第100节

  可长丽宫的宫人今日清晨去请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断了气。
  胡妃用剪刀割断了自己的左手腕,然后以自己的鲜血为墨,为太皇太后抄写了一部佛经。
  宫人都在传说,胡妃死得很凄美。
  香火缭绕的佛堂中,血尽而亡的她躺在血泊中,衣衫染血容颜如雪,一页页血书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飞到了半空之上,似是向上盘旋的蝴蝶,又如向下飘落的枯叶,好像都在为她送别。
  可其实,亲眼目睹过现场的苏蔷知道,传说不过只是传说罢了。
  胡妃的死与其他血尽而亡的人并未有太大的不同,只不过是更整齐一些罢了。
  她以生命为代价抄写的佛经被整齐地放在桌案上,以砚台压着,墨盘里还残留着她殷红的血,而她自己则平静地躺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就像睡着了一般。
  她去得很体面,而且不只是表面上的体面。
  在她的身旁,放着一封她的遗书,里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大意是说菩萨见她虔诚,是以托梦给她,说太皇太后此次病情凶猛,此劫非寻常祈愿可破,故而她在梦醒后决定以自己一命来换太皇太后的安然渡劫,好替皇上排忧解难,以求太皇太后福寿无双凤体康健,最后嘱咐罗华一定要替她照顾庆王殿下,并护他一生无虞。
  虽然那几日的风波之后,宫中有关她为了打压东宫而不惜以庆王性命为代价的说法已经人尽皆知,但如今她选择的这个离开的方式,让这天下所有人都无法也不敢去质疑。
  人人都知道皇帝最是孝顺,有谁敢拿太皇太后的安危来怀疑胡妃别有用心,更何况,她不仅已经死了,而且还留下了那一卷字字如泣的血书,似乎时刻在提醒着众人她死去的初衷。
  就算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能做到如她这般虔诚的又能有几人。
  所以,在皇帝下旨追封胡妃为贵妃时,无人再敢提她是烟花宴嫌犯的事情,毕竟那件事还不曾坐实,但她为了皇上的一片孝心和太皇太后的康健而献出生命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足以感天动地。
  说来也怪,胡妃离世后没几日,太皇太后的病情便有所好转,所以宫中也开始有人对胡妃遗书中所说的菩萨托梦深信不疑,自然也便相信多年来待人谦恭和顺的她其实一直表里如一,那些所谓的罪名不过是尹三娘的栽赃嫁祸罢了。
  但无论外界的传言如何,于明镜局而言,庆王于烟花宴受伤的案子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嫌犯已经死了,而且如今还有着不容任何人诋毁的身份,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案子又如何能了结。
  在皇后假装糊涂的几次责难后,明镜局终于决定先将长丽宫的宫人拿来问话,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深受胡妃信任的掌事宫女罗华。
  但这次她们却又是晚了一步。
  在将胡妃娘娘的后事操办得差不多后,罗华竟主动来投案了。
  她担下了尹三娘加给胡妃的所有罪名,承认她才是尹三娘的同谋。
  她交代说,尹三娘当初为了帮胡妃娘娘当上皇后而不择手段,甚至怂恿年仅三岁的庆王去玩火,但在庆王受惊后,只顾着心疼儿子的胡妃不仅不理解她的一片苦心,反而认为她心肠歹毒故而借故疏远了她,所以从那时开始,尹三娘便一直对胡妃怀恨在心伺机报仇,但因为胡妃不再信任于她,所以她多年来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直到去年年初时她发现自己也开始记恨胡妃,便希望能与自己一同联手。
  而她之所以与胡妃心生间隙,是因为去年过年之后她收到家里的来信,说是她母亲病重,弥留之际希望能见她一面,虽然宫女出宫并不合规矩,但她没想到胡妃竟然不愿为她试一试便立刻拒绝了他,她十分心寒,又想起当年胡妃刚进宫时对她的诸多挑剔,进而对她更是不满。
  她们原本的计划是引诱庆王在玩生石灰石时烧了长丽宫,那样无论能否伤人,一向害怕明火的庆王都会受到不小的惊吓,而生石灰石又是胡妃让人拿回来的,那她自然难辞其咎,而且这样做她们也容易脱身。但在除夕那天又听到烟花宴的消息后,尹三娘便灵机一动想到借烟花宴来将事情闹得更大的主意,所以她们便临时改变了计划,而胡妃自然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她们在暗算她。
  罗华的那一番供述几乎没有漏洞,即便有,也没有人愿意去追究。
  此时,这样的结局,于明镜局而言是最合理也最完美的,因为她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解脱。
