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春雨赶着叫人往厨房去提早饭,不拘什么干的稀的,有的都先提来。再跟霜娘检视妆扮,霜娘今天穿的是件丁香色宝瓶纹样的褙子,幸而还服着孝,倒是素净得恰到好处,不用更换。
  再看发髻,就挽得太家常了,霜娘平时不爱上发油,一则洗起来麻烦,二则不大喜欢那些香喷喷的味道,因此好些需要塑形的发髻就梳不起来,横竖她常年居丧,没有机会出门做客,在家简单些也没人管她,她就一直照着自己舒服的方式来了。
  但此刻要去靖国公府,就不成了。坐去妆台前,由春雨替她抹上发油,快速重梳了个单螺髻,选了钗环插戴好。
  早饭这时提了来,也讲究不得什么了,主仆两个一坐一立,匆匆填了个半饱就算完事。
  春雨见桌上的小菜点心都没怎么动,劝霜娘道:“我收拾东西去,奶奶不要着急,再吃些罢。”
  霜娘摆手:“我心里存着事,吃不下了。”
  春雨见劝不动,只好去收拾包袱,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衣裳什么的至少都要多带一套好替换,防着有意外。
  正收拾着,忽地来了个眼生的未留头的小丫头,来求见霜娘,说她是陈大娘家里的,来给半栀告假,半栀昨天回家后生了病,今天不能赶回来当差了。
  霜娘问道:“什么病?她昨天从我这里走时还好好的。”
  那小丫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只见半栀姐姐一直拉肚子,好像是吃坏了东西。大娘已经使人去请大夫了。”
  霜娘听见已经请了大夫,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叫你半栀姐姐放心养病,我这里不缺人使,她好了再回来。”
  那小丫头就行了礼去了,霜娘满腹心思都在她将要成行的第一次出门做客上,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回去继续和春雨收拾东西。
  折腾了顿饭功夫,主仆两个互相看看,感觉应该没什么疏漏了,忙忙往正院赶。
  赶到时,周连营已经在了,背脊笔直地坐在下首,正和安氏说着话。
  霜娘上前行礼,安氏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满意地点头道:“这样很好。”又道,“因我们家里有孝,连营回来的事不便宴客,只打算散帖子周知一下亲朋好友们就罢了,不过有些至亲却是该上门去亲自拜见的。靖国公府是我娘家,我原想叫你们明日去,只是我母亲绝早打发人来,立逼着叫今天就去,若不去,她老人家就亲自上门来见外孙,说不得,只好仓促些了。”
  怪不得通知得这么急。霜娘恍然大悟,便想要跟安氏探问些国公府的情况,话未出口,安氏已接着道:“好了,你们这就去吧。”再向周连营道,“你媳妇头回出门,你多提点照顾些,别叫人欺负了。”
  周连营笑着起身应了,霜娘眼见插不进话,无法,只得跟着告退出去了。
  马车已在仪门外等候,跟车的婆子放了脚凳,霜娘踩在凳子上由春雨搀扶着上了车,让她有点意外的是,春雨跟着上来后,周连营也上来了。
  “六爷,你不骑马?”她看到旁边等着的小厮牵了匹看上去很神骏的大红马。
  周连营在她对面坐下,道:“不了。”
  霜娘听了不由欢喜,她对靖国公府知道的实在是少,这忽然就要去做客,正急需找个人求教一番。
  周连营当然是很好的人选。
  他给出的解说也许简单,但绝对准确,霜娘如今正需要这样的讯息——不是说详细版诸如周边八卦之类的对她没用,而是时间太紧,她要是听得太多,反而容易记混了,凭添麻烦。
  靖国公府安家,是京里老牌世家豪门,封袭五世,如今正正传到第五代,在位的是安二老爷。这位安二老爷有些特别,同众多爵位继承人不大一样的是,他是庶子承爵。
  霜娘不由问道:“我们太太就没个亲兄弟吗?”她知道安氏是家中嫡出长女,但往下有几个兄弟之类的,她就不清楚了。
  周连营道:“我有个大舅舅,他去得早,刚刚十岁,还没来得及请封世子就去了。”
  霜娘点了点头,下面就不用她问了,因为周连营通过前面的一两个问题已看出她对靖国公府的一无所知来,直接挨个把各房的情况都介绍了一下。
  老国公夫人安老太太膝下长成的唯有一女,就是安氏。府里如今承继下去的四房人口全是庶支——霜娘刚听到这里就忍不住头皮一麻,感觉将要打的是一场硬仗,而糟糕的是,她没来得及准备任何装备,手无寸铁地就来了。
