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早春寒风在窗外肆虐,发出呜呜的响声,傅文修的话便伴随着这些动静字字入耳,让阿悦被褥里的手下意识抓住了什么,一动不敢动。
  又是玉佩。她对这些实在记不住,但傅文修的身份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微微摇头,像只沉默而惶恐的惊鹿。
  傅文修又道:“你阿耶和我是远亲,当初你刚满月时,叔父还曾去过你的酒宴。”
  他在阿悦抵触的眼神中坐了下来,抬手一抚她散在头枕的乌发,“听说阿悦能自己从人伢手中逃出来,怎么见了叔父却这么害怕?”
  他一顿,唇角微扯像是笑了笑,“叔父——又不是坏人。”
  傅文修容貌俊美,眼似寒星眉形若刀,不言不语时,便如华丽的刀鞘,内敛但毫不低调。微微笑起来,又好像能瞬间让人感受到刀刃的锋利,并不凛然,更带着一股邪气,那是他与生俱来的张扬。
  可是这样的他,无形中已经和梦中含笑说“剜出魏昭心头肉”的恶鬼十分相像。阿悦就像被威吓住的鹌鹑,在他掌下一动不敢动,心口那儿有刺刺的疼意,也不敢大口喘气,唇色慢慢变白。
  傅文修太熟悉她这种反应,转手就拿来一颗药丸捏着阿悦的下巴给她塞进去,“慢慢吸气呼气。”
  他知道这时候的阿悦身体并没有十多年后康健,毕竟要等魏蛟彻底平定下来,她才被接进临安,算是真正有了休养的时间。
  成为新帝的魏蛟揽尽天下奇药,就是为了给这个外孙女治病,也颇有成效。
  刺痛平复,阿悦听到他的低语,“小时候真是更不经吓。”
  分明是一句听来不耐烦的话,他的眼神却不减灼热,如果不是魏昭及时入内,阿悦觉得眼前的人甚至能一口吃掉自己。
  “马上到兖州。”魏昭仍是挑帘的姿态,“傅伯父那儿战事紧急,想来傅二叔也归心似箭,下条岔路该分道而行了。”
  “哦?”傅文修直起身子,跟着往外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阿昭说得是。”
  他垂眸,阿悦避开他的眼神望向别处,只给人瞧见细白的侧脸,可爱稚气的举动让傅文修笑了笑。
  看了会儿,他忽然俯身,极快地在阿悦惊颤的目光中印下额头一吻,灼热烫人。
  他低低道:“我是该离开了。”
  说罢,傅文修向魏昭走去,没有再回头。望得太久,他恐怕就不想走了。
  “阿悦很怕傅二叔吗?”风雨气息透过帘缝裹挟而来,魏昭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儿,语气很柔和,是惯来和小孩交流的语调,“还是以前就见过,不喜欢?”
  他并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幕。
  阿悦片刻才恢复了出声的力气,像小猫儿似的绵软语调,“不记得了。”
  “是么。”魏昭看起来像随口一问,得了这个回答转而提起其他,“待会儿靠岸,阿悦有什么想吃的,我差人去买来。”
  “……我想吃些粥。”
  “好。”
  他不仅备了粥,还依照游医嘱咐给阿宓弄了一份羊乳,不过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一点腥味都没有。
  阿悦拒绝了他喂食的提议,自己拿着调羹慢慢喝,身边魏昭在对人吩咐着什么,偶尔能听到“傅文修”的字眼。
  虽然并没有真正和傅文修相处过,但仅是了解的剧情和那些梦就足够让阿悦对其敬而远之。她记得剧情中傅文修对这个侄女起心思,是在小阿悦十二岁来初潮那年惊慌失措撞到他怀中时。
  描述大概是这样的:【当那道娇小的身影撞入怀中时,少女软香和惊慌湿润的双眸齐齐印入傅文修脑海,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仿佛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钻进了肌肤在浑身游荡,带来一阵酥麻又爽快的安心感。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小侄女有如此的魔力。】
  语义含糊不清,看上去像是一“抱”钟情,阿悦当时就猜测,这位……不会是有恋|童癖?
  毕竟对才十二岁的小辈动心思,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而且刚才的模样也感觉怪怪的。
  喝下最后一口羊乳,阿悦默默地想,今后还是看到这位就躲罢,绝不能和他单独相处。
  两个时辰后,船只停靠兖州运河口,船身触岸摇晃,站在甲板上的阿悦往前一栽,倒在了魏昭双腿之间。
  她身量小,情急之下顺手一扯也只是扯住了魏昭腰带,好在他站得稳,不然两人都颇为狼狈。
  魏昭回身把小表妹扶了起来,见她因不好意思而变成粉红的双颊不由莞尔,“还是不要阿兄牵吗?”
