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司马凤的神情异常凝重。
  “阿四,今天甘好说的那些事情,他和晏贵妃什么的,你统统都要忘记。”司马凤说,“尤其是皇帝那句。”
  阿四眨眨眼,点点头:“少爷,我已经都忘记啦。”
  司马凤搓搓他脑袋,哼了一声。阿四乖乖给他打水洗脚,心里却不断地回忆着甘好的话。
  他出门倒水,看到迟夜白坐在隔壁院子的屋顶上。他冲迟夜白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少爷已经睡下了。迟夜白点点头,很快跳了回去。
  阿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司马凤,这几夜细雨连绵,迟夜白却每夜都在等着他入睡了自己才回去。
  夜色愈加浓重了,雨势渐渐减弱,只有树叶上凝落下来的水滴仍旧沉重清晰。
  迟夜白独自坐在房中,在死水一般的寂静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回到那个巨大的、空旷的房间,他站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的窄道里,看着房间尽头的司马凤。
  司马凤举起莲花灯,冲他喊了一个无声的词。
  “别怕!”
  迟夜白点点头。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手腕细瘦,双腿不断地打颤。
  他站在原地不动,试图读懂自己身后那片莲花灯无法照透的黑暗,试图跟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说话。
  幼时教导自己的先生就是文玄舟,这件事确实令迟夜白惊愕。
  司马凤对他坦白了,但他没办法告诉司马凤,在自己的记忆里,在自己学来的分类存放所有记忆的房间里,文玄舟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一直存在着。
  这房间是他教迟夜白制造的,所以他有能力把自己留在迟夜白的记忆里。
  书册震动着,凄厉的人声在木头和木头的缝隙中钻出来。
  一双手沉沉压在他肩上。
  迟夜白颤抖着抬头,只能看到如烟如雾的黑暗,正朝自己压下来。
  “别怕。”身后的人笑着说。
  他怕,非常怕。身后站着的人挟带的不是死亡,不是灾厄,是更令人恐怖的东西。
  那人的左手伸到他脖子上,温柔而细致地抚摸着他。
  他左手有一只镯子,冰凉温润。这是迟夜白对文玄舟的印象,是除了声音之外的一些稀薄印象。
  那只手也是冰凉的。手指纤长,骨节突出,手势却又极为细腻耐心,缓慢地抚摸过他的皮肤,令人战栗。
  “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那人笑着问。
  迟夜白说不出话。
  他扼住了自己。
  “你必须记住我。”文玄舟低低地说,“记住我说的话。”
  迟夜白混乱地点头,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小白!”司马凤在远处提着灯,开始往他这边跑过来。
  ——别过来……这个人太危险!
  他喊不出声音,文玄舟的手指越收越紧。
  “等你长大了,你一定要来找我。”文玄舟贴着他的耳朵说,“我需要你。你太神奇了,迟少爷……我非常、非常需要你。”
  他笑着展开迟夜白的手,在他掌心一笔笔地写字。
  迟夜白在几近窒息的恐惧中,居然仍能够分辨出这人写了什么。
  冥夜怀思,踽踽不灭。
  第47章 污血(11)
  迟夜白一时间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文玄舟的指尖冰凉,接触到皮肤的时候,竟有一种怪异的刺痛之感。
  文玄舟写完了,见他没有反应,又抓住他手腕:“记住了吗?”
  迟夜白没有应声。他突然攥紧拳头,手肘用力,朝后一击。
  身后是不会有人的,他却有了自己击中某种躯体的感觉。黑雾忽的一散,随即又慢慢聚拢。但文玄舟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小白!你过来!”司马凤提着灯,在远处冲他喊。
  迟夜白摇摇头,转身面对着原本凝聚在身后的黑暗。
  他终于得以看清楚自己记忆里的那位文玄舟。
  雾气似是有形,朝他伸出烟一般的手脚。迟夜白退了又退,扶着书架站稳。
  他喘不上气。
  文玄舟隐没在黑暗中,他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灯光照不开的黑雾翻滚卷荡,他远比迟夜白想象的要高,黑乎乎的一个脑袋随着空气的动荡而晃动,也是烟雾凝成的。一双惨白的手,从雾气之中缓缓伸出来,左手上是一个白玉的镯子,镯子上有一条黑线,弯弯绕绕,像蛇一样。
  他从未见过文玄舟,这镯子是印象是从司马凤那里得来的。迟夜白盯着那镯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文玄舟的手翻了过来,一直往前伸,似是想要抓住他。那双惨白的手心里满是鲜血,淋淋漓漓,滴落在地上。
  “记住了吗?”文玄舟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来,“你要来找我。”
  “小白!”身后是司马凤的喊声。
  迟夜白突然站在了过道中央,试图挡住那一寸寸逼近的黑雾。
  “司马!别过来!”
