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最资深的制片人都说没想到东亚能把人打磨得如此全面,连在后台看着的虞仲夜也被惊艳了一把。
  小骆确实不错。他说。
  《明珠连线》的直播还未结束,虞台长就走了,台里没几个小孩子敢主动留台长看节目,更没几个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把人留下来。
  老林载着虞仲夜回虞宅,穿过茫茫夜色,拐过僻静街角,突然没话找话说:“昨天的《东方视界》与今天的《明珠连线》都报道了同一个新闻,虞叔怎么看。”
  虞仲夜反问他,你怎么看。
  怎么看?还能怎么看?骆主播那点心思是越来越藏不住,偏偏虞台长稳如泰山,八风不动,对那位不安分的主儿有多迫切渴望,对人骆主播就有多冷淡克制。
  老林记得也就前两天,载着结束应酬的两个人驶在回程路上,路过一个十字路口,路灯晦暗不清,似有人影突然蹿出,他才这么轻轻踩了一下刹车,车也就这么轻轻晃了一下,车后座上的一个人就在另一个人怀里了。
  骆少爷倒了。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酒桌上还真是他跟人喝,虞台长的胃病是旧疾,通常滴酒不沾。
  老林只当没看见,没想到虞台长也当没看见。无视对方愈发热切的目光,他用手指将骆优送上来的嘴唇挡开,淡淡说了声,老爷子还在。
  骆少爷差点掉眼泪,声音像突然打碎的器皿,从胸前深处刺穿出来,他可以的我都可以……老爷子早晚会死的!
  这话太不敬了,老林打着方向盘的手一个哆嗦,亏得是那位老爷子自己的亲外孙说出来。
  老林跟着虞台长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并不完全是媒体行业的门外汉。
  虞台长问他对两档节目的意见,他也就这么顺口一说:“我倒更喜欢《东方视界》,总觉得改版后的《明珠连线》差点什么,可能骆少实在太完美了,不像刑主播,长处与短板都很明显,那种劲儿劲儿的感觉在媒体圈里不常见,新鲜。”
  虞仲夜点了点头,他们不一样。
  老林顺嘴也问一句,虞叔喜欢哪个?
  老林问的是节目,不是人,但话一出口,才发觉有点双关的意思。其实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窥探虞台长的感情生活,何况也没什么可窥探的。虞台长这些年身边人来人往,就像花园里随意栽植的花草,他从来不上心,荣也由他们,枯也由他们。
  虞仲夜笑笑,小骆确实是可用之才,在他这个年纪没有比他更沉稳老练识大体的,这是多年政商交际圈里磨练出来的能力,旁人比不了。
  他对刑鸣只字不提。
  第81章
  刑鸣在家看的《明珠连线》。骆优的讨论挺有意思,关于媒体滥用话语权以及民间慈善变形变质引发的相关问题。
  刑鸣挺佩服骆优做节目时的泰然自处,他的情绪始终拿捏得当,就连质疑时的表情口吻恰到好处。新闻人最忌七情上脸,你得跟虞台长那么云淡风轻或者像骆主播那么自然随和。
  刑鸣自忖做不到。
  可能吃了长相的亏。皮肤太白,五官太凌厉,以至他稍快的语速一直为人诟病,偶尔一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都很容易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以前那位批评家常常讽刺他是“自视过高的平民”,也常常撰文劝他去演戏。长那么帅为什么不去演戏呢?