  于是,在她来投案的那一日,也许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庆王的案子连夜便盖棺定论了,连一向对明镜局颇为刁难的皇后都不再说什么。
  唯一对这个结果甚为不满的人是尹三娘,但她的喊冤与不服如卵击石,甚至没有人放在眼里。
  这件案子成了新的一年中明镜局记录在册的第一桩,但很多人都清楚,虽然案籍的最后一页盖上的是“结案”的印戳,但其实,这是一桩悬案。
  真相并不在白纸黑字间,而是随着胡妃寻死的初衷一同被掩盖了。
  正因如此,苏蔷才第一次发觉,虽然所有的案子都有一个真相,但有时候也许穷尽一生都不能找到它。
  就像直觉告诉她,胡妃是被尹三娘栽赃嫁祸的,但是,她找不到任何证据去反驳尹三娘的证词。
  也许是因为已有必死决心的尹三娘早有准备而且还有人在暗中助她,也许是因为胡妃从一开始便不打算为自己辩驳,也许还因为明镜局所承担的压力与不得不面对的顾忌……
  所有的借口与理由让她明白,所谓的真相,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
  但几乎从头至尾,明镜局似乎一直都被人牵制着一步一步向前,那种在探寻真相过程中的无助与困惑,让她此生难忘,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让人无奈了。
  在罗华和尹三娘被转送至轻衣司前,罗华曾趁着无人对她悄声感激道:“多谢姑娘大恩大德,娘娘她死而瞑目了。”
  明白她所指的是何事,苏蔷也知道自己当得起她的一句谢,但却不知为何,她不敢受,默然半晌后也只是诚恳道:“罗姑姑忠义如此,晚辈十分敬佩。”
  “我对姑娘亦是如此。”罗华微然一笑,毫无即将赴死之人该有的颓废与绝望,反而风华无限,“也替我谢谢卓然,她不来见我,那我只能请姑娘转达我对她的谢意了。”
  苏蔷的眸光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我会的。”
  第171章 烟花迟暮(十二)母亲
  那日, 罗华告诉她说,胡妃娘娘刚入宫时,的确心存大志,她仗着自己的父亲位高权重, 又以为自己与太皇太后同月同日生辰而天生便与众不同,所以确实在尹三娘的推波助澜下做了许多糊涂事。
  后来,她十月怀胎生下了庆王, 在她将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小心翼翼又充满欢喜地抱在怀里的时候, 她泪流满面,突然发现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比那个小家伙更重要了, 他便是这个世间最最珍贵的存在。
  从此,她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但她并没有收敛自己的所作所为, 因为虽然那时她已经不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但她却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拥有更尊贵的地位与更光明的前途, 而且那种愿望比自己要做皇后的私心还要强烈, 所以她便继续在这宫城中借助一切力量兴风作雨, 好为儿子打下一片她自以为会让他快乐的江山, 直到他三岁那年因火而受了惊吓。
  那场火是尹三娘为她策谋的, 但那时她其实已经开始有了收敛之意, 因为她亲耳从罗华那里听说了几桩后宫妃嫔为争权夺位而连累了自己孩子的事情, 而那场火让她彻底醒悟过来。
  虽然庆王并未受伤,但他受到的伤害却远比皮肉之苦还要严重得多,那几日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但一入梦便会因噩梦而吓得大哭,而且再也见不得明火。心疼儿子的胡妃很后悔,她发现相比于那个遥不可及又虚无缥缈的储君之位,孩子的平安幸福对她而言才是最要紧的,于是,她开始放下了执念,反思自己的过往,并从此将庆王的安危放在了重中之重。
  她明白了,她可以不做皇后,她的孩子将来也可以不是皇帝,但她惟愿他此生平安幸福,而不是如自己这般每日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她情愿带着他躲在风云飘摇的危楼中,也不愿逼着他去面对那些随时会吃人的腥风血雨,若他们母子俩能一世安稳,那便足够了。
  而受到冷落的尹三娘并不希望辅佐一个清心寡欲的主子,为了让胡妃回心转意,她又做了许多事,直到她发现胡妃当真已经痛改前非,才不甘心地隐匿了自己的野心。但那时的她,便已经对胡妃恨之入骨了,不是因为胡妃对她的疏离与无情,而是因为一向不喜欢安分的她觉得自己被她毁掉了剩下的人生。
