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突厥人在损失了七八个骑士之后,主力终于冲到了堡边。这些突厥骑士跃过坍塌的石墙,朝着角堡扑过来。他们在前几次已经摸清了唐军的战术,知道纯以弓矢与角堡的高度对抗,徒增伤亡,所以这次披着厚甲,朝着角堡前的通道冲来,要来个釜底抽薪。
  萧规连连开弓,很快手臂开始出现抽筋的征兆——之前的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额头青筋绽起,咬着牙又射出一箭,这次只射中了一个突厥兵的脚面。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萧规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张小敬和闻无忌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为他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箭矢。
  趁着这个当儿,突厥兵们一拥而上,冲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两块碎墙块从高处砸下,登时把前面五六个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唐军从各处角落沉默地扑过来,他们先用右拳捶击左肩,然后与突厥兵战作一团。
  他们的动作不如突厥人灵巧,但打法却完全不要命。没刀了,就用牙咬;没腿了,就用手抱,好给同伴创造机会。每个人在搏杀时,都会嘶哑地高呼着:“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很快这呼声一声连一声,响彻整个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势,在这呼声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压回去了。
  但这一次的代价也极其之大,又有五个唐军倒在血泊中,其他幸存者也几乎动弹不得。
  “第八团,九死无悔!”
  萧规嚷道,飞快地射出最后一箭,对面一个突厥兵滚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拥入城中,大概有三十个,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闻无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通向碉楼的洞。在那个洞的下面,压着一个硕大的木桶。
  萧规把大弓咔嚓一声撅断,然后纵身跳了下去。那木桶里装的是最后一点猛火雷,是他们为最后一刻特别准备的,整个第八团只有萧规会摆弄这危险的玩意。
  “三十个弹指!”
  萧规冷静地说,这是引爆一个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时间。闻无忌和张小敬点点头,回身拿起盾和刀,他们没有计算到底能撑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开始像蚂蚁一样攀爬碉楼。楼下的伤员纷纷用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希望迟滞敌人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死,甩开,然后继续攀爬。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碍眼的大唐龙旗。
  可惜在他们和龙旗之间,还有两个人影。
  张小敬已经没什么体力了,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他的神情开始恍惚,手臂动作也僵硬起来。一阵破风的声音传来,张小敬的反应却慢了一拍,没有立刻判断出袭来的方向。
  “小心!”旁边的闻无忌大喊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才使他避开了这必杀的一箭。就在同时,一个突厥兵已经爬上了碉楼,气势汹汹地用锋利的宽刃马刀斩去,刀切开皮肉,切开骨头,一下子砍断了闻无忌的右腿。
  闻无忌惨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顶去,两个人就这样摔下楼去。张小敬大惊,疾步探头去看,看到两个人紧抱着跌在碎石堆上,一动不动,不知是谁的脑浆流出来,染黄了一片石面。
  张小敬只觉脑海里“腾”的一声,一股赤红色的热流涌遍全身。他低吼一声,丢掉小盾,只留着一把刀在手里,瞳孔里尽是血色,动作势如疯魔。刚爬上楼的三个士兵,被这突然的爆发吓到了,被张小敬一刀一个砍中脖颈。三团血瀑从无头的躯干喷出来,喷溅了张小敬一身。
  “快了,还有十五个弹指。”萧规在洞里喊道,手里动作不停。
  可是张小敬手里的刀彻底崩了,刚才的短暂爆发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他油尽灯枯,只能靠着龙旗的旗杆,喘息着瘫坐等死。几个突厥兵再度爬上来,呈一个扇形朝他扑来。
  就在这时,一抹漆黑的石脂从洞内飞过,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随即萧规飞快地跳出洞口,把点着的艾绒往他们身上一丢,这些人顿时发出尖厉的惨叫,化为几个人形火炬从楼顶跌下去。
  萧规跌跌撞撞跑到张小敬身边,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头,看到楼下几十个突厥兵纷纷爬上来,笑了。
  “还有七个弹指。这么多人陪着,够本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片腐烂的薄荷叶,要往嘴里放,可手指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根本夹不住。张小敬勉强抬起手臂,帮他一下塞进嘴里:
  “你哪里找到的?”张小敬问。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说了,你个王八蛋压根本没仔细找。”萧规骂道,咀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一股子臭油味!”
