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不久前在鸾城集市偷偷摸了几把猪肉,我好开心,回家就在锅里洗了个手,直接烧成肉汤。要问为什么?因为我穷,太穷了。”
  他不愧是专业级别的人才,说话时搭配了丰富的动作与面部表情,嘴角跟抽风似的,猛地往旁边一扯:“我是个孤儿,两岁父母双亡,五岁天花,十岁中风,十五岁被骗进花楼受尽折辱。肝脏切除,脾肾被摘,身体里藏了俩支架,只想靠它们卖一点钱——这一切,都是为了给我妹妹治病啊!”
  柳萤神色又是一僵,露出几分犹豫不决的神色。
  “她才那么小,就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我还记得出发来鸾城的前一天,那孩子拉着我的手说,想在临死前亲眼看到哥哥在试炼里夺魁。”
  贺知洲眼泪不停地流,仰望天空四十五度角,不让泪水落下来:“我一介废人,除了耍弄心计,怎能夺得十方法会魁首。我骗人、我阴毒、我心狠手辣,可只有她知道,我是个好哥哥——是哥哥没用,原谅我吧,木之本樱!”
  他说罢嘴角又是一抽,牵引着脖子、手臂与脊背同时一晃,整个身体如同被雷电击中,站立着开始剧烈痉挛起来。
  这一幕不仅被柳萤看在眼里,同样为此唏嘘不已的,还有玄镜外的诸位长老与众多弟子。
  只见镜面里的白衣剑修五官歪斜、嘴角流涎,身体如同在跳霹雳舞般不断抽搐,最后径直往地上一倒,浑身扭动着朝柳萤伸出手去:“犯病了……药,药,快给我药……”
  顿了顿,又仿佛极为恐惧般厉声道:“不可以!绝不能让那孩子见到我如此丑陋的模样……小樱,一定要等哥哥回家……药……药啊!”
  他说话时五官也在抽抽,手脚并用往柳萤身边爬去,活像条蠕动的丧尸泥鳅。
  秘境之外的一片寂静里,不知是谁说了声:“要不是之前听说过这位兄弟的大名,我恐怕就信以为真了。”
  “这……”
  三人同场竞技,火热非凡。林浅看得张目结舌,心里的话憋了很久,到头来也只能说出那道无比经典的语句:“这就是剑修吗?”
  玄虚剑派与万剑宗的长老们纷纷以手捂面,不敢再看。唯有纪云开乐得不行,吃着糖葫芦对身旁的曲妃卿道:“年轻人就是好啊!欢快。”
  贺知洲蠕动爬行的模样着实恐怖,饶是柳萤也被吓了一跳。
  虽然下意识想要把这团扭动的不明生物干掉,但想起他那可怜的妹妹,涉世未深的媚修小姑娘又不免心软许多,仓皇无措之下,往宁宁所在的方向退了一步。
  察觉到她的动作,宁宁呼吸一滞。
  贺知洲如今可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论悲惨程度,把她和叶宗衡甩在身后成了渣渣。若是柳萤转变目标,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绝对不行!
  眼看棋逢对手,宁宁不甘示弱地噗通一声仰躺在地,整个身体扭曲成诡异s型,右手则狠狠护住脖颈,破风箱似的拼命喘:“呼吸不上来了……呼吸、我、救……爹,娘……孩儿不孝,我还不想离开你……们……”
  她做戏做全套,假装捂着嘴咳嗽,其实又往口中塞了颗蛇莓,没想到刚把它咬到爆汁,就因为动作太大,一个不小心呛到了嗓子里。
  于是无数双眼睛,同时见证了另一幅极度惊悚的画面。
  宁宁猛然之间双目圆瞪,眼珠子如同即将被挤出眼眶,恐怖非常。与此同时身形用力一抖,由s型变成了c型,瞪着血红的眼珠就是一顿猛咳,嘴里还十分应景地飙出来一串黑红色血花。
  不止柳萤,站在一旁围观的叶宗衡也惊呆了。
  ——怎会如此啊!你们两个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这两人居然一个比一个狠,他如何才能斗得过!
  不行,他必须想出一个决胜之策,赶快博取柳萤同情,从秘境里出去!
  “这——”
  秘境之外,城主静默半晌,努力组织语言:“仙门大宗的弟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哈哈,哈哈。”
  “别看了,别看了!简直离谱!”