  于有些人来说,心怀抱负而无法施展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尹三娘便是这种人,而她一直以为胡妃也是与她志同道合的人。
  也许于那时的她而言,胡妃于她不仅是一个需要用心服侍的主子,而且还是一个一直会与她并肩作战生死不离的盟友,但很显然,胡妃并不这么认为。
  所以,在发现有了孩子后的胡妃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后,她恨他们母子,恨到可以用七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报复的机会,恨到为达成目的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应该借助了什么人的力量,否则她不可能只凭借着一天的时日便设下了这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局,从一开始,她要伤害的便不只是庆王,还有胡妃。
  但罗华说,那些布局人的目标却与尹三娘的有所不同,他们并不打算如何伤害庆王,而是想要胡妃的性命。
  皇上子嗣不丰,尤其是最近十余年,那些得宠的妃嫔也极少身怀有孕的,而且即便有了,也无一存活下来的,也正因如此,相比于前朝,有一个孩子作为依靠是当朝宫城中是一件极为奢侈且不易得的事情。而就算没有亲生骨肉,对后宫妃嫔来说,能将其中一个皇子收在膝下抚养也是不错的,至少在皇帝驾崩后,她们不至于落得个凄惨无依的下场。所以,年岁最小的庆王便成了一些人的最佳人选。
  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打庆王的主意,但因为胡妃对他教养得当,他们母子二人近年来又几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落在他人手中,自然也没有人能够得逞,所以,才有人决定破釜沉舟,想要借着尹三娘的手除去她。
  故而,幕后人应该不愿庆王受伤太重,只需足以挑起一些事端便够了,但他们应该没有想到,已经豁出性命的尹三娘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她对庆王下了杀手。
  虽然此次庆王命大,并没有伤及筋骨,但胡妃却明白自己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且只要自己还在庆王身边,那她的儿子便还有可能再次受到伤害,而她不仅无法保护好他,甚至连他们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在烟花宴上看到庆王血肉模糊昏迷不醒时,她似乎又回到了他三岁那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但那种心痛却有增无减。
  在那个夜晚,她握着儿子的手守在了他的床头一整夜,但不过只是打了个瞌睡的功夫,前后还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再清醒过来时,她的手边便多了一封信。
  信上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让她听天由命,否则下次庆王便不会如此幸运了。
  她原本并不明白那信上的意思,直到罗华来报,说尹三娘被明镜局给扣下了,她才意识到了什么。
  她知道,有人想要将她的阿丰从她的身边抢走,甚至不惜以他的性命来威胁她,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些人已经明目张胆地在她的长丽宫安插了眼线,也不担心她会去追查究竟是何人将信送了进去,因为他们知道她无能为力。
  她姿色平庸年华老去,当初可以倚仗的父亲已经故去多年,胡家也早已今非昔比,没有皇上的宠爱,没有可以倚仗的家世,她唯有任人宰割。
  但好在他们想要的只是她的性命而已,她不愿再看到他再受到一丁点儿待伤害,所以,既然自己的存在只会给他招惹麻烦,那倒不如用自己的这条命来换亲生骨肉的一世无虞。
  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入宫时心高气傲又不肯服输的胡妃了,如今的她是一个母亲,寻常得如天下大多数母亲一样,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生,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死。
  她宁愿自己做任人宰割的鱼肉,宁愿自己的孩子以后会认逼死自己的仇人为母亲,也不愿拿他的性命为赌注,因为她输不起。
  可就算是不得不去死,她也要为庆王最后搏一把。