  张小敬闭上双眼:“可惜了。咱们第八团,到底没法在长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们都在……喂,帮帮我。”
  萧规开弓次数太多,手臂已经疼得抬不了了。张小敬把他的右臂弯起来,搭在左肩上。萧规攥紧拳头,轻轻敲了肩膀一下,咧开嘴笑了:“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张小敬也同样行礼。
  在他们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烧着。突厥人还在继续朝碉楼上爬。两个人背靠着背,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突然,萧规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眉头一皱,猛然直起身子来。张小敬没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萧规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边望去。
  在远处,似乎扬起了一阵沙尘暴。萧规突然叫道:“是盖都护,是盖都护!”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沙尘中,有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若隐若现。整个西域,没人不认识这面旗帜。
  安西都护府的主力终于赶到了!
  萧规过于兴奋,全然忘了如今的处境。张小敬大喊一声:“小心!”挡在萧规面前。一个攀上楼顶的突厥士兵恶狠狠地用长刀劈下来,正正劈中张小敬的左眼,登时鲜血迸流,眼球几乎被切成了两半。
  张小敬满脸鲜血,状如鬼魅。他也不捂那伤口,只是死死缠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让萧规快走。既然盖嘉运已经赶到,就还有最后一线生机。两个人里,至少能活一个。
  萧规看了一眼洞口,距离猛火雷爆炸还有四个弹指不到的时间。他咔嚓一下撅断龙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长矛一样捅进突厥士兵的身体,随即他拽住张小敬的腰带,扯下龙旗裹住两人身子,义无反顾地朝角楼外侧的无尽大漠跳去。
  这两个唐军士兵在半空画过一条弧线,龙旗的一角迎风飘起,几乎就在同时,角楼里的猛火雷终于彻底苏醒。
  这是萧规亲手调配的猛火雷,绝不会有哑火之虞。炽热的光与热力一瞬间爆裂开来,连天上的烈日都为之失色。整个角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气全数吞噬。
  强烈的冲击波,把半空中的萧规和张小敬两人又推远了一点。他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松软的黄沙之上。随后那面残破不堪的龙旗,方才飘然落地……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正。
  长安,兴庆宫地下。
  “萧规?!”
  张小敬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弩机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一直苦苦追寻的龙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八团,总算是在长安相见了,却未曾想过是如此重逢。”化名为龙波的萧规躺倒在地,任凭弩机顶住太阳穴,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张小敬没有收回弩机,反而顶得更紧了一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萧规反问。
  张小敬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箭把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射死,然后去阻止大灯楼上的阴谋,可手指却没办法扣动悬刀——这可是当年彼此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战友啊!