  阿悦望着他,乌黑的眼中满是犹豫和小心翼翼。
  魏昭也十分耐心,他想小表妹大约是被掳了一次对不熟悉的人都很警惕,凡事急切不得。
  小小的手搭了上去,魏昭宽厚的手掌依旧维持了会儿舒展的姿势,随后才慢慢合起,并不紧,但足够让人安心。
  运河口有家仆相迎,文夫人事务繁忙,得知长孙和外孙女抵达的消息后便遣了心腹来迎。
  看到妇人装扮的芸娘,阿悦终于想起刚穿来时陪在自己身边的俪娘等人,下意识抬眼望向魏昭,又不知该怎么问。
  魏昭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眼都没垂依旧看着前方道:“阿悦是不是想问在安郡服侍你的那几人在何处?”
  “……嗯。”
  “俪娘护主不利,已被我惩戒一番,待重新调|教后自会回来。”魏昭停顿了下继续,“青女正是害你被掳之人,暂时尚未找到,待寻得人,定会为阿悦出气。”
  他语调漫不经心,说得随意。即便温和如魏昭,也从没有把这些仆婢的性命放在心上,阿悦虽然不至于对俪娘她们有深厚感情,但听了这种话也难免觉得不习惯,只能干巴巴地小声“哦”了句。
  “天儿寒,兖州不比安郡,小娘子可得穿厚实些。”芸娘罩面就给阿悦披了件衣裳,从魏昭手中接过她,一同上了马车,“夫人一直牵挂小娘子,奈何之前陪君侯在雍州待了许久,并不安稳,便耽误了这些日子。小娘子去岁不是说想看影子戏吗,夫人惦记着,上月终于使人打听到了,如今那人正在府中,小娘子随时都能瞧见……”
  絮叨许多,芸娘低眸撞见阿悦生疏的目光时愣了愣,“小娘子……不记得婢了?”
  魏昭插话,“阿悦毕竟年纪小。”
  “是……也是。”芸娘神色恢复如初,笑道,“是婢莽撞了。”
  芸娘约莫三十年岁,生得白净,常年带笑的唇角和眼角有淡淡的纹路,更添慈和,极易给人亲近感。
  她牵着阿悦步入侯府的正红朱漆大门,细雨横斜,积水沿飞翘的屋檐悄然滴落,仆婢抖开油伞,安静地为二人遮雨。
  魏蛟地位非凡,他的府邸自然十分气派。楼阁高下,幽房曲室,回环间牖户自通,影壁之后,左右各有一堵筑在水池边的白墙,映着红花绿柳,濛濛细雨中鲜妍无比。
  在乱世中拥有这样一座府邸,足以窥见主人的权势钱财。而这样的人,如今正是阿悦至亲的外祖和外祖母。
  阿悦安静地随芸娘跨过门槛,魏昭先她一步对厅中众人道:“祖母,孙儿带阿悦回来了。”
  说罢他偏头对下首处又唤了一声,“母亲。”
  “嗯。”平平淡淡的声音,正中的文夫人面含笑意,“阿悦,来,快来阿嬷这儿。”
  阿悦被一股细微的推力推着向前,魏昭也正用鼓励的眼神看她,她却难得无措起来,看着上首的人半晌没动。
  文夫人对上小外孙女略带好奇又陌生的眼神,着实有几分意外,旋即释怀,亲自起身把人带入怀中慢慢走回座位,“许久不见,阿悦大概觉得我模样变了,有些不认得了。”
  她的怀抱很柔软,比之魏昭的手还要温暖几分。见到文夫人,阿悦就大概明白了魏昭的君子之风继承自何处。
  但事实上文夫人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这么温和柔弱,相反,当她做下决定时,她是个绝对强势的人。文夫人聪慧,魏蛟在征战天下的过程中少不了她的出谋划策。
  剧情中提过这么一句,文夫人看穿了傅氏野心,也猜到自己亲手带大的庶子与傅氏结党。临终前她嘱咐孙儿魏昭提防傅氏,并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以尽孝的名义强逼庶子喝下毒酒,带他一同赴了黄泉。
  只可惜不知为何,魏昭后期无心平乱,魏氏天下还是便宜了傅文修。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傅二叔这种人设重生后都是能够直接养成小女主的,然鹅在这里……
  忍不住为他流下一滴悲伤的眼泪呢
  第8章
  文夫人有双饱含智慧的眼,唇边噙着微笑,神态温柔。
  她已经过了天命之年,依旧精神矍铄,抱起阿悦来毫不费力,坐在下首的大儿媳王氏轻声道:“母亲疼爱阿悦我们都晓得,但也要顾及自己身子。阿悦过来,让大舅母抱着你。”
  其实以阿悦的年纪,她早就不用人时常抱着了,但刚见面的这几人好像都把她当成了蹒跚学步的小宝宝,恨不得连水都喂到她嘴边。
  无论是文夫人这位外祖母,还是王氏这位大舅母,两人的温情都不似作假。
  她在这个家中,真的很受宠。
  文夫人道:“天儿冷,阿悦抱着暖和,这是在帮阿嬷暖手呢,是不是?”
