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这只是普通的汤药，不是我的血！”
  “你骗不了我的。”
  常卿怒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放出来的血还能流回去吗？”
  云飞扬好言相劝道，“若是饮你的血就能好起来，我不会如此固执。”
  一句话戳到常卿的痛处。
  他不知道云飞扬怎么了，看了那么多大夫，都是一句“积劳成疾，好生调养”。想他两次游历鬼门关，都是靠自己的血给扯回来了，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人各有命。常卿，你不要这样……”云飞扬抬手轻轻拍拍身后人环在他肩头的手臂。常卿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不说话，但是从贴着他脊背的胸膛那不规律的起伏能够感受到，常卿正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云飞扬闭了闭眼睛说道，“常卿，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太自私了……”
  常卿：“……”
  “年轻的时候，我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就这样终日躺在床上，像个废物一样。“那时候我只觉得，我有能力保护你，我能给你你要的一切，所以就不择手段地把你留在身边，却……其实从未问过你这是否是你所愿。……白白拖累你这许多年。”
  “说什么拖累。你还当我是那个涉世未深的小狐狸么？你做过什么，你的那些‘不择手段’，即便我当时不知，难道到现在还不知么？”常卿环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是我自己留下来的，是我自己不想走的……此生若有君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
  闻言，云飞扬弯着眉眼，笑得极其满足的模样。
  “狐仙大人，来世莫要寻我了。”
  我怕来世会不记得你，又伤了你，不光伤你的身还要伤你的心。我怕来世会一无所有，不能护你周全。我怕来世生而残废，会拖累你一生。我怕有那么多的不可预测，会无情地将你我此世情分践踏成粉……若是你我情分缘尽于此，或许你还能记我许多……
  感觉到身后人的僵硬，云飞扬继续道，“人世繁杂，你难得有了道行，静心修炼才是正途，我不希望你为我所累。”
  “云飞扬！”常卿蹭地站起来，任凭失去支撑的云飞扬重重摔在木床上，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也道你总是擅作主张从不问我之所愿！几年前非要我去寻你的人是你，现在不要我去寻你的人也是你！你死了便是一捧黄土，我常卿要做什么，轮不到你管！”
  这人怎的如此可恶呢？分明看他可恶，却……舍不得转身离去。常卿站那瞪着被他吼得一脸震惊的云飞扬，睫毛一颤，便有什么液体突然滚落下来，他急忙气恼地将头转向一边。
  “狐仙大人。”云飞扬伸手扯扯常卿的衣袖。
  又来……又来！每次见自己生气，便是这一招，都不带换的！
  常卿不动。
  “狐仙大人～”云飞扬扯着他的衣袖晃晃。
  可是没办法，常卿就吃这个。向“倚老卖萌”的云飞扬投去一记眼刀，常卿恼道，“不知羞耻！”
  云飞扬无所谓地笑笑，问道，“狐仙大人，您真的还要寻我？”
  “哼。”
  云飞扬抬手托起一缕常卿的银发，细细在指尖把玩，“那就还像此前约定的一般，要早点找到我，趁我还是个奶娃娃，给我一串糖葫芦，把我骗走……”
  “有没有点正形？”常卿哭笑不得。
  云飞扬看着他，认真道，“然后送我去修仙。”
  常卿：“……”
  第23章
  相传有一修仙圣地，名曰绿萝，山上钟灵毓秀，仙雾缭绕。只可惜有缘方能得见。
  绿萝山北麓有一条小溪，时常有山里动物前来饮水。
  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身着浅灰色道士服，有模有样地端坐在溪边的碎石地上，双腿盘坐、双手合十、双眸轻合，樱桃色的小嘴不停地翕动着，似乎在念着什么神秘的咒文。他念得太过投入，所以没能注意到从身后突然袭来的人影。
  穿透眼皮的一片红光疏忽变成暗色，小娃娃被那双覆住他双眼的手带得向后倒去。他没有惊慌，没有尖叫，只是暗暗将右手其余手指微拢，仅绷直了食指中指，作出准备发动咒文的姿势。
  可是在他感受到那掌心的湿润微凉，那垂在他手上的丝滑衣料，和漂浮在鼻尖的酸甜味道时，便放下了全部戒备，咧嘴一笑，露出少了好几颗牙的一口小奶牙，“我的狐仙大人，不要闹。”
