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且说元朝时候,高丽王族与元帝关系十分密切,高丽国王进贡王室贵族的女儿给元帝为妃,元帝也把皇族的公主下嫁给高丽国王为后。作为陪嫁的高丽人因此就在大都城里住了下来,仗着皇室的宠爱,贩售冷面,后来更声称面条这种食物是高丽人发明的,六九城里广而告之。这就引来了山西削面、陕西臊子面、湖北热干面、河南烩面等种种饮食行会的不满。这些地方又大多是民风剽悍之处,几个头头曾经纠集人手去冷面店寻衅滋事,可开打以后才知道原来高丽算是色目人,受到朝廷的庇护。遭了蒙古兵几番镇压之后,大家只能偷偷下手,在德胜门外四道口这种高丽人聚集的地方瞅不冷子砸块黑砖什么的。直到洪武爷建立大明朝,元帝北蹿,高丽人也一度失势,这才着实消停了一段时间。
  可后来谁料想,高丽大将李成桂谋朝篡位,改国号为朝鲜,向大明朝称臣,受到洪武爷、建文帝和当今永乐天子的表彰——永乐爷好几个妃子就是从朝鲜送过来的。于是这些高丽人改名叫朝鲜人,重新又抖了起来,械斗再开。两拨人打打停停,生意都受到很大影响,后来双方行内的长者想出了这么一个蹴鞠的办法,约定每四年就举办一场蹴鞠比赛,五局三胜,输家要给赢家打四年招牌。
  捧灯看见边上有好事之徒立下了盘口,就也打算掏几文铜钱出来下注,结果被刘鉴一暴栗打在后脑上,这才怏怏地把钱又收了回去。
  刘鉴对蹴鞠没兴趣,只想去骰子饼店里吃饭,可是捧灯连说:“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赖着不肯走,他也就只好站定了脚跟围观。蹴鞠这种竞赛,本是中华的古老运动,分成两方,每方各有五人上场,以将皮球踢进对方高杆洞内算得分,三柱香的时间,分多者为胜。刘鉴看那第三柱香都快到头了,心说那就略站一站也无妨。
  场上比赛非常激烈,朝鲜人的动作诡异无比,皮球仿佛沾在脚尖上一样,进攻极其犀利。相比之下,汉人的招数却朴实无华,只是不断把卖弄技巧的朝鲜人皮球抢下,三传两递就到了高杆前面。可惜得很,虽然攻势猛烈,但每每踢不进去,转瞬之间就被朝鲜人连赢了三球。
  刘鉴听旁边一位老者慨叹说:“这都十六年了,就是赢不了他们。恐高症呀,真没办法!”刘鉴笑着问:“什么恐高症,您是说恐高丽人是种病症?”老者瞥他一眼:“不是恐高丽棒子,是恐这高处的球门洞,临门一脚臭不可闻!再过些年,恐怕高丽人会说连这蹴鞠也是他们发明的了……”
  刘鉴看汉人队中有条大汉,招数精湛,动作灵活,本方十个球里面倒有九个是他进的,这人面生得很,不象是卖面食的。可惜此人虽然英勇,他的队友太不成器,最终朝鲜队还是以大比分赢了中国队。看客们骂骂咧咧,连喝倒彩,全都满脸沮丧地转身离去。
  刘鉴还在人群里看到了安东尼老板,原来他也是蹴鞠的爱好者。刘鉴和捧灯走过去打招呼,安老板一边把他们往自己饭铺里让,一边嘟哝说:“太臭了,太臭了。赶明儿个我也组个球队和朝鲜人踢。”
  捧灯笑着问:“你组个球队,起什么响亮的名字?”
  安老板想也不想,回答说:“就叫‘曼莲’,怎样?”
  捧灯没听清楚,追问道:“为啥叫‘曼联’?”
  安老板听捧灯一问,神情突然一转,竟然变得有点腼腆:“嘿嘿,其实我下个月就要拜天地了,新娘是说的隔壁包子铺老板的独生闺女儿,小名叫曼莲……就让高亮当队长,他球踢得最好。”
  捧灯听了,连声恭喜。刘鉴心思却不在这事儿上面,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问安老板:“你是说刚才中国队那个踢得漂亮的高个子,他叫高亮?”
  “对呀。是个瓦匠,他们请来的外援。”
  等两人从小街回来,捧灯一路偷吃安老板给刘鉴打包的披萨饼,还没到柏林寺,已经脸皮发涨,胃酸想吐了。他还问:“尊、嗝、主,您、嗝、为啥盯上了那个高、嗝、高亮?他身上可有什么、嗝、蹊跷么?”