  她那个瞬间进入备战的状态有点明显,周连营被逗笑了,感觉像看到只刷一下炸成毛团的猫,眼睛瞪大了不说,连瞳孔都跟着放大了一下。他笑道:“别害怕,你要是怕见生人,见过老太太之后,就跟在她身边就是了,旁人叫你都别去。外祖母人极好的,她老人家就喜欢可爱的小姑娘。”
  可爱的小姑娘~
  六个字在霜娘脑子里循环播放,她一下被顺了毛,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了,使劲控制着自己想绷住脸,还是没绷住,只好低了头掩饰,道:“我知道了。”
  真的忍不住呀,多少年了,没有听过这种正常的夸赞了?用来形容她最多的词汇是“可怜”,虽然是事实,可是她要那么多的同情用不完啊,她也不想一直把自己陷在一个可怜人的心态里。相比之下,像“可爱”这种形容词,听起来整个心情立刻就飞扬上一个档次。
  虽然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她早已经脱离了小姑娘的行列,但从事实层面来说,她仍然还是嘛,这个赞美完全可以照单全收。
  从周连营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唇边的嫣然笑意,甜得像今早他吃的汤圆里流淌出的糖浆一般,但她自己似乎觉得不该笑,贝齿微露咬住了下唇,阻止了那个笑意进一步扩散开来。
  ……早知道昨晚就不捏她,把借口留着现在用了。
  周连营颇为遗憾地转开了目光,继续往下解说。
  国公府的四房人口里,二房就是现任国公安二老爷,生养了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此时风俗,平常做客男女客通常是分开会面,所以这一房霜娘只要记一个国公夫人安大太太就行。
  三房的安三太太是孀妇,安三老爷去世已有十五年了,安三太太盛年守寡,领着一子一女过活这许多年,在安家很受敬重。她一般不出来见客,但周连营和霜娘是至亲,这一番上门又不是寻常拜见——不提周连营死而复生的事,单是霜娘就是头一回进国公府的大门,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安三太太应该会带着女儿安大姑娘出面相见。
  四房和五房的两位老爷是双胞胎,不过这两位老爷长得倒并不怎么相像,大约也就有个三四分,同普通兄弟的相似程度差不多。
  这种的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异卵双生?霜娘走了下神,周连营察觉了,停下来问道:“怎么了?”
  霜娘忙摇头:“没事,我没听过双胞胎呢,有点惊讶。”
  这也是实话,到这世以来,这是她听过的头一对双胞,见就更没见过了。不像后世,不说新闻上报道的了,她生活的那个小城街上都见过好几对打扮得像照镜子一样的双胞宝宝,可爱极了。
  周连营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道:“其实我大舅舅出生时也是双胞,还是祥瑞的龙凤胎,只是外祖母生产时不顺,只活了大舅舅一个,另一个刚生出来就夭折了。”
  周连营说话一直都是很沉稳客观的,他介绍国公府的各房情况时,基本没有掺杂什么个人情绪进去,到这一句时才流露了一点感伤,而也就是这一句,给了霜娘巨大的信息量,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国公府为什么会是庶支遮天的状况了。
  安老太太在那次生产中,多半是伤了身体,此后生育上就艰难起来——周连营为长者讳,把这下文隐了是很正常的。安老太太因此不得不放开了对姨娘通房们的管束,由着庶子一个接一个蹦出来,而因长子未成年便夭折,最后连爵位都落到了庶子头上。
  周连营又跟着往下介绍起四房的情况来,霜娘忙集中了精神,听他分说。
  四房下一辈中有两子两女,两子不用见,忽略过去,安三姑娘和安四姑娘今年一个十二岁,一个六岁,霜娘肯定会见面的是安四太太和三姑娘,四姑娘年纪小,不一定会叫她出来会客。
  五房人口最简单,现在只有一个二姑娘,但这一房需要留心的是,安五老爷原配过世,现在这一房是才续的弦,新任安五太太将将十八岁,只比安二姑娘大两岁。
  霜娘忍不住问:“五老爷多大年岁了?”
