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4)

  何意?
  问天仅余了一半的手,缓慢抬起,魔气腾腾的五指之中,竟攥着一缕纯白仙气。
  他抬手一挥,笑道:这缕元神,便当本座送你的礼物吧长渊帝君。
  长渊双目一缩,元神寻到主人气息,已鱼儿入水般,迅速归位。
  与此同时,无数早已遗落在时光深处的记忆碎片,亦溪流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元神之内。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崎岖坎坷的蜀中山道上,一个玄衣修士头戴斗笠,脸覆银面,手中握着一柄灰步包裹的剑,乘夜前行。
  月照千峰,山道一片银白。
  前方忽有水流声传来,修士风尘仆仆行了一路,便寻到隐在山间的一条清溪,蹲下去,欲汲水解渴。
  呜。
  呜呜。
  旁边被水草遮掩的山洞里,却忽然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如迷路的小兽一般。
  在幽暗的夜中,显得格外无助伤心。
  修士默了默,迅速喝了两口水,便起身,循着声音,往那处山洞走去。
  洞里的小东西很警惕,听到脚步声,哭声顿止。
  是谁在里面可需帮助?
  修士不确定的问了声。
  里面彻底安静下去,再无声响,修士沉吟片刻,隐去气息,悄然坐到一边。
  果然,察觉到没人之后,洞里的小东西再度呜呜哭了起来。
  那分明是个少年声音,年纪恐怕还小。
  在这样的荒山野岭,被妖兽攻击是常有的事,大半夜的,洞里突然藏了个孩子,很可能是被妖兽给拖进去的。
  修士再不犹豫,直接提起剑,拨开半人高的荒草,进了洞里。
  哭声再度戛然而止。
  继而是水声。
  洞里黑漆漆的,隐约可闻血腥气,修士点漆随身携带的火折,一眼就望到了半身是血,蜷着尾巴尖,缩在角落里哭泣的小东西。
  见到亮光,小家伙立刻吓得抱起脑袋,往角落深处躲。
  修士慢慢走过去,低声问:你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洞里?
  这里,并无妖兽踪迹。
  而且,这小家伙自己,可能就是一只小妖。
  小东西瑟瑟发抖的抖了好久,显然畏惧他手中的剑,然而过了好久,见他都没有作出什么暴力之举,才试探着扭过头,露出一双乌漆漂亮,沾满泪豆子的眼睛。
  你、你又是谁?
  修士大约怕吓着少年,特意摘了面具,露出张俊美若寒玉的脸,道:我叫吴秋玉,是恰巧路过此地的修士。
  秋玉?
  少年乌漆眼睛好奇打量着他。
  哪个秋玉。
  修士笑了笑,道: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秋玉,我写给你看。
  说罢,随手捡起一根木棍,认真在地上写了三个字出来。
  祭台上。
  长渊目光一颤,脑中轰然一声。
  手掌再控制不住,剧烈颤抖起来,手中赤霄,直直坠落下去,在祭台上激起一片莲火。
  第114章 观音村1
  依旧是蜀中山,蜀中月。
  洞内,小东西说了两句话后,又开始抽抽搭搭哭起来。
  吴秋玉问:你爹娘呢?
  小家伙抽噎着:没有爹娘。
  那家里其他人呢?
  没有家里人。
  吴秋玉一愣。
  可有亲戚或朋友?
  小家伙还是摇头。
  原来是个孤儿。
  吴秋玉心软了下。
  因他虽称得上一个法力高深的修士,却也记忆全失,不知来处,这回来蜀中,是循着一缕强大的魔气而来。
  除魔卫道,是每一个修道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既然在这世上了无牵绊,他便索性以此为终生目标。
  谁料半道上会遇着这么个小家伙。
  山洞里积得都是脏水,旁边还散布着妖兽尸骨,正常人在里面泡一阵子都要泡出病,何况一个受了重伤的孩子。
  再看少年,身上只穿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袍子,勉强可以遮体,下半身却是妖形,鳞片黯淡的一条青色尾巴,如小主人一样,蔫哒哒耷拉着,浸泡在脏水中,尾巴尖上血淋淋的,卷成一个小圆圈,还在往外洇着血。
  血腥气迟早会把妖兽召来。
  即使没有妖兽,也会有山间的野兽。
  吴秋玉将剑背到身上,道:我带你出去。
  少年警惕心未消,吓得立刻往后一缩。
  呆在这里,会有老虎过来将你吃掉的。
  修士故意吓唬。
  少年身体果然颤了颤,但眼睛依旧戒备着,瞄着他背上的剑。
  放心,我不会伤你。
  我若真想害你,又何必费力管你,对不对?