  万剑宗大长老差点心肌梗塞,唯恐叶宗衡也在之后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不敢继续再往下看,凝神敛眉道:“秘境即将关闭,还是由我动用灵力,将他们四人直接拉出来罢!”
  天羡子亦是看得心惊胆战,赶忙应声:“对对对!快快快!千万别耽误!我的宁宁欸!之前还有不少小弟子找我问她的喜好和生辰八字来着,千万别崩了啊!”
  剑修说一不二,做事飞快。大长老毫不犹豫直接凝聚灵力,在探知到宁宁等人所在的位置时眉心一动,暗自用力。
  于是在瞬息之间,在秘境空荡荡的入口前,凭空出现了四个神色各异的人。
  柳萤满脸惊恐且慌乱非常,被身边恐怖的氛围吓到面色苍白,如同一只迷茫的小鸡崽,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贺知洲面目狰狞,五官好似女娲造人时随意洒下的泥点子,早已看不清原本形状。为了逼真地饰演出犯病状态,极度痛苦地在地面扭动爬行,活生生演出了丧尸片的效果。
  宁宁仰躺在地,痛苦不堪地拼命咳嗽,四肢犹如脱水的鱼般跳来跳去,与贺知洲的画风居然格外协调。两人往那儿一躺,绝对是能拿奥斯卡大满贯的恐怖片水平。
  而叶宗衡。
  叶宗衡的脸上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勇气与决意,双眼含泪,自暴自弃,猛地向前迈出右腿,以一个跨马步的姿势,陡然撕裂胸前的上衣。
  在锁骨正下方,赫然生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美艳桃花。
  “你不要相信那两人的鬼话!玄虚剑派这对师兄妹阴险狠毒,用尽各种谎话,骗去了我前半辈子的所有积蓄——不得不去花楼挣钱还债的,其实是我!”
  在被送出秘境的同一时间,他龇牙咧嘴地挺起胸膛,暴吼出声:“没错,我男扮女装,就是当年的花魁小桃红!这胸前的一朵桃花胎记,便是最好的证明!”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直到这时叶宗衡才发现,原来眼前的黑不是夜色,而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
  神情骇人的年轻剑修衣不蔽体,跨着马步双手高举,宛如迎海而立。衣衫则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像两只翩翩蝴蝶,向身体两边悠悠飞去。
  旋即音源散开,在悬崖峭壁之间来回碰撞,形成浩浩荡荡的盛大回声,犹如极乐盛宴里的立体音响,不间断在所有人耳边回旋。
  “我男扮女装就是当年的花魁小桃红——男扮女装——当年的花魁小桃红——小桃红——桃红——红——”
  有的人活着,他们却已经死了。
  宁宁终于察觉异常,身体如同软体动物,果冻一样面无表情地软绵绵从地上站起来,白皙脸颊迅速烧得通红。
  贺知洲爬得入了迷,加之目光自始至终紧紧盯在地面上,一时没发现不对劲,身体一抽一抽,构成了夜里最美的风景线。
  柳萤本是加害者,此时却被吓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满脸惊悚地跑到曲妃卿跟前,语气里带了哭腔:“岛主,他们好吓人,好吓人!这群剑修都欺负我!”
  叶宗衡迎风落泪,胸前的红色小桃花美轮美奂。
  他只觉得,夜里的风吹在胸口上,和他脆弱的小心脏一样,好冷啊。
  万剑宗掌门倒吸一口凉气,翻着白眼往后一倒,幸好真宵站在他身后,颇为不忍地抬手扶了扶。
  全场鸦雀无声,恍如时光凝固。
  唯有裴寂面无表情地迈着长腿走到宁宁身边,从储物袋里拿出外衫,罩在她脑袋上,扯着小姑娘的衣袖就往人堆外面走。
  宁宁神志恍惚,一手捂紧外衫,另一只手攥住他衣袖,低着头跟在裴寂身后,从嘴里发出古神低语般的混沌低喃:“呜呜呜……裴寂寂呜呜呜他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贺知洲原本还在专心致志地抽来抽去,半晌之后终于察觉到不对劲,面部僵硬地抬起头。
  贺知洲:……
  贺知洲干笑一声,趴在地上用手轻轻抚摸大地,神色凄凉地做出蛙泳姿势,手脚并用往前划:“我在地上练习游泳呢,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哈哈。”
  幽寂夜色里,最后响起一道无比尖锐的喊叫:“救命啊,万剑宗的叶宗衡师兄晕过去啦!”