  但那个小小的、一心想要保护他的司马凤显然不能理解这样的话。他拨动莲花灯,令它光明大盛,大步朝迟夜白奔了过来。
  院中传来很轻的物体落地声。若是迟夜白仍旧清醒着,这样的声音他是不会漏掉的。
  但他此时完全陷入那间由文玄舟和自己创造的房间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刚刚翻过墙的司马凤就着落地的姿势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没听到迟夜白的呵斥或是脚步声,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雨已经彻底停了。这天儿凉快舒适,阿四早就睡死过去,偏偏他一肚子心事,睡不着也静不下来。
  无计,只好来找迟夜白讲讲话,趁机摸两把手。
  翻墙对他来说绝不是难事,加上自己早已悄悄趴墙数回,在阿四的指点下先行熟悉潜入路线。只是这砖瓦上青苔十分肥厚,他脚底打滑,摔得毫不风流优雅。
  幸好迟夜白没看到。司马凤心中稍定,小心朝那屋子走了几步。
  他听到房中有粗重呼吸声,不由得心头一动,出声喊了句:“小白?”
  无人回应。他顿时紧张起来,大步往前走,踢到院中石凳时差点摔倒。等打开了房间的门,他立刻听到迟夜白紊乱的呼吸和喘气声,似是极为艰难痛苦。他循声摸索着走过去,发现坐在榻上,对自己靠近毫无反应。司马凤触碰到他肩膀,立刻摸上他的脸。迟夜白脸上尽是淋漓的粗大汗粒,双目紧闭,嘴唇紧紧抿着。
  “小白!”司马凤大吃一惊。他顿时明白,迟夜白又不顾自己的叮嘱,再次沉入回忆之中了。他连忙抓住迟夜白的手,像以往一样低声呼唤他。
  迟夜白隐约听到有人呼唤他。
  是司马凤的声音。
  但不是幼童的稚气声音。
  像是心头忽地涌起了胆气,他抬头盯着眼前渐渐逼近的黑雾。
  “你是什么人?你接近我是有预谋的,为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那团无知无觉的黑雾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黑雾之中的文玄舟也只是反复重复着“你要来找我”“你必须记住我”这两句话。
  迟夜白挖不出更多的信息,心急如焚。
  最令他恐惧的不是文玄舟本人,而是文玄舟居然能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
  他不由得怀疑起,当年自己因为这种过分庞大的记忆力而饱受痛苦折磨的时候,找到文玄舟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这样的错误会不会给他身边的人带来危险?文玄舟的存在,仿佛一个越滚越大的谜团,令迟夜白手足无措。他纵然有再高超的记忆能力,也无法穿透迷雾抓住文玄舟的衣角。
  黑雾的手爪越伸越长,迟夜白正踟蹰着,身体忽地一震——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司马凤站在他面前,让他紧紧贴着自己胸膛,双手正捏着他的耳垂。
  很疼。但迟夜白不知道是这种疼把他拉了回来,还是司马凤怀中的温度令他惊醒。
  他尚未清醒,他告诉自己:我尚未清醒。
  司马凤听到他呼吸渐渐平缓,正想再骂他一句,腰上忽然一紧,竟是迟夜白伸臂把自己揽住了。
  司马凤:“……???”
  迟夜白把鼻子凑近司马凤的衣服,深深吸气。清爽的晚风,湿润的雨,滑润的苔痕,他搏动的、活泼的脏器。他嗅到这一切,也听到这一切。
  “雨停了?”他低声问,鼻尖在司马凤衣襟上轻轻摩挲。
  “停了。”司马凤结结巴巴,“不过月亮、月亮应该没出来。还有点儿雨花花。”
  迟夜白略略抬头。司马凤眼上仍蒙着布。他需要每天在药浴里浸泡,还需要在双眼上敷甘好捣的草药。草药的气味混在一起,倒是不显得难闻,但即便草药撤了,蒙眼的布条却是一刻也不能撤下来。
  他现在看不到自己。
  迟夜白在心里说。
  房中漆黑如墨,只有桌上一盏残灯,荧荧地亮着。
  他看不到我的。迟夜白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反复这样说。
  黑雾仿佛从他身体里流窜出来,那个高大的梦魇正在房中窥伺自己。而手提莲花灯的孩子长大成人了,正紧张笨拙地,一点点回抱自己。
  他拉着司马凤的衣襟,屏着呼吸,去吻他的嘴角。
  文玄舟之所以会出现在自己记忆里,迟夜白知道这是那位“先生”在教导自己如何“制造”房间的时候悄悄埋下的火种。
  可是为什么那里会有一个司马凤?
  不是现在的司马凤,是很小、很小的司马凤。
  那盏莲花灯他其实看到过的。在自己因为癫狂而陷入混乱之前,他和司马凤一起在庙会上买过花灯。他买了一只兔子,司马凤买了一只莲花灯。后来他的兔子灯落在地上烧毁了,司马凤便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提着莲花灯,慢慢走回家。
  被蒙住眼睛、拒绝一切外物的时候,司马凤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的。迟夜白看不到,但他相信,纵使他看不到,司马凤也会在夜间为他提灯。
  那路是崎岖的,灯却永远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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