  周连营道:“五舅今年应该是三十八岁。我也是才听娘说的,当年我走时,新五舅母还没进门。”
  那还凑合,嫩草虽然嫩,牛倒也不能算老,八十娶十八的还有呢。
  周连营的讲解到此为此,霜娘扔掉杂念,在车轮的吱呀声中默默强记复习起来。因见周连营一路说来,一点都没有烦躁不爱理她的样子,她也就大了胆子,时不时再问他一声,对照确定下自己的记忆。
  周连营看她双手放在膝上,细长白皙的手指交叉着在手背上一点一点,眉头微微拧着,眼眸半垂着,偶尔会突然抬起来,专注又紧张地望过来,问他三姑娘是不是三房所出之类的事,真心觉得她有趣极了。
  “别紧张,”他答完又一个问题后,见她又把眉头拧回去默记,就忍笑道,“外祖母不会叫人挑剔你的。”
  霜娘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略哀怨地看他一眼:“这种临上科场才发现四书都崭新崭新的心情,你不懂啦。”
  “……”周连营这下没忍住,失声朗笑起来。
  ☆、第51章
  因为一路都在临时抱佛脚,霜娘都没有空闲掀车帘看一看外面的街景,马车到达镇国公府时,还是赶车的车夫和国公府门前的小厮对答了两句,她才知道已经到了。
  这时也不好再掀帘了,她就安静坐着,马车从西角门直接驶了进去,又行一会功夫,马车停下来,一个三十来岁的仆妇来掀了车帘,满面陪笑道:“六爷和六奶奶来了。”
  周连营先下了车,春雨跟着拿着包袱跳下去,轮到霜娘时,她半探身出去,却发现车下站着的不是春雨,而是周连营,正伸手等着扶她下去。
  霜娘愣了一下,对上他微笑的眼神,忙把手搭了上去,在他的协助下踩着脚凳下了车。
  她站稳之后周连营就松了手,那仆妇并另两个丫头在头前引路,一面说些“老太太一早就等着了”等语,一路过游廊进穿堂,那两个丫头就招呼春雨:“姐姐随我们到那边坐。”
  春雨看一眼霜娘,霜娘知道应该是要引她去耳房暂歇,就点点头,道:“你去吧。”
  春雨遂去了,周连营和霜娘继续往里走,再过小厅,后面就是国公府的正房大院了。
  他们刚一进去,台阶上站着的丫头们有的忙迎上来,有的就忙进去回话。待进了房里,只见两边椅子上已坐了好些人,当中一张紫檀雕花罗汉榻,塌前站着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太,鬓发全银,仍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由一个丫头搀扶着,正向门口处翘首以盼。
  霜娘一见就知道这就是老国公夫人安老太太了,同周连营双双上前去,早有丫头往地上放了锦垫,两人刚跪下去,安老太太已连连叫起,周连营不顾丫头的搀扶,硬是磕下一个头去,才站起迎着安老太太笑道:“外祖母,孙儿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安老太太连声道,拉着周连营归回榻上坐着,上下不住端详着他,嘴里不断说着话,一时嗔怪他“狠心,险叫你娘伤心得跟着去了”,一时又满目慈祥地心疼他“好孩子,可吃了苦了”,周连营也不分辩,一一笑着全应了。
  好一会安老太太情绪平复了些,他就笑指了立在一旁的霜娘道:“外祖母,这是孙儿媳妇,外祖母还没见过吧?今天一起来给外祖母请个安。”
  安老太太“哎”了一声:“瞧我,年纪大了,人不周全了,顾着外孙,就把外孙媳妇冷落了。”
  就招手叫霜娘到近前来,拉了她在另一边坐下,略眯起了眼睛往后仰了仰打量她,霜娘知道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多半都有老花眼,便不吭声,也不躲不避,微含笑意由着安老太太看了一遍。
  “是个齐全孩子,”安老太太拿着她的手拍了拍,“也是个好孩子,难为你守了三年,往后小六要是欺负你,你莫脸薄忍着,来和我说,我教训他。”
  霜娘笑道:“六爷脾气极好,没有欺负过我。”
  听着像是客套话,不过事实上还真不是,因为周连营给她科普了一路国公府内情都没有丝毫不耐,她现在看他的评分又上升了,真心觉得他人好好,并且还帅,简直没得挑剔呀。
  安老太太却笑了,转头和周连营道:“这是个老实孩子,恐怕被你欺负了都不知道,你把那些淘气的心眼收收,少欺负些你媳妇。”
  周连营笑道:“外祖母记错了,我们家里淘气的是四哥,我也是个老实人,从不惹是生非的。”