  演播室里的骆主播完美无缺,刑鸣认同对方独辟蹊径的观点,但却无法赞许他的态度。这期的《明珠连线》从头到尾都刻意无视了刘崇奇的自辩,称他为犯罪嫌疑人当然没错,很公允,公允得冷血。
  刘崇奇已经刑拘,但法院还没有定罪,《东方视界》倒是打算请刘崇奇的亲属一起上台,与小慈的父亲当场对质,但刘崇奇的大女儿刘亚梅拒绝抛头露面,小女儿刘亚男一直联系不上。
  刑鸣在节目当中提过这点,甚至当场连线刘亚梅,只不过电话接通后又被马上挂断了。
  从小慈父母指控至今,刘劳模一直否认性侵女童,几天前《东方视界》的记者前去采访,大多乡民也还不信,但在今晚《明珠连线》的现场镜头里,事态的发展陡然一转,乡民们对刘老师的讨伐之势飞速膨胀起来。
  继小慈之后,又有两个家庭出面指控刘老师对他们的女儿进行了性侵害,刘崇奇同样坚持否认,但这回已经没人信他了,公众的愤怒被媒体点燃,愈演愈烈。
  他们打砸刘老师居住的棚屋。棚屋里除了一屋子有些年头的藏书,家徒四壁。
  村民没找到值钱的东西可供发泄,只能撕书,纸片像雪花一样漫天乱飞。镜头里出现刘崇奇被拘留时拍摄的画面,很老很老的样子,像一截残冬的枯枝,干瘦,佝偻,了无生气。
  刘老师的小女儿刘亚男也现身了,白净的脸,及肩的发,年纪不大,很利索。然而刚一露脸,一个愤怒的乡民就扑上去扯她的头发,哗啦扯下一大把。
  场面完全失控。镜头及时转移,掠过大片未曾开垦的荒地,寸绿也无。仿佛夏天在这里遁迹,风吹过,窣窣地响。
  《明珠连线》结束后,刑鸣特意上网搜了搜刘案的相关新闻,明珠台是国家大台,新闻准入的门槛相当严苛,主播们措辞严谨,提出质疑却不妄下结论,也不准许“疑罪从有”。
  但那些门户网站的新闻通常只重点击率,消息来源五花八门,也懒得鉴定真伪。刑鸣随手点开一篇名为《感动中国的他竟是恋童狂魔》的新闻,才扫了一眼就关上了。又翻了几页百度,大量诸如此类的夸张标题充塞网络,俨然全是定罪的口吻。
  如同几经酝酿后发酵的酒,正中每一个狂欢者的下怀。
  第二天是周六,刑鸣依约去台里和骆优商量台庆晚会的事情。
  骆优到的比他早。导演策划等人也都到齐了。都是台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见了刑鸣也没打招呼没入主题,先狠夸了骆优一通,说昨天的直播做得好,下回《明珠连线》的招商怕是又得创新纪录。
  刑鸣听着不舒服,自己奶大的孩子叫了别人娘,差不多就是这种不舒服。
  心不舒服嘴就管不住,刑鸣主动开口,带点挑事儿的口吻:“昨天的节目我看了。”
  骆优笑了笑,客客气气地招架着:“听听你的意见。”
  “意见不敢当。”刑鸣惯常地冷着一张脸,也不跟人客套就开门见山,“法律都实行无罪推定原则,但你节目中的那些质疑很有引导倾向,这是变相的有罪推定。”
  “媒体行使监督权,我只负责客观报道事实,公众们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是借口。”这是媒体人最常用的托词,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和明天可能下雨可能不会一样,绝对正确,但毫无意义。
  刑鸣直指关键,骆优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并未违背新闻真实的原则,《明珠连线》里所有报道的内容都确有其事,都已经过核实,也都有佐证。
  “我在现有的证据面前提出我的疑问,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句不实的推论。”骆优适当停了停,耸耸肩膀,一双眼睛挑衅地指着刑鸣,“就跟你做的一样。”
  “我们不一样。任何一则新闻的报道都有可能激发民愤,或引发民怜,讨论的尺度与切入点至关重要,效果也可能截然不同。”刑鸣其实有些着慌。他的节目也有私心,为张宏飞为收视率为自己那点心虚下的矫枉过正。那种可怖的窒息感再次浮现,他忍不住松了松衣领。
  “我同意,但我的尺度与切入点没有任何问题,至于观众如何起承转合脑补后续剧情,又或者是否客观上起到了引导入罪的效果,这与我无关,我也不介意。”
  “你不介意?即使刘崇奇的案子可能另有隐情,你也不介意?”
  “完全不介意。是你为了跟我拼收视率,先怂恿家属把案子闹上电视台,刘老师可能是冤枉的,也可能不是,这是司法机关需要担心的问题,但完全不会影响《明珠连线》的收视率。”骆优顶着一张无疵可挑的脸,笑容闪闪发光,“不管怎么说,我赢你了。”
  骆优轻松表态,五十步笑百步,你才是凶手,而我顶多是帮凶。
  刑鸣无言以对。再松开一颗衣领的纽扣也无济于事,他的肺叶无限膨胀,离溺死不远了。
  他俩都一样,费尽心思、使尽解数抢自己栏目的收视率,谁也未见得比谁高尚。
  “我们可不可以开始正题了?”骆优还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抬起脸,微笑着打量刑鸣。一般人不会这么自下而上地仰视别人,尤其刀来剑往般对峙的时候,未过招气势就已经输了,但骆优完全不会。
  他气定神闲,亲切地喊了刑鸣一声,ice princess.