  刘鉴斥责道:“你还是个孩子,哪儿吃得惯这个,那么贪嘴,怎么不噎死你?鞑子吃奶,便好象你我吃菜一样,是顿顿不可少的,鞑子主了中原,江北人也很多习惯吃奶,你自小儿跟我去了京城,算得上半个江南人,吃多了奶肯定会胃疼头昏。我嘱咐你几次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捧灯苦着脸,喏喏连声,到了没能套出主人的话来。一夜无话,第二天刘鉴一早就出门去马将军胡同新建的府学衙门办事,完了又绕到顺天府文庙去逛了一圈,直到晚饭后才回柏林寺。庙里和尚奉上茶,掌起灯来,捧灯这才得着机会问:“尊……爷您怎么不去救那老书吏?”
  “莫急,”刘鉴就灯下摊开张宣纸,正要提笔记些什么,随口回答,“七月之内,他不出门,就没祸事。等过了七月,我自有法子救他性命。”
  捧灯笑嘻嘻地凑近了问道:“爷,这两日遇着好些事,爷您也讲了好多话,如山如陵,满坑满谷的,小的实在记不清,听不明,您仔细给小的解说解说吧。”
  刘鉴瞪他一眼:“不要乱用成语——你要我解说些什么?”
  捧灯听问,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片来,递到刘鉴面前:“小的听不懂的,都在纸上记着呢,爷您且一一道来。”
  刘鉴一边端起茶碗来喝,一边看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沈万三、八七四,王远华、稽疑司,诚意伯、姚少师,找海眼、白浮泉,刘秉忠、万岁山。”
  刘鉴“噗”的一声,一口茶喷出来,把纸都打湿了。他不禁哈哈大笑:“还有辙有韵的,你在作三字经吗?”
  捧灯腆着脸笑:“小的不懂合辙押韵,只觉得这么着排起来,读得朗朗上口。”刘鉴笑过了,却又一板脸,提起笔来把“王远华、稽疑司,诚意伯、姚少师”这两句划掉了:“这张纸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光这四个名字,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去。”
  他放下笔,捡起扇子来摇着,仰头想了一想,缓缓地解释说:“这事儿要从北京城的来源讲起。当初禹王分天下为九州,这东北之地,统归着幽州管辖,因为僻处荒远,加上水质很差,也称苦海幽州。北京是幽州的中心,春秋时候为燕国都城,名字叫蓟,秦汉则属广阳国、广阳郡,隋唐就叫幽州。宋代幽州先后被辽、金所占,改名南京析津府、中都大兴府,都是外族的陪都……”
  捧灯有点不耐烦地催促说:“爷,这些故事,书上全找得着,您且说那找不着的。”刘鉴又抬起扇子来轻敲了他脑袋一下:“你要多读两部书,就知道普天下大小事,书上都找得着。你自己个儿读书去吧,我不讲了!”
  捧灯慌了,急忙打拱作揖:“小的无知妄语,尊……爷您莫怪,还请讲下去吧。”
  刘鉴横了他一眼,然后优哉游哉地砸口茶,这才继续说:“到了金海陵王的时候,迁都大兴府,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城。工程才开始,有个看风水的就说:‘苦海幽州是有龙气,可惜这条龙乃是作恶的孽龙,少了镇龙的法宝,城池难以完工,就算完工,也会妨主。’海陵王不信这个邪,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把城修好了,一时高兴,就把那进言的风水师傅推出去砍了头……”
  捧灯听故事渐渐入港,心里激动,不由得插嘴问:“我听说那金海陵王不得好死,可是叫孽龙给吃了吗?”