  分明是软糯糯的娃娃音，语气却十分的老成。还带着一点……宠溺。
  常卿撇撇嘴，颇有些无聊地放开小孩，坐在一边，将糖葫芦递过去，“给你买回来了，老道长。”
  那串穿了八只山楂的糖葫芦放在常卿这个成年男子手里拿着像是“缺斤短两”，换到小娃娃那白嫩嫩的小手里，就是个足斤足两的庞然大物了。大头往下一压，小手拿不住，差点整根掉下。常卿急忙伸手帮小孩握牢，“我帮你举着，吃吧，老道长～”
  小娃娃看看他，亮晶晶的眼中露出些许愤懑。
  常卿瞧着他那肉嘟嘟的小脸，突然被萌到，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快吃，不然要化了。”
  小孩赌气似的“嗷呜”咬掉一整颗山楂，努力咀嚼着口齿不清道，“我要快点长大！”
  常卿帮他擦去嘴角粘着的糖渣，笑道，“你要是一直这么可爱，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小孩“咕噜”一声把山楂吞下去，盯着横在眼前的大串糖葫芦颇有些咬牙切齿道，“能看不能吃，不爽。”
  “嗯？”常卿没听清。
  小孩咬掉第二颗山楂，自顾自地嚼。
  ***
  小孩儿长成小少年，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儿。
  小孩儿只会自己吃糖葫芦。小少年却会让常卿先吃，然后趁着常卿不注意，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再弯着眉眼笑着说，真甜。
  常卿觉得自己一个活了快七百岁的狐狸精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撩了，很丢仙人的脸面，遂信誓旦旦地想要小孩好看，结果一颗山楂“咕噜”一声下肚，面红耳赤、气喘吁吁逃开的那个人，还是他。
  小道士笑得得意洋洋，“前世的一切，我可都记得呢。包括……”小道士抬手扣住常卿的下颌，拇指缓慢而色.情地细细摩擦过那柔软的嘴唇，盯在上边的黑色眸子也在低垂的睫毛掩盖下变得颜色更加深沉，“如何吻你。”
  “小流氓！”常卿拍开小道士的手，把糖葫芦塞到他的嘴里，借口去溪边洗手以掩饰发烫的面颊。
  常卿好奇小道士为何会有前世记忆。小道士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记得，上一世临终前，他死死拉着那人的手，眼前的白影渐渐模糊时，自己满脑子都在想，记住他、记住他……
  小道士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身在澜云观了。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听师父说，他是师父从山下一个被妖怪侵袭的小村庄中将他捡回来的，父母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道士在澜云观中一点点长大。直到某一天，他觉得观中无聊，便偷偷跑到山下去玩儿。鬼使神差般地来到绿萝山北麓，远远瞧见小溪边一个身着白衣的银发公子正跪伏在溪边饮水。那一瞬间，前世的记忆潮水般灌入他的脑海。小道士在溪边愣了良久，默默地望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方才走过去轻声唤道，“狐仙大人。”
  正准备喝掉掌中水的常卿闻声身形一僵，捧在掌心的水便从指缝中慢慢流光……
  他扭过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奶娃娃，半晌才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飞扬？”
  小孩儿一笑，露出缺了三颗牙齿的一口小奶牙，“狐仙大人，我找到你了。”
  小道士这才知道，他这一死，竟然留常卿独自在人间徘徊了两百年之久。常卿说，其实上一次他找到被蜘蛛精缠上的云飞扬，也是过了两百年左右的时间。想来大概是人并不会死后便立即转生吧。此番小道士出生的村庄遭逢劫难，感应到法印的常卿匆匆赶来，却只见一座荒无人烟、遍地废墟的“死村落”。常卿不知道云飞扬的转世是否还活着，如果还活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都不知道，他只能像过往的两百年一样在人间游荡，希望哪日能够上苍垂怜，将那人送到自己面前。
  未曾想，上苍果真垂怜于他。
  看着奶娃娃一脸愧疚地盯着自己，常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那肉嘟嘟的小脸蛋，“我去给你买糖葫芦吃。吃了我的糖葫芦，就是我的人了～”