  这话不假。
  少年年纪不大,却知道,自己这境况,撑不了太久,就算这修士真是坏人,也没必要拐卖一只快要病死的小妖。
  嗯。
  少年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修士伸臂将人从脏水沟里抱出。才发觉,小家伙衣裳虽湿透了,身体却滚烫得厉害,显然病得不轻。
  你唤作什么名字?
  我
  少年想,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自己,便小声答:我叫昭昭。
  昭昭。
  修士念了下这名字,笑道:是光明美好之意,你爹娘给你取的么?
  当然不是了,他哪里有爹娘呢。
  可当着陌生人面,昭昭不想透露太多,便点了下头。
  山中没有客舍,第一夜便在一座废弃的破庙里将就着过。
  吴秋玉生了火,往香案下铺了些干草,把昭昭放上去。
  昭昭紧紧蜷着尾巴尖,背对着火光,缩在香案一角,眼睛依旧红红的,蓄满水泽。
  脱离了那潭臭水,身上的伤痛铺天盖地涌来。
  比身体上的痛更难熬的,是对前路的迷茫。
  族人不要他,麒麟王夫妇也顾不上管他,他该去哪里呢。
  不过,好像也不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快要死了。他才只有两百多岁,就要这样狼狈不堪的死在荒山野岭里,连个告别的人都没有。
  他的尸骨,会不会被山里的夜狼和老虎叼走。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昭昭本能的一瑟缩,回头,看到了一身玄色的修士身影。
  对方高大英俊,投射下来的影子,就足以将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搭配上那锋利的眉眼,薄而冷的唇线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
  昭昭尾巴尖缩得更紧。
  小声道:我
  不用紧张。
  男子声音很和善: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的伤口。
  昭昭瞄了眼自己的尾巴尖,又是一缩。
  吴秋玉只是粗粗一瞥,已经大致有数,少年尾巴不是普通伤,而是被人生生拔了鳞片,伤口没及时处理,又在脏水沟里浸泡了那么久,大半条尾巴都烂掉了。
  不用了。
  昭昭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一些。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死,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尚是一件充满迷幻色彩、十分可怕的事。
  昭昭从怀中摸出一枚青色鳞片,用力咬了下唇,道:这是我尾巴尖上第二漂亮的鳞片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从他们手中抢过来的。我把他送给仙君,仙君能不能在我死后,找个地方,把我的尸骨埋了,别让野兽叼走。
  下辈子,我一定报答仙君大恩大德。
  说完,少年眼睛一红,再度吧嗒吧嗒掉起泪珠子。
  他也不想当着陌生人面这么狼狈,可是他实在太可怜了,垂死之际,身边竟然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连挖坟这种事都要拜托外人。
  吴秋玉就着火光打量着那枚鳞片。
  鳞片边缘尚沾着血与细碎的皮肉,显然是被人粗暴拔出时带的。
  他是修道之人,自然也一眼识出,这鳞片不是普通妖类鳞片,而是带着仙气的。
  他喉间一涩,道:放心,你不会死的,你只是生病了而已。
  把鳞片好好收起来。
  昭昭忽然问:仙君,你怕死么?
  吴秋玉一怔。
  就听少年道:我其实有点害怕。不过,我听别人说过,人死灯灭,死了之后,应该不会伤心难过,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了。
  后半夜,昭昭烧得有点糊涂,修士便把自己衣袍解下来,给少年裹上。大约意识昏沉的缘故,少年尾巴尖终于舒展开,软软垂在干草上。
  修士没有药,只能化出仙力,帮少年治愈伤口。
  等昭昭再醒来,已经不在破庙里,而在客栈的房间里。身下也不再是粗糙硌人的干草,而是柔软的衾被。
  晨光透窗而入,靠窗的小榻上,盘膝坐着一道人影。
  玄衣银面,正是昨日的修士。
  昭昭掀开被子想下地,就发现自己整条尾巴都被缠了厚厚的白叠布,尾巴尖竟然不如昨夜疼了。
  不要乱动。
  榻上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提剑起身,道:你尾巴伤势重,需过几日才能完全恢复。
  这一过就是五六日。
  昭昭每日只在房间里活动,到了时间,吴修士会过来,为他换药,重新包扎伤口,顺便给他送饭食。
  客栈统一的饭食,只有素菜,没有肉。
  但昭昭身无分文,知道钱都是好心的仙君掏的,也不敢挑食。
  转眼到了第七日,昭昭尾巴上的大小伤口几乎都已痊愈,腐烂的地方也已长出新肉。连最严重的尾巴尖上,鳞片被拔掉的地方,也结了一大块疤。
  昭昭催动仙元,试了试,发现自己已经能重新化成人形。
  但依旧不能走太长时间的路。
  昭昭换上了新的衣袍,乖乖躺在床上等那位仙君过来给自己换药。
  以往辰时,仙君就会准时过来,然而今日昭昭等啊等,一直等到中午,肚子都饿得咕噜噜叫了起来,仙君都没有过来。
  眼看着日头开始一点点西移,昭昭心里开始忐忑。
  仙君是不是忘记他,或者看他伤好,直接离开了。
  这个认知,让少年重新热起来一点的心迅速冷了下去。
  到傍晚,客栈伙计来敲门,委婉的问:小公子明日可还继续续房?若是续,这房间,小的依旧给您留着,若是不续,小的便帮您提前结算一下银钱。
  可昭昭身上身无分文。
  昭昭犹豫了下,还是问:和我一起的那位仙君呢?