  刘鉴笑着回答:“龙气、孽龙,本是术士们的比喻,哪里真有那种怪物跳出来吃人呢?可是城虽造好,没有镇物,肯定会妨主。果然,海陵王其后不久就发兵侵宋,结果在采石被宋大将虞允文打败,后方也闹起政变,他终于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在后方造反的,就是金世宗完颜雍,也算是一代名君。他在大兴府登基以后,召集天下智能之士修改城池,想要镇住那条孽龙,就有人提议说:‘属国蒙古境内有一座山,龙气旺盛,不可不平,恐生后祸。’于是金世宗就派人去查勘,一看这座山并不大,干脆就铲平了搬来大兴府,堆在大宁宫里——喏,就是现在的万岁山。
  “万岁山是能镇住孽龙,可是它也引了蒙古鞑子入关,最终灭亡金朝。元世祖忽必烈仍然定都在这里,改名叫大都,为免重蹈覆辙,他找了紫金山邢台一派前来修城……”
  “呀,对了,”捧灯惊呼道,“我却忘了把那什么行台走台写在纸上,这个小的也搞不懂呢。”
  蹴鞠
  蹴鞠是中国传统的体育项目,最早见于《史记?苏秦列传》,里面提到过“蹋鞠”,蹋就是蹴,也就是踢,而鞠是指皮球。
  以后一直延续到唐代,蹴鞠运动的形式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有双球门踢法,有单球门踢法,还有无球门踢法;一人或几个人单独踢叫“打鞠”,两人对踢叫“白打”,三个人以上叫“场户”,比如“三人场户”、“四人场户”,等等。到了宋代,双球门踢法逐渐减少,单球门和无球门踢法广为盛行,开始从体育运动向杂技表演转化。此外,还出现了职业球队和职业球员,提倡职业道德和运动卫生。
  明、清两代蹴鞠运动逐渐衰弱,职业球员和球队已很少出现,更多表现为杂耍团中的个人或多人表演项目了。
  第六章、小八臂(1)
  捧灯问起“邢台”,刘鉴微微点头:“邢台就是现在的顺德府,邢台紫金山书院精研工程数术,辅元的名臣刘秉忠、张文谦、张易、王恂、郭守敬等人就都出身在那里,这些人造诣之高,妙参天文,恐怕连诚意伯和当今的姚少师也难以企及。且说元世祖请刘秉忠出山建城,刘秉忠整整勘测了九九八十一日,这才动手绘图,又花了九九八十一日,图谱才算基本画完。按他的意思,要造一座八臂哪吒城,才能镇服孽龙……”
  捧灯抢着说:“这个小的听说过。北京城正南正阳门就是哪吒的头,城东、西开门是哪吒的耳朵,正阳门里两眼井是哪吒的眼睛,正阳门东边的崇文门、朝阳门、东直门、光熙门,是哪吒半边身子的四条胳臂,正阳门西边的宣武门、阜成门、西直门、肃清门,是哪吒的另外四条胳臂……”
  刘鉴冷笑着说:“你倒知道得不少呢。且不说元大都正南开门叫丽正门,崇文门原名文明门,宣武门原名顺承门,朝阳门原名齐化门……算了,说多了你也记不住,便说这拿门数应着哪吒头眼八臂,纯是江湖骗子口,也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捧灯缩缩脖子:“小的是听城里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说的……原来都是瞎扯吗?”
  刘鉴轻摇着折扇说:“八臂哪吒城奥妙无穷,就连我也只能窥其一斑,那些村夫野老哪儿明白?所谓八臂哪吒,是指宫殿、城门都用《易经》里的词汇为名,并以八样物事镇在京城四周,呈拱卫之状。这八样物事我也无法一一探晓,就知道万岁山合着北方辰星,太液池合着西方金星。所谓金生丽水,因此西边儿要挖个大池子,刘秉忠还教郭守敬引了昌平玉泉山的白浮泉来,以定水文。水则生木,所以北方起万岁山是假,山上植树八百七十四棵,是为锁水之数……”
  捧灯恍然大悟:“原来打沈万三那八七四棒,这讲究还是前朝传下来的哪!”
  刘鉴用折扇轻点着桌案,缓缓说道:“当年刘秉忠就说,这八臂哪吒城必须身裹重甲,方可保证王朝万年,斯所谓‘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是也。否则,他植树锁水,只能保证八百七十四个月太平。可惜当时元世祖还没能平定天下,库帑不足,只能暂时用土筑墙,本说等天下太平、府库充实了,再改了砖墙。可谁成想其后阿合马被杀,兴起大狱,张易正担任着枢密副使,受到牵连被砍头抄家,紫金山一派就此失势,用砖筑墙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些史事,捧灯听了也不懂,只是追问:“刘秉忠呢?”刘鉴掐着手指一算,回答说:“他早在那八年前就过世了——且说这八百七十四棵树,一棵树锁水一月,合为七十二年零十个月,大都城从至元四年四月间动工,到元顺帝至元六年二月正好合数,那一月脱脱发动政变,废了他的叔父伯颜。都说元末群雄并起,根子就正在脱脱的变钞和开河上。”
  捧灯明白了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糊涂的,他瞥一眼自己先前写的纸条,又问:“此刘秉忠、白浮泉、八七四、万岁山,并苦海幽州、八臂哪吒城,小的知其……大致上算明白了,就不知道那被打死的沈万三,究竟是不是京城的沈万三呢?找海眼又是指的什么?”