  王子变公主,周围人一片哄笑。
  骆优喊完那声“冰公主”,刑鸣也就很心安理得地尥蹶子走人了。他打小这样,你敬我一尺,我必还你一丈。何况这位骆少爷堂堂世家公子,步步紧逼,欺人莫此为甚。
  不过最终决定放弃台庆晚会,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他其实也知道,这个新闻是明珠台最先爆出来的,再说明白点,是他的《东方视界》一手渲染扩散的。全国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为免授人以柄,他一个主持人理应躲在记者编辑乃至制片人之后,不该轻易且亲自露面。主持人其实是一档栏目里最讨便宜的一个角色,节目做好了,便由他站在台前,鲜花掌声享之不尽,名传千里,节目做不好也不打紧,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与一声差评。
  然而刘崇奇这案子已经搁在了他的心口上,钝刀割肉似的日日磋磨,他非豁出去,查清楚不可。
  走出明珠园,一直被紧勒着的那种窒息感突然就消失了。刑鸣松开两颗衬衣扣子,更觉通体舒畅,他给虞少艾打了电话,让对方立刻赶去火车站,准备出差。
  虞少艾在电话那头笑起来:“我早准备好了,就知道你今天会去的。”
  动车三小时就能抵达目的地,但接下来一段路深入穷乡僻壤,交通不便,得坐黑车。谈妥价钱上了车,刑鸣一路都埋头处理工作,也不跟虞少艾搭腔。
  向小波拿了他给的二十万,又去地下赌场“搏一把”。《东方视界》的记者已经教了向小波怎么使用含微型摄像机在内的记者暗访包,但刑鸣还是不放心。向小波这人短智得很,除了吃喝拉撒睡,一无所长。刑鸣在电话里遥控指挥,告诉对方自己周末出差,没工夫现场指导他去赌场暗访,还让他别着慌,就按他平时常干的那样,花钱豪赌就行了。
  “呸!”向小波咬牙切齿地骂,“深入龙潭虎穴的是老子不是你,哪儿那么容易?”
  “我倒是想去,为两百万担些风险,值了。”刑鸣淡淡道,“这世上没白吃的午餐,节目素材拍成了,剩下那笔钱都归你。”
  “顶多也是你借我的,我爸说了,等他把房子卖了肯定立马还你……”向小波嘀嘀咕咕,我还有个条件,那个小李医生,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
  “归根结底看表现。”还不还钱的刑鸣真没所谓,“事情办好了一切都好说,办不好,统统免谈。”
  大约晚上六七点钟,黑车颠簸一路,总算下了乡镇。时间晚了,来不及上山,但已觉出小地方的荒凉萧索来。地很广,人很稀,整片天空都灰扑扑的, 风一过就尘土飞扬, 细细的烟霾颗粒无孔不入,往人衣领子里钻埋。
  刑鸣想着趁天还没黑透,先去乡机关大院看一看,顺便和值班人员打听一下刘崇奇的情况。但整个机关大院几乎空无一人,仅有一个耳聋眼花的老大爷,一见他们就挥手,说,别采访了,门槛都踩破了,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乡长书记都躲回县城了。
  人不在,只能隔天再来,刑鸣走出乡机关大院,又回头看了一眼。大院门口拉着两条横幅,都是白底红字触目惊心,一条上书:要致富,先修路;另一条上写着计划生育的口号:宁添十座坟,不增一个人。
  他们好容易找到一家连锁酒店,进门才发现,竟是山寨的。
  他们这次来是只是私访,不抱正式录影的目的,也没带摄像。酒店的保洁阿姨正在打扫,忙中抽空抬了抬脸,才匆匆瞥了他们一眼,就断言道:“你们也是记者吧?”