  阿悦在她怀中眨眨眼,唇角微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惹得文夫人露出些许愁容,“有些日子不见,咱们阿悦连话儿也不愿说了,莫非真与阿嬷置气了?”
  见到文夫人这模样,阿悦小声开口,“没有。”
  顿了顿,她喊出称呼,“阿嬷,我自己坐。”
  “好,阿悦自己坐。”文夫人从善如流,让小外孙女依在了自己身旁,眼底是柔柔的光。
  四个月前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文夫人悲恸不已,得知小外孙女又被掳走时差点没能稳住心神。幸而上苍庇佑,阿悦安然回到了她身边。
  “我让你大舅母和芸娘一起备好了屋子,就在阿嬷的院子里,陪阿嬷住一段时日,好不好?”
  “好。”
  三儿媳张氏调侃,“这下好了,本来母亲就偏宠阿悦,如今人都住到一个院子里了,往后眼里可哪儿还有咱们几个的位置。”
  “你啊——”文夫人摇摇头,饮下一口茶水。
  张氏性情直爽,也就她会这样和文夫人玩笑,王氏只柔顺地看着,至于另外两位儿媳,更是谦恭陪着笑容,尊卑高下立显。
  阿悦看着,大概也明白了原因。
  外祖父魏蛟有四子一女,长子、三子和女儿是嫡妻文夫人所出,二子生母为侍妾马氏。四子自幼失母,在文夫人身边长大,所以地位比老二稍微好那么一些。
  但无论是儿子还是儿媳,地位都比不过阿悦的母亲魏怡琼。作为魏蛟唯一的女儿,她自幼就是魏府明珠,当初征战时魏蛟带着一家老小,情势紧急时口粮所剩无几,魏蛟便是自己不食也定要留一份给这个女儿。
  魏怡琼又是为父挡下鸩酒而逝,是以魏府的人都将满腔感怀与怜爱都投注到了她留在世上的女儿——阿悦身上。
  张氏道:“可惜阿俞那小子不在,我同他说过今日妹妹要来,他却非要同先生去学甚么双笔作画,说晚上再见也是一样儿的。母亲你说说,哪有这样的,真是和他阿耶学的,成了个小学究。”
  “阿俞好学,你该高兴才是。”文夫人不徐不缓,“他说得对,阿悦不是客,都是自家人,甚么时候见都是一样的。”
  “母亲说得是。”几个儿媳都领声受教,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莫非阿悦要长住在魏家不成。
  她们自是没什么意见,可阿悦父亲那边尚在,能同意此事么?
  几人尚不知文夫人已经对女婿姜霆失望透顶,她知道姜霆和女儿夫妻情深,对此也很欣慰,但这绝非姜霆身为阿悦父亲却不作为甚至伤害她的理由。
  她听说自从女儿去世后,姜霆整日酗酒度日,动辄对想要亲近他的阿悦大呼小叫,一个月前更是直接动了手。
  这样的父亲,如何让文夫人放心托付。
  何况,姜霆的母亲郭夫人溺爱儿子,她不一定会管孙女,但定是要给儿子续弦的。到时候癫狂失智的生父加上毫无关系的继母,纵然魏氏如今势大,也难免阿悦在那不会受欺负。
  在让孙儿魏昭去接阿悦来兖州时,文夫人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与其让阿悦在姜府不尴不尬地待着,还不如直接养在自己身边,身份上也很名正言顺。
  这样想着,文夫人心中越发安定。
  女子聚在一块儿难免话要多些,作为其中唯一的男丁又是小辈,魏昭显得尤其耐心而体贴,旁坐静看众人,也不显得敷衍,偶尔还搭上一两句话。
  阿悦视线转了一圈到他身上,心想也怪不得梦中的小阿悦只倾心表兄,温柔细心的他和阴郁暴躁的傅文修比,任谁也会选择前者。
  她的目光被清隽少年捕捉,少年对她微微一笑。阿悦眼睫轻颤,随后也对他露出一个极小的笑容,浅浅的酒窝如蜻蜓点水转瞬即逝,那笑也像是含苞欲绽的花儿,带着点点羞涩,很快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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