  刘鉴回答说:“沈万三只是借个名字而已。白浮泉大大有利于北京城的水脉,然而那水脉却是胡人的水脉,必须予以封堵,不让它再流进北京城。可是北京本就缺水,不引白浮泉,又引的什么呢?这苦海幽州下面,据说本有暗流无数——要不怎么叫苦海——暗流涌出地表,那就是海眼了,都说海眼一开,要发大水。既要撇开白浮泉,必须另找着个海眼,开其一半,不使闹灾,才能建起新的八臂哪吒城来。”
  捧灯点头说:“怪不得那王远华原本做着什么水部的官儿呢,难不成姚少师派他来找海眼吗?”刘鉴冷冷地一笑:“王远华一知半解,他造那几个坟头,就是想另起小八臂,协助拱护北京城,我却怕他弄巧反拙呢——找海眼这么大的事儿,姚少师定然亲自主持,王远华不过一个跑腿办事儿的罢了。”
  捧灯指指柜子:“那个草鞋就是要起小八臂,拱护京城的物事吗?那究竟是什么?还请尊主为余解惑。”刘鉴伸个懒腰:“你又来了。今儿个跟我跑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去睡吧。能说的我也都和你说了,只盼你不要左耳进,右耳出,记在心里,反复思忖,才有长进。草鞋的事,机缘到了,咱们再提。”
  就这样,隔了七、八天都太平无事,那草鞋一直锁在书柜里,刘鉴绝口不提,捧灯几回想问,却都碰了钉子。一晃眼到了闰七月初四,大中午的刘鉴吃饱喝足了无事可做,缓步踱到院里去乘凉。
  柏林寺名符其实,院子里栽种了很多柏树。可要是寒冬腊月,四外萧条,这时候看到青松翠柏,会觉得眼前一亮,如果换了炎热暑天,想要借荫乘凉,那柏树叶子就不够看了——槐树、柳树叶子也都小,得要白杨、梧桐,叶片才大,树荫才浓。
  可是柏林寺后院里只有柏树,刘鉴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叫捧灯搬把椅子到斑驳的树荫下面,再沏一壶香茶端着,坐在那里举头望天,不言不动之际,感觉和昼寝也没多大分别。
  正在百无聊赖而又懒得动弹的时候,突然听得脚步声响。刘鉴微微低下头来,只见知客僧领着一条大汉从院门外大步而入。那和尚一指:“这位就是刘大人。”大汉闻言,急跑两步,来到刘鉴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然嚎啕痛哭起来。
  刘鉴茫然不知所措,赶忙把茶壶交到捧灯手上,然后起身躬腰去搀扶。只听那大汉哭着说:“禀告大人,小人的爹昨儿个去了……”
  刘鉴扶住大汉的膀子,扯了扯,却扯不动。定睛观瞧,只见此人二十多岁年纪,高身量,宽肩膀,白面无须,看着有点眼熟。旁边捧灯也喊:“那天在小街的球赛,你不是中国队前锋吗?”
  刘鉴听了这话,恍然大悟,但随即大热天里不禁打了个寒战,匆忙问:“你叫高亮?安定门外邸报抄馆的老书吏,难不成就是你爹?他什么去了……死了吗?!”