  张小敬不太明白,当年那个死守龙旗的萧规,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龙波?他要毁灭的东西,不正是从前所极力保护的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这是张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那一日,盖嘉运的大军赶到了烽燧堡,击溃了围攻的突骑施军队。事后清理战场,他们发现张小敬和萧规摔断了几根肋骨,但气息尚存,而且还在石头缝里发现奄奄一息的闻无忌。他从角楼掉下去的时候,被突厥兵垫了一下,随后滚落到石块的夹隙里去,奇迹般地躲过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袭击。
  仅存的三个第八团成员先被送回了拨换城,然后又转送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进行治疗。军方对他们的奋战很满意,大加褒奖和赏赐。
  闻无忌没了一条腿,没办法留在军中,便把赏赐折成了一卷长安户籍,算是圆了一份心愿;张小敬担心闻无忌没人照顾,利用自己授勋飞骑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铨选的差事,也去了长安。至于萧规,他并没接受张小敬和闻无忌的邀请,而是解甲前往广武。从此以后,张小敬和闻无忌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
  龙首渠推动着六个巨大的水车轮持续地转动,低沉的嗡嗡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落在地上的火炬终于熄灭,黑暗中的两个人仍旧一动不动,有如两尊墓旁对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萧规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当年咱们在龟兹分别以后,我去了广武投奔姐姐。我带了许多赏赐,还带了一份捕吏告身,满心希望从此能过上好日子。可当我到家一看,却发现屋子已成一片废墟。多方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广武当地的一个县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县丞怕家属把事情闹大,竟买通无赖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两个侄儿全都烧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诬陷,说我是马匪,带回的赏赐都是当盗匪抢的,还毁去了我的告身。”
  他说得很平静,似乎讲的是一件别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却早已深沁其中。张小敬一言不发,只是呼吸粗重了许多。
  “我原本指望兰州都督府能帮我证明清白,可他们沆瀣一气,非但不去查证,反而通风报信,把我抓到牢里去。我在牢里待了一年多,狱里拿我去给一个死囚犯做替身,夜半处刑,结果被我觑到破绽,杀死了刽子手,连夜逃亡。我从武库里盗出一把强弓,射杀了包括县丞在内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几个,广武县衙为之一空。我在当地无法立足,只好携弓四处流亡。”
  “四处流亡”说起来轻松,里面却蕴含着无限苦涩。大唐州县之间设防甚严,普通民众无有公验,不得穿越关津,也没资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昼伏夜出,永远担惊受怕,不见天日。
  萧规能感觉得到,弩机尽管还顶在太阳穴,但上面的杀意却几近于无。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轻轻拨开,缓缓坐起身子来。
  “为什么不到长安找我们?”张小敬问。
  “找你们又能做什么?跟着我一起流亡?”萧规笑了笑,“后来我在中原无法立足,便去了灵武附近的一个守捉城,藏身在那儿,苟活至今。”
  听到“守捉”二字,张小敬有所明悟。那里是混乱无法之地,像萧规这样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头。
  难怪袭击长安的事情,还牵扯到守捉郎,原来两者早有渊源。
  想到这里,张小敬眉毛一跳,意识到自己有点被带偏了,重新把弩机举起来:“那你解释一下,眼下这个局面,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这句话,正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这是发的什么疯?”萧规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我的下场如何?闻无忌的下场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谁所赐?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甘为朝廷鹰犬?”
  张小敬弩口一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朝廷的秉性,从来都没变过。”萧规冷笑,“远的事情不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好不容易解决了突厥狼卫,结果呢?到头来还不是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我们为朝廷浴血奋战,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们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得到的是什么?”
  张小敬沉默不语,他没什么能反驳的,这是一个清楚的事实。萧规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为何要极力维护这么一个让你遍体鳞伤的王八蛋?”
  张小敬开口道:“朝廷是有错,但这是我和朝廷之间的事。你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结昔日的仇敌,这让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团兄弟们怎么想?”