  七月暑气氤氲,比暑气更浮躁的是举国媒体人的狂欢。小地方也不得安宁,这两天各路媒体蜂拥而至,打着惩恶扬善的幌子,都打算再挖点猛料出来。
  刑鸣有点洁癖,对酒店的卫生状况不甚满意,微微皱眉。但虞少艾挺乐呵,十六岁刚拿驾照就跟朋友一起去公路旅行的男孩子,不当此行是公务,只当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刑鸣冷眼看着虞少艾优哉游哉地四处打量,心道这么打眼的背景家境,不骄不躁不嘚瑟,倒是难得。
  两人开了一间标房,回到房间里,刑鸣率先扎进浴室,洗刷一身尘灰。
  淋浴房与卧室的大床一门之隔,还是半透不透的玻璃门,稍稍绘了一些简陋的花纹。刑鸣脱尽身上衣物,还没拧开笼头,发现床上的虞少艾正盯着自己看。
  那眼神直勾勾的,像打量一个物件,掂量它的市值。
  刑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哪里不对。
  没哪里不对,宽肩,窄腰,长腿,身板偏瘦但肌肉匀称,胯间悬垂着尺寸不错的性器,耻毛不疏也不密。
  他拧开热水,抬手敲了敲玻璃门,示意对方把脸转过去。
  “小气。”虞少艾又深深长长地看了刑鸣一眼,才扭过了脸。
  刑鸣洗晚澡从浴室出来,拿着毛巾擦头发,虞少艾已经不看他了,正低头玩手机,跟人发语音。他听见刑鸣从浴室出来,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你的电话一直在响。”
  刑鸣抄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一看,四个未接电话,全是老林打来的。手机就放在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他没存老林的号码,也觉得虞少艾不至于会动他电话,但仍有些心虚。刑鸣瞥了虞少艾一眼,幸好对方没起疑,仍然闷着头,在手机按键上不停摆弄。
  这显然是虞仲夜的意思,仿佛赵构连发的十二道金牌。
  岳飞被迫退兵,但刑鸣直接关机,想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抗旨不尊,再一次。
  虞少艾的普通话很标准,虽然偶尔也会往外蹦英语单词或者中英文混杂着说,但完全听不出已经留美十多年。听他聊语音这口气,对象应该是女朋友。
  “我也不想回国,可家里非让我回来不可,咱们有缘无分,各自安好吧。”
  又磨磨唧唧一阵子,虞少艾总算放下手机,扭头跟刑鸣解释,家里人希望他回国从政,他却想在美国玩音乐,实在拗不过了才回来,可惜女朋友是abc,既不愿意放弃他,又不可能放弃美国国籍,两人别扭了几个月,既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决定还是快刀斩乱麻,断了算了。
  “我没问你。”刑鸣坐在床上,正捧着个手提电脑正认真工作,重新审视刘崇奇一案的重重线索。他眼皮没动头没抬,任虞少艾在耳边唧唧歪歪。向来都嫌同龄人聒噪,事实也一次次证明,确是如此。
  “你有女朋友吗?”虞少艾从自己的床上下来,黏上刑鸣的床,笑嘻嘻地挨着他,“说说吧。”
  “分手了。”刑鸣实在不想跟虞少艾讨论这个问题,又怕对方追问到底,所以补了一句,“一年前就分手了,没有爱恨纠葛,就是性格不合。”
  虞少艾不可置信:“不是吧,我最多也就单身过一个月,你那么帅,你忍得了一年的空窗期,你身边的姑娘也忍不了吧。”看虞少艾这样子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刑鸣稍稍放宽了心。许是典型的美帝青年,性经历不缺乏,感情观念很奔放,便也以己度人,认为别人都该跟他一样。
  暂时放下了手边的工作,刑鸣快速理了理自己与虞仲夜现在这段关系,越理越毫无头绪,越理越前途未卜,摇头道:“也没空窗。”
  “没空窗又不是女朋友,”虞少艾眼睛倏地亮了,明显露出感兴趣的样子,“你暗恋人家?”
  刑鸣冷淡地瞥了对方一眼,心说这人怎么一点不像是那只老狐狸的儿子,那老狐狸城府深沉,常常只做不说,喜怒难测,而这只呢,管东管西,罗里吧嗦的。
  刑鸣对儿女情长不感兴趣,反倒问虞少艾家里的情况:“你刚才说家里人希望你从政,哪个家里人?你爸爸?”
  “不是,他不关心我做什么,明珠台也是我自己非来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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