  大汉流着泪点头不迭:“小人正是高亮。我爹前日得大人的指点,藏在家里,避灾免祸,只可惜逃得了一时,终究逃不过一世,昨儿个未时还是去了……”
  刘鉴见扯不动高亮,干脆抽回手来,笼在袖子里暗暗掐算,一边问:“令尊是因何亡故的?”高亮回答说:“爹年岁大了,腿脚不利索,昨儿个午后失足跌进院子里的水沟,头朝下,挣扎不起来。好不容易捞上他来,却已然迟了,找大夫来救也救他不活。”
  刘鉴皱眉问道:“我教他不出七月,不可出门,不要近水,他怎么不听?!”高亮抹一把眼泪,耷拉着脑袋回答说:“爹年岁大了,眼花头昏,忘了本年有个闰七月。他只说七月已然得过,等了好些天也不见大人来邸报抄馆,就当没事了,结果……”
  刘鉴轻叹一声:“果然遭了水厄,运数如此,勉强不得呀。”又问高亮:“这其中的因果缘由,令尊可对你详细说起过吗?”高亮轻轻摇头:“我爹是昨儿个弥留时候才对小人说起,但他只说大人教他躲灾避祸,没提什么缘由。他叫小人前来禀告大人一声,并说是自己糊涂,丢了性命,该当由小人代向大人致歉。”
  刘鉴摇头叹息:“致什么歉呀,我没能救得了令尊的性命,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两人相对唏嘘。刘鉴安慰了高亮几句,高亮拱手告辞。他前脚才刚迈出院门,刘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一件事,折扇一指,高声叫唤:“高亮,你做的什么营生?”高亮转身回答说:“小人乃是瓦匠。”
  刘鉴关照:“我见你后脑有黑气萦绕,恐怕最近有些不测。出了闰七月就是八月份,八、九两月逢五、逢十,你最好请假在家里歇着,别上工。”高亮点头答应:“大人料事如神,大人的关照,小人不敢违犯。”
  目送着高亮离去,刘鉴长叹一声,转过头来,早没了乘凉看天的闲情逸致,也不理捧灯,自顾自回屋去了。捧灯急忙一手捧着茶壶,一手拖起椅子,才进屋门,就见主人斜靠在书桌前,双手展开那把掘过坟头的扇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可那根本就是柄白扇,既没画花鸟,也没题字。
  捧灯想笑,可是刚出了高亮那档子事,他也觉得这时候笑出来显得不大厚道,于是咬咬嘴唇,板着脸问:“尊主睹物而思人,莫非此间祸事延绵不绝,故欲得骆小姐相助一臂乎?”
  “啪”的一声,刘鉴合上折扇,做势就要往捧灯头上扔过去。捧灯本能地想要伸手抱头,可是茶壶、椅子还没放下,两手收不回来,只好缩脖子歪脑袋,那表情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刘鉴扇子终究并没有脱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他随即收敛笑容,长叹一口气,把扇子往桌上一扔,别过头去,再也不理捧灯了。
  捧灯还想打听沈万三和掘草鞋的事情,可是刘鉴一直板着脸,坚决不肯再详加解说。捧灯一个谜团藏在心里都会浑身难受,现在腔子里少说也塞了六、七个谜团,并且环环相套,说有一万只蚂蚁在心上挠,只怕数还少了,每过一天就如同过了一个月似的。他数次三番、左一个“爷”右一个“尊主”、拐弯抹脚地探听,刘鉴不耐烦了,敷衍说:“你要是连着一个月不胡乱拽文,我就讲给你听其中的底细。”
  要捧灯不拽文,这更比要了他的小命还难受。可是好奇心实在太过强烈,捧灯没法子,只好尽量少开口,多动手,每天掐算,好不容易熬到八月初六,再过一天就是约定之期。这段时间里,他除了偶尔冒出个“尊”字就赶紧打住、生咽回去以外,再没胡乱讲过话,刘鉴倒有些不适应起来。
  这一日晚间,刘鉴领着捧灯往小街和东直门大街交汇处的那家官营酒楼去吃饭,一路上只是逗捧灯说话,想揪他个错处就破了约定。捧灯紧咬牙关,用力抿着嘴唇,只是哼哼,却不敢答腔。刘鉴看他的表情,觉得非常好笑,逗得越发起劲了。
  才上酒店二楼,忽听旁边座头上有人长叹,刘鉴斜眼一看,依稀认得。此时那人也已经看到了刘鉴,眼珠瞪得溜圆,突然几步跑过来,一躬到底,口称:“贤弟,救我!”
  这人不仅刘鉴,就连捧灯也是认得的,看他行如此大礼,不禁吓了一大跳。原来此人虽然穿着便服,其实却是前些日子他们在顺天府后门口远远望见过的知府大人。
  “陈大人,您怎么行此大礼?这可折杀下官了。”刘鉴没有捧灯那么吃惊,他似乎已经料出七、八分缘由了。
  且说这位顺天知府名叫陈谔,表字克忠,广州番禺人,遇事最是刚断果决,深受当今永乐天子的喜爱。他曾在南京城里官居刑科给事中,有一次上朝前在皇城门口遇到刘鉴,刘鉴看他面相,说他有性命之危,给了一道符咒防身。结果当天上朝的时候,陈谔因为一件案子的处理方法竟然和皇帝顶撞起来,永乐爷怒不可遏,立命值殿武士把他拖出奉天门外,挖个坑给埋了,光露一个脑袋在土上面。全靠着刘鉴给的那枚符咒,陈谔硬是挺过了七天,竟然不死,这才终获赦免。永乐爷喜欢他的硬骨头,可是又恼恨这家伙时常顶撞自己,干脆升他做顺天知府,调职到北京来,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陈谔外号“大声秀才”,天生的大嗓门,他这一喊“救我”,震得整座酒楼都“嗡嗡”响,人人侧目。刘鉴赶紧把他拉回到座位上,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陈谔长叹一口气,尽量压低声音说:“贤弟乃有所毋基呀,最近愚兄的衙门垒出大事嘞……”
  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陈谔这一张嘴,刘鉴就觉得头疼,不禁支楞起耳朵来仔细分辨。他对陈谔说:“这事儿可大,您还得压着点儿声——大家伙儿全都听到了。”
  陈谔一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刘鉴:“……怎、怎么,难道贤弟乃已基其详了么?”