  第71章
  宁宁缩在裴寂的外衫里, 一步步跟着他上了飞舟,在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乖乖坐好,安静如鸡。
  之前来的时候, 是郑薇绮陪着坐在她身边, 如今两人分开试炼彼此见不到,加之宁宁脸红得厉害, 谁也不想见, 坐下后轻轻拉了拉裴寂衣袖:“裴寂, 你就坐我旁边好不好?”
  他抿了唇, 虽是面无表情, 眼底却并没有任何不耐烦或拒绝的神色,在十分短暂的静默后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裴寂有点不大高兴。
  从宁宁说要独自去找贺知洲的时候,他就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什么东西, 沉甸甸压在上面,惹得心里又闷又烦,差点就脱口而出地告诉她:不要总是单独和贺师兄待在一起。
  这个念头刚一浮上脑海,他就被逗得暗自发笑。
  且不说他与宁宁之间并不亲近,没有任何身份和理由对她指手画脚,单论他自己——
  裴寂想, 宁宁和贺知洲关系再好, 跟他也没有丝毫关系。她想与谁亲近就与谁亲近,他干嘛要一直在意。
  ……但还是莫名其妙地有点不高兴。
  连带着他在帮乔颜押送奄奄一息的魔族离开秘境时, 脸色都冷冽得可怕,把有个魔修吓得浑身哆嗦, 当场问了句:“你如果要拔剑,能让我死得干净利落点儿吗?”
  后来在玄镜里见到她与贺知洲互飙演技时也是。
  虽然宁宁觉得没脸见人,裴寂却并不觉得那是多么丢人的行径。当他看着玄镜里的画面, 有个小小的、卑怯的念头在心底悄悄萌芽。
  宁宁与贺知洲在一起时总是那样鲜活,贺师兄能陪她笑着打闹,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太闷,脾气也不好,因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打骂与刀光剑影里,完全不懂得应该如何让旁人开心,没有养成弑杀暴虐的性子就已是万幸。
  他永远静默得像块背景,只有在杀伐见血时,才能靠剑术与狠劲搏得些许存在感,其余时候——
  想到这里,裴寂不免又觉得心烦意乱。
  宁宁才不会在乎他究竟能不能让她开心,他却暗自纠结这样久。在她心里,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小师弟一定与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两样。
  “呼呼。”承影感知到他这个念头,语气贼兮兮地一针见血:“所以说,在你心里,她和别人有很大不一样啰?”
  裴寂:……
  裴寂干巴巴地应它:“你想多了。”
  “我倒觉得她对你挺不错。还记得宁宁之前说的那三个字吗?”
  它嘿嘿笑笑,捏了嗓子道:“裴寂寂~你当时听见这个称呼,可是心跳加快了好多好多呢~什么时候也叫她‘宁宁’试试,别老是‘小师姐’了嘛~”
  裴寂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他就算不高兴,也不会刻意表现出来让旁人烦心,而是把习惯了将所有情绪藏在心里。
  身边的宁宁本就心神不宁,自然不会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捂在外衫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他。
  她的眼睛很漂亮,圆润漆黑得像两颗葡萄,在灯光下映出浅浅的流光。尤其这会儿长发被外衫蹭乱,零散游曳在白皙面庞,鼻尖和侧脸还残留着桃花般的粉色,直勾勾望着他时——
  裴寂抱着剑的手指悄悄一紧,沉声问道:“怎么了?”
  “你,”她有些犹豫,声音小小的,很快把视线垂下去:“你有没有看见……镜子里我和贺知洲他们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理应只有“有”或“没有”。
  可裴寂却反问她:“我有没有看见,很重要么?”
  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说出这句话,一时间和身边的小姑娘同时愣在原地。
  这不像是裴寂会问的问题,他向来厌烦多余的事情,从不拖泥带水,宁宁惊诧之余,因为这段话微微一愣。
  ——很重要么?
  好像,似乎,真的有那么一点点重要。
  她对此莫名地感到在意。
  直到被裴寂问起,她才终于意识到,当离开秘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想的居然不是“糟糕,社会性死亡”,而是“糟糕,不会被裴寂看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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