  “这就不是老实话。”安老太太板着脸点了下他额头,转瞬撑不住就笑了,“还拉你四哥出来挡,他那是犯蠢,和你如何一样?莫在这里哄我了,和你媳妇拜见了你几个舅母,就去见你外祖父去。”
  周连营便站起身来,霜娘忙跟上去,先往左手边第一个满头华翠的妇人处拜见道:“二舅母好。”
  安二太太含笑颌首,身后的丫头便递上一个荷包来,霜娘知道是见面礼,忙谢过接了。
  转去对面坐着的是安三太太,虽然也是陌生人,但她太好认了,一身与其他人打扮迥异到有些格格不入的朴素衣饰,从头到脚一丝亮色都寻不出,整个人都灰沉沉的。
  霜娘心里就一突:这真是个太典型的寡妇形象了,若没对比还好,但被这四周富贵堂皇的景象一衬托,越显得她如枯木死灰一般。若是周连营没有回来,她再三年十年地守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寻不到有意义可为精神支撑的事,也变成这样呢?
  因这瞬间的触人伤情,霜娘都没有敢多看安三太太,只一瞥间记住了她两条下垂得如刀刻一样深沉的法令纹,接了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就继续转回去拜见左边第二位的安四太太了。
  再得一个荷包后,下一位是安五太太,前文说过,安五太太今年才十八岁,比霜娘还小着一岁,头上插了一支极闪耀的多宝流光步摇,珠光摇曳辉映,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她与安三太太比邻而坐,如果不是周连营事先有过提醒,霜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个居然是一辈人。
  安五太太没准备荷包,直接从手上捋了个白玉绞丝纹玉镯下来,塞给霜娘笑道:“外甥媳妇拿着玩罢。”
  霜娘囧囧的,要是前面几位从手上捋个什么给她她肯定直接就收了,这比她还小着的姑娘做这个举动,再配上那句话,怎么都有点怪,她硬撑着笑容不变,谢过收下。
  再下去几位是两位表嫂和姑娘们,平辈间周连营就不一一厮见了,转去当中道:“外祖母,我去见外祖父了,他老人家可是在书房?”
  安老太太点头道:“正是,你去罢,媳妇就留在这里我看着,你也不许去久了,中饭还回来我这里吃。”
  周连营笑道:“依外祖母。”
  就躬身一礼转身向外走了,同霜娘错身而过时,向她露出个鼓励安抚的笑意来。
  霜娘定定神,继续依次与安大奶奶和安二奶奶见礼,都不过福身而已,并无别话。再下去就是姑娘们,霜娘从周连营的排行,比她们都长,该由姑娘们向她见礼,安大姑娘礼毕坐下,轮到下一个五房的安二姑娘时,她福身后,却笑着说了句话出来。
  “表嫂应该多和我们太太亲近亲近,都是麻雀上枝头,一定很有话聊。”
  霜娘听了,先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还未及想出回话时,隔了一个位子的安五太太拿帕子捂了娇花似的脸,猛然发出一声极大的呜咽声来。
  行了,霜娘默默想,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原来安二姑娘声音不大,安老太太隔了一段距离未必能听清她讲了什么,若是有人打个圆场,这事含糊着也就过去了。可安五太太这一哭,想息事宁人也办不到了。
  果然,上首的安老太太目光看过来问道:“老五媳妇怎么了?”
  安五太太便起身向中间去,放下了帕子,露出一双娇柔含泪的眼眸来:“论理这样好日子,我不该惹老太太不高兴,可二丫头也太过分了,她平常瞧不起我这个做继母的就罢了,我出身低,原怨不得她眼睛里没我。只是如今连亲戚都嘲笑起来了,外甥媳妇好好的,她却说什么——”
  就把安二姑娘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学了出来。
  安老太太放下脸来,向安二姑娘道:“你还站着?还要人教你怎么做?”
  安二姑娘红了脸,不情不愿地同霜娘再次行礼:“表嫂,我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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