  伙计笑道:那位仙君只订了七天的房,昨夜半夜似有急事,将小的叫起来开门,匆匆离开了。
  昭昭心一下沉到谷底。
  抿了下嘴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道:我不续了。我,你算一算,看需要多少银钱。
  好嘞。
  伙计把热水端进来,退下了。
  昭昭没有钱,沉默半天,视线再度落到刚去了绷带的尾巴上。
  实在没办法,只能再拔些鳞片卖钱了。
  可是离开客栈,该去哪里呢。
  他也谈不上愤怒。
  因为仙君与他无亲无故,将他救出山洞,帮他治伤,已是仁至义尽。他还奢望什么呢。
  是他自己不坚强,太爱粘着人,不过五六日,竟然无形中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产生了依赖。
  又不是第一次被丢弃了,有什么可伤心的。
  昭昭打量一圈,发现自己也没有行李可收拾。
  便起身下床,将案上箩筐里的一把剪刀拿了起来。
  七天的房钱,至少需要需要七片鳞片才行。
  还得是色泽好的。
  昭昭卷起袍子,摸了摸自己的腿,一咬牙,重新化成妖形。
  第115章 观音村2
  不要拔!
  隔着记忆界膜,长渊崩溃大喊。
  然而过去的时光已然尘埃落定,无可更改。
  客舍内,一灯如豆,少年手握剪刀,望着刚刚长出新肉的尾巴尖,手指颤抖着,试了几次,都不敢刺下去。
  可不拔鳞片,就没法付房钱。
  少年深吸口气,终是紧咬着牙关,将剪刀刺进了一片色泽十分鲜亮的鳞片根处。大片的血,立刻洇了出来。
  少年疼得浑身颤抖,眼睛发红,额上汗涔涔而落,抽着气,手指握住鳞片边缘,剜了一大片鳞片下来。
  断口血流如注。
  紧接着,又剜了第二片,第三片。
  少年尾巴尖上,血肉模糊,糊满血。
  可他最好的鳞片,都长在尾巴尖上,其他地方的鳞片都不如那里好。
  床榻被褥上也沾满血,昭昭疼得浑身冒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连剪刀都快握不住了。可鳞片还差三片,必须一鼓作气的凑完才行。
  场景一转,到了次日清早。
  昭昭抱着一个小包袱,来到一家珍宝阁门口,领了号,乖乖在外面排队。
  小家伙,该你了。
  不知等了多久,有伙计出来叫号。
  昭昭走到柜台前,将包袱放到柜台上,打开,露出里面整齐叠放在一起的新鲜鳞片。
  鳞片色泽鲜亮,根部尚连着软乎乎的肉皮,显然是刚拔出不久的。
  似这般新鲜的鳞片,最是值钱。
  掌柜眼睛一亮,立刻吩咐伙计:给他取七颗灵石过来。
  昭昭急道:只能卖七颗么?
  掌柜笑了笑:一片鳞片一颗灵石,已是最高价了,不信你往城中打听一下。这样吧,看你年纪小,也怪可怜的,我再给你加一颗,八颗灵石。
  不能再加一点么?
  真的不能了,说实话,咱们蜀中最不缺的就是妖。似你这样的小妖鳞片,也不是什么稀罕物,那些大商客,都是成袋成箱的往店里送,我也就图着新鲜,零散收你几片,换到别家,可不一定给你这个价钱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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