  从那之后，绿萝山北麓的小溪边，就成了二人的幽会之所。
  “吃了我的糖葫芦，就是我的人了。”小道士又分给常卿一颗甜山楂，笑眯眯道。
  常卿看他，“这是我的糖葫芦。”
  小道士：“你是我的，所以你的糖葫芦也是我的。”
  常卿瞪大眼睛，对小道士的强盗逻辑佩服得五体投地。
  “常卿，今后你不要再来了。”
  习惯性地帮已经长大的小少年擦嘴角的常卿手下一顿，“为何？”
  “我十六了，过几日便要随师父师兄下山历练，大约要年底才会回来。”
  常卿奇怪，“下山历练？这绿萝山仙气缭绕，是静修的好所在。若是离开了，反倒不利于修行才是？”毕竟他在这绿萝山中已经修出了七条狐尾，可谓突飞猛进。
  “听闻近来山下妖物作乱之事频发，所以我们要下山‘除妖’。除掉的妖越多，回来后就会得到更多的‘仙丹’。服食仙丹后，修为会得到飞速提升。”
  常卿盯着小溪沉默片刻，看进小道士的眼中，问道，“除‘妖’？”
  小道士垂眼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对，包括你这种修神道的。你知道的，人们区分仙妖，只在乎本体，不在乎你是修神道还是修魔道。”
  常卿：“……”
  “不过好就好在，修神道的动物身上并没有妖气，只要不在道士面前化形，应当就是安全的。”
  常卿摇头，突然站起身言语激动道，“不是这样的！不是！两百年道行以下的小仙没办法控制自身气息，而你们这群愚蠢的道士根本分辨不出仙气和妖气的区别，只会滥杀无辜！”
  小道士：“……”
  常卿看看他，撇过脸去，“我娘当年救下一个重伤的道士，可那道士从一面奇怪的镜子中瞧出我娘的本体是只狐后，便恩将仇报地杀了她……”
  小道士站起来，将那临溪而立、背影气得发抖的人圈在臂弯里，软声道，“常卿，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对不起。”
  常卿仰头闭了闭眼睛，开口时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哽咽，“也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
  “转过来。”小道士拍拍常卿，然后仰头看着他，扁扁嘴不满到，“我现在没你高，抱不住你。”
  常卿眨眨眼，所以？
  小道士招招手示意常卿弯下身，作出一副“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的模样。常卿俯身凑过去，便被“偷袭”了——小道士又臭不要脸地亲了常卿一下，伸出舌尖在唇上舔了一圈，咂摸咂摸回味了一下，这才笑道，“变回小狐狸吧，这样我就能把你整个抱在怀里。”
  常卿气恼地拍了一下小不正经的小道士头顶，白雾一闪，面若冠玉的白衣公子消失不见，只有一只软萌的白色狐狸乖巧地蹲坐在小道士脚边。
  小道士笑得眉眼弯弯，正要俯身去抱——
  “玄青！退下！”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一人一狐闻声一惊，齐齐向林中看去，只见十几名手持利剑的玄衣弟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正呈扇形向二人迅速围拢！
  “师父……？！”玄青，也就是小道士心下一惊，急忙将白狐抱进怀中，低声道，“别跑，你跑不了的。跟我在一起，相信我！他们不是我叫来的！我绝对不会出卖你！”
  白狐将一只爪子搭在玄青微微发抖的手上，“我当然信你。”
  “玄青！枉我将你视若己出，你竟敢违背门规，与一只妖物厮混！”人群正中的一位年长者厉声道。
  “师父！常卿他不是妖，是仙！仙妖之别不在于本体，而在于所修之道……”
  “住口！”年长者利剑一指，竖眉道，“一只狐妖也配称仙？玄青，你已被狐妖所惑！速速将它放下！回到为师身边！”
  “师父！”玄青“扑通”一声跪在碎石地上，恳切道，“此白狐实乃弟子救命恩人，已与弟子相识三世，前世战乱之中，更是以自己仙血救下人命无数，却未尝害过一人！弟子可以性命担保！”
  “妖狐！你对我的心爱弟子施了什么迷魂法术！识相的，便束手就擒！”年长者说话间，十指翻飞，似是结阵，那被放开的利剑竟自动浮空，须臾幻化成七柄相同的宝剑，剑尖闪着寒光，直指玄青怀中的白狐！其余十几名弟子亦纷纷效法，转眼间，数不清的利剑便如天罗地网般将一人一狐围困其中。
  “玄青，你放了我。”白狐冷声道，“几个臭道士而已，我七尾‘妖’狐会怕了他们？”
  第24章 story 2-16
  年长者闻言轻蔑一笑，“不知死活的妖狐。玄青, 不想被万箭攒心, 便放下那只妖狐, 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