  她不能让他有一个心狠手辣遗臭万年的生身母亲,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以她为耻,她要让所有人因为尊敬她而善待她的孩子,她要让他觉得自己的娘亲虽然离开了他但却仍值得他骄傲,也要让皇帝因为她的离世而更加善待庆王。
  她必须风光而体面地死去。
  所以,她想到了以自己的性命为太皇太后祈福,一来是这样做是达成她目的的最好办法,二来是她很感激这么多年来太皇太后对她和庆王的庇护,也很愧疚因庆王受伤害得她旧疾发作,所以此心此举就当报恩。
  但她缺少一个契机,不能被人怀疑她动机不纯的契机。
  于是,她想到了与自己的父亲曾是忘年之交的钦天监监正,只要他肯帮忙,那她的机会就来了。
  但她无法出宫,也不能有任何会被人怀疑的动作,所以希望卓司镜能帮她一个忙,让她能去亲自去给他为自己带一个口信。
  结果是一切都在按着她的计划进行,她已经达成了目的,也算死得其所。
  但一旦她在明镜局定案前死了,那卓然必定会左右为难,所以作为交换,罗华愿意担下所有的罪名,因为只有如此,长丽宫的其他人才不会受到牵连,胡妃的无辜也才能让人更加信服。
  那个所谓她和胡妃反目的理由自然是假的,去年年初她的母亲的确病逝了,但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出宫去见母亲最后一面,自然也没有去那这件事去为难自家主子。
  她陪着主子从一个嚣张跋扈的官家小姐蜕变为一个淡泊名利的母亲,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们相互信任相互扶持,所以就算是死,她也不想让她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
  她早已对这看似雍容大气实则暗无天日的深宫生厌了,自从母亲故去后,她对这个世间的牵挂也只剩下了自己的主子和庆王殿下,若能以自己并不怎么贪恋的性命来成全他们,她并不觉得勉强,唯一的遗憾是不能看着她亲手带大的庆王长大成人。
  但人生而在世,有几人在离开的时候没有遗憾呢。
  她已经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圆满了,因为与其他大多数宫人相比,她有一个全心待她的主子,也有一个让她感受到亲情的小主人,这样已经足够了。
  所以,就算是要去赴死,她也笑得很安祥。
  但有一个秘密,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那便是她自以为因为顾念旧情而终究还是帮了胡妃娘娘与自己的卓然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那日,从长丽宫回到明镜局后,苏蔷和李大衡将长丽宫的情形如实禀报给了卓司镜,在她打算起身去凤栖宫向皇后请示时,她趁机想要将罗华对说的话转告给卓司镜,但却不想竟被她拒绝了。
  “除了与案情相关的事情,其他的你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想知道。”
  只一句云淡风轻的话,便几乎泯灭了胡妃的所有希望。
  她应该预感到她们会找她,所以便派了一向还算听话的苏蔷过去,但却也不打算参与到她们的计划中,所以干脆耳不听为净。
  苏蔷在惊讶之余,也略感寒心,因为胡妃曾是对她有救命的恩情,而且她年轻时也曾与罗华算是闺中密友。
  但在有时候对有些人来说,往日或深或浅的情分,似乎都抵不过岁月的流逝与人心的冷漠。
  袖手旁观明哲保身,这是宫中很多人的生存之道,大多时候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可以,又有谁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呢。
  更何况,卓然已经成了明镜局任期最长的司镜,并非没有道理。
  可苏蔷并不打算隔岸观火,她希望自己能代替卓司镜做些什么。
  因为虽然没有证据,但她相信罗华的话,而且深信不疑。
  那是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所做的最后努力,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便做不到坐视不理。
  好在钦天监的监正是睿王的人,而且许诺虽然不乐意,但却还是答应如果能帮忙她就会出手。
  一切都在按照她们的计划进行,可这世间没有什么计划能让庆王忘记悲痛。
  先是大病一场,尔后又失去了娘亲和如同亲人的罗姨,还不到十岁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然而,人总归要长大,所有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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