  “明府……”
  “不敢,不敢。”
  刘鉴微微一笑:“顺天府衙门里最近是不是有人暴死?”
  陈谔点了点头:“不仅衙门垒,最近一段时辰垒,北京城垒都十好多人暴死,百姓慌张失措嘛,人人既危。愚兄本以为系刁民造乱,但最近几人死得好系奇怪,怀疑系神鬼作祟……”
  “那前些天,王远华造访明府也是为的此事喽?”
  陈谔一凛:“神、神仙呀……刘大人乃是如何得基此事的?”话音里突然带上了三分官腔。
  刘鉴打开手中折扇,轻描淡写地说:“明府不必多虑,前几天下官偶然路过顺天府,无意中见到王远华,攀谈了几句而已。”
  陈谔听到这番话,才勉强松了一口气,苦笑着把语气改回来:“贤弟乃莫怪,此事牵涉机密,愚兄毋得毋小心从事。贤弟可系从王远华处得知基此事的么?”
  “这倒不是,”刘鉴摇摇头,“下官来北京已然两个月,帖子也投了,顺天府也跑过几回,都说明府正忙,无暇接见,故而闲来无事,只好四处游荡。在街面上听说了几件怪事儿,由此及彼,模模糊糊推断出来的。”
  陈谔有点尴尬地笑笑:“确实系忙,确实系忙。唉,我都毋基贤弟到了北京,那些扑街书吏们也毋禀报,否则愚兄早就登门拜访,请贤弟乃为我解忧了,何待今日酒楼偶遇哩?贤弟乃既然已基其详,还望救愚兄一救耶。”
  刘鉴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手势,叫捧灯过来唤进伙计。这北京不愧是曾经的都城,连跑堂的也甚有眼色,看到这两位虽然穿着常服,言谈举止却都有官相,在雅座里又是作揖又是喊“救命”的,很识趣地不过来打搅。捧灯叫来伙计,点了几味时令小菜,叫了一大壶淡酒,让两位老爷慢慢闲聊。捧灯看刘鉴没有避他的意思,也就乐得站在旁边偷听。
  刘鉴先要陈谔把打死沈万三的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才明白是这么一个经过:
  且说陈谔受命为顺天知府,到了北京以后,励精图治,不敢稍存懈怠之心,这古都旧城因此日渐繁华,比当年永乐爷在这里当燕王的时候兴盛多了。但自从传说圣上有意迁都来此,北京城立刻吸引了各处的商贾民夫,人口越聚越多,治安难免逐渐败坏,陈谔常常是忙得三更才睡,四更便起。
  这一天夜里,陈谔刚刚躺下,就被府衙的门官叫起身,说是从京城传来一通急报。他慌忙穿戴整齐出来迎接,刚到外堂,远远就看见个戴着红缨帽的差官正在廊下焦急地踱步。看到陈谔出来,那差官立刻从背后解下个包袱,捧在手上层层揭开,从里面取出一封火漆书简来。
  “陈大人,这是姚少师给您的密令,少师嘱咐要我亲手交到您手里,您一定要按令行事,不得有误。”说完这句话,差官递过书简,也不告辞,只是眼定定地看着陈谔。
  陈谔揭开火封,打开书简,见上面只简单地写了几行字:“字付顺天知府陈谔:北京有丐名沈某者,身怀邪术,不利我大明社稷,望即予捕拿。获其人后,先不必审,囚之于狱可也。余将另委专员处置。”
  看完这封信,陈谔有点摸不着头脑:“敢问上差乃,少师可有其它钧令么?”
  送信来的差官直盯着他读完了信,这才松一口气说:“没有,姚少师只是让我送信给明府,并要我带您的口信回去。”
  陈谔急忙拱手回答:“相烦上差乃回禀少师,讲下官必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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