  萧规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们才不配勾结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罢了。我把他们推到前台,只是顺便给可汗挖一个大坑,让他死得快一点罢了。”说到这里,萧规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在广武的时候,确实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统统死了才好。不过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超脱了那些狭隘的仇恨。”
  “嗯?”张小敬眉头一皱。
  “我在中原流亡那么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许多年,终于发现,咱们第八团誓言守护的那个大唐,已经病了。守捉城里住的都是什么人?被敲诈破落的商户、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压弯了脊梁的农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还有没钱返回家乡的胡人……你可知道为何有那么多人跟随着我?他们都是精锐老兵,有的来自折冲府,有的是来自都护府,有的甚至还是武举出身。他们几乎都有和我同样的故事,为朝廷付出一切之后,到头来发现被自己守护的人从后头捅了一刀。”
  萧规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灼灼有神:“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也许是时运不济;五个人有这样的遭遇,可以说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个、五百个人都有类似的遭遇,这说明这个朝廷已经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升平,其实它的根子已经烂了。需要用火和血来洗刷,让所有人警醒。”
  张小敬盯着这位昔日同袍,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萧规说得越发亢奋起来:“这个使命,守捉郎是做不来的,他们只想着苟活。所以我奔走于各地,把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来。我们就像是一只只蚍蜉,一个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却有着撼动整个局面的力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萧规仰起头来,对着地宫的顶部大声喊道:“我要让那些大人物领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让他们知道,不是所有的虫蚁都可以任意欺压。我没有违背咱们第八团的誓言,我还是忠于这个大唐,只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药。”
  听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用力挥动手臂,似乎要做给地面上的人看。张小敬低吼道:“焚尽长安城,伤及无辜民众,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萧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不,焚尽长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这么大的题目。我的目标,只有这么一座楼罢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画了一圈,“只有这座太上玄元灯楼。”
  “你知道这楼的造价是多少?整整四百万贯!就为了三日灯火和天子的盛世脸面而已。你不知道为这个楼,各地要额外征收多少税和徭役,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变成长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让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烧钱的。”
  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看两人的气势,还以为手握武器的是萧规。
  萧规的鼻子尖,几乎顶到张小敬的脸上:“你可知道我蛰伏九年,为何到今日才动手?还不是因为你和闻无忌……”
  张小敬眼角一颤,不知他为何这么说。
  “我在长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闻记香铺的惨事。从那时候起,我加快了计划的准备,好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报复大唐,联络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为敌,拒绝了。于是我便主动与突厥可汗联系,借他们的手定下这个计谋。”
  张小敬这才明白,为何突厥人会懂得使用猛火雷。萧规当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专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机,追根溯源居然还是因自己而起,张小敬在一瞬间,仿佛听到命运在自己耳边讪笑。
  萧规后退了半步,让凌人的气势略微减弱,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你仔细想想,距离灯楼最近的是什么?是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上头是欢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灯楼炸起来,倒霉的也只是这些害你的蠹虫——怎么样?大头,过来帮我?”
  听到这一句话,张小敬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这句话,他在烽燧堡里曾听过无数次,多年不听,现在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更让张小敬恐惧的,不是萧规的阴谋有多恐怖,而是他发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张小敬本来就对朝廷怀有恨意,那些害死闻无忌的人,至今仍旧逍遥法外。他之所以答应李泌追查这件事,完全是以阖城百姓为念。可现在老战友说了,阙勒霍多只针对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报仇雪恨,不必伤及无辜,然后让突厥人承受后果,多么完美。
  更何况,现在连靖安司也没了。李泌、檀棋、姚汝能、徐宾、伊斯这些人或不知所终,或身陷牢狱,一切和他有关的人,都被排除、被怀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张小敬闭上眼睛,弩机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后悔自己答应李泌的请求,早知道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死牢里来得清省。萧规盯着自己这位老战友,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后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战。
  过了良久,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有些干涩:“我加入。”
  萧规眼睛一亮:“好!就等你这一句!咱们第八团的袍泽,这回可又凑到一起啦。”他激动地抱住张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时爽朗地笑了起来:“张大头,咱们再联手创造一次奇迹。”
  张小敬僵硬地任凭他拍打肩膀,脸却一直紧绷着,褶皱里一点笑意也无。
  萧规俯身把弩机捡起来,毫不顾忌地扔还给张小敬,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上。两人离开水力宫,沿着一条狭窄的台阶走上去,约莫二十步,掀开一个木盖,便来到了太上玄元灯楼底层。
  高者必有厚基。整个太上玄元灯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制,整体重量仍旧十分可观,必须得有一方厚实的地根拽住才成。所以毛顺索性把这个灯楼的底层修成了一座宽大的飞檐玄观,纵横二十余楹,屋檐皆呈云状,远远望去,有如祥云托起灯楼,更见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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