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节

  老食客伸手接过铜锅子,也未推辞,笑着同含钏道了谢,“谢您的礼,您锅子的底料其实能再多一些,比如云贵的木姜子红汤锅、东北的酸白菜锅底、潮汕的山泉水锅,木姜子红汤锅可烫鱼片,酸白菜锅底可烫白肉与沙豆,山泉水锅可烫新鲜的黄牛肉片...一方一俗,都可融于这口小小的铜锅里。”
  含钏愣了一愣,抿唇笑起来,是老道行家了。
  前两个,她是知道的。
  山泉水锅子,她却是第一次听说。
  更甭提生烫黄牛肉了。
  前朝历代是禁食耕牛的,本朝自出兵西征后,北疆西域食牛也放牛,又见北疆西域的男人体格健硕、身量较之大魏的男儿高出半头,早在仁宗皇帝便解了封禁,只提不食耕牛,可农家单养的牛可食、与北疆通商贸易的牛也可食。
  只是有一条,只要这牛做过一天耕牛,杀之食用便是违例,要给这牛偿命的...
  故而,“时鲜”什么都敢做,偏偏牛肉不敢做。
  虽放开了食牛的规定,可真正敢吃的人,除了王公贵族,也没谁了。
  含钏笑起来,“前两种,好办。只第三种...儿着实做不到呀!若是买到耕牛,一则对不住牛,二则对不住食客,三则...儿这脑袋只一个,着实不够砍。”
  老食客哈哈笑起来,拿着牛皮纸包好的小铜锅,双手背在身后,笑着点点头,“小老儿愚见了,贺掌柜您自行琢磨,自行琢磨!”
  说着便迈着外八字往外走。
  第一个铜锅送出去了,第二个半钱银子还会远吗?
  这好事不出门,占便宜的事儿传千里。
  来吃饭的食客都想要。
  含钏索性立了规矩——凭木牌子领铜锅子,木牌子上面的号数越小,就说明是“时鲜”越早的食客,便越能领到,每天限领十个,统一临打烊了在柜台处领取,只比牌子上的号数,最小的十个能领。
  这公开公正又公平。
  谁也造不了假。
  借着这股东风,把久未露面的张三郎也吹进来了,一见含钏便苦哈哈一张脸,往座上一怂一趴,尽显颓唐,“...爷死了。”
  含钏笑起来,“合着,如今是块儿墓碑在跟我说话呢?”
  张三郎悲愤地敲了桌面,“您别跟我这儿贫了!您自个儿算算,爷多少天没露面吃饭了!爷的二百两银子可真是花得冤枉!蟹宴没赶上、铜锅子没领到、三拼锅子连见都没见过!要啥啥没有,天天搁家里看书第一名!”
  含钏想了想。
  好像是。
  上次白爷爷遭难,她求上英国公府,那是近些时日最后一次见张三郎了吧?
  “您作甚去了呀?”含钏把锅底单子递给张三郎选,“...前三样都寻常,我荐您尝尝贵州的木姜子红汤锅底,再荐您打一份鱼腥草、芫荽、小米椒颗粒的蘸料,配上鱼片和茼蒿吃,是一绝。这几日,吃得惯的食客赞不绝口,吃不惯的食客差点没给我把桌子掀翻了。”
  含钏清晰地记得有个食客满怀期待地吃下鱼腥草后的情状,快把墨绿色胆汁吐出来了。
  张三郎有气无力地搭了手,先回答与吃有关的问题,“上!给我上!我有啥吃不惯的!屎做好吃点的,我都愿意尝尝。”
  跟着再回答与吃无关的问题,“我那未来岳丈提出要求了,不是要房要地要聘礼,是要我翻过年头考过乡试,只有我成了秀才,才把尚姑娘正式嫁过来...我啥时候考上,啥时候成亲...”
  含钏“咦”了一声,“这么惨?”
  张三郎哭着点头,“可不是吗!我爹一听,给我请了四个先生!您想想什么情状!上午两个先生上两堂课,下午两个先生上两堂课,晚上四个先生轮番来守我做文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您看看,您看看,我如今这张脸,是不是瘦得只剩骨头了!”
  含钏认真看了看。
  还好啊。
  毕竟底子在那儿,再瘦能瘦到哪儿去。
  这话却不敢说出口。
  含钏垂怜地开了口,“...那您今儿个晚上使劲儿吃点吧...我把所有锅子都给您上来。”
  您就当最后一顿饭来吃吧...
  含钏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第一百九十章 三拼锅子(下)
  含钏上了两个锅子,外加一个三拼锅,备了竹笙、各色菌菇、大青虾手打成的丸子、片得薄如蝉翼的黄花鱼片——这是为柿子菌菇锅准备下的;
  另有鹅肠、黄喉、鸭血、猪的天花板和嫩滑鲜香的芫荽丸子——这是为牛油麻辣锅准备下的;
  再就是砍得大块大块的新鲜河鱼鱼头、鱼块、茼蒿菜——这是为木姜子锅子准备的。
  菜的分量都不多,凑起来一个青壮年的男子饱餐一顿,应当是问题不大。
  分量不多,种类却多。
  崔二和小双儿顶着一个巨大的托盘上菜,几个锅子一溜儿拍齐,小碗菜重叠堆放的场景...还是挺有排面的。
  有隔壁桌的食客小声议论着,想了想问含钏,“掌柜的,咱为啥只能一个一个小锅子,或是一桌一个大拼锅呢?这位小郎君,怎就一人又吃小锅子,又吃拼锅?”
  含钏看了眼张三郎,笑着颔首道,“您所为不知,这位爷是‘时鲜’拿黑木牌子的主儿,在‘时鲜’刚开业的时候,这位爷便花了二百两银子续了一张独有他名字的木牌儿,他想吃甚、想怎么吃、想在哪儿、何时吃,都可以。”
  含钏笑盈盈地送了一盘茴香瓜子仁给这桌食客,“您是贵客,这位爷却对儿有知遇之恩,您且体谅体谅!”
  食客“哟呵”一声,听含钏这样解释不见恼,反倒笑问,“那您这处如今还有二百两一张的牌子没?”
  含钏很想回答有。
  一张牌子就二百两呢!
  食肆两个多月的收益呢!
  但看了眼学得两眼呆滞的张三郎,含钏忍了忍,算了,兄弟和银子,还是兄弟要紧!
  “只有初开业的时候办过,且到如今也只办了一张出去,便是那位英国公府的三郎君。”含钏笑了笑,“实在对不住了,咱做生意的需言而有信,说的话做的事,可不能砸了自己个儿的招牌!”
  食客们闹哄哄的,谁往那处都得回过头看看张三郎。
  有熟人,还特意过去同张三郎打招呼、言谈两句。
  在饭桌上重新找回自信的张三郎面色很神气。
  含钏便缩在柜台后笑。
  成吧。
  出来吃顿饭,补补气,回去读书只有更带劲儿的!
  张三郎吃得不错,一桌菜风卷残云,上身向后仰、剔着牙招手把含钏唤过去,操心起含钏的事儿来,“...你师傅没啥吧?老四出手应当是稳妥的,前头被我爹拘在家里不准出门,只能送点药材过去,也没亲自过去看望老爷子。”
  “没啥,如今都能走路了。秦王爷荐了孙大夫,前些时日就住在师傅旁边,日日问诊日日上药,总算是捡回一条命呢。”
  含钏见食客走得差不多了,便倒了杯热茶同张三郎坐在一处,两只脚翘在一起蛮随意的,“把家里搅祸的儿媳妇送到庙里了,如今家里头清清静静的,老爷子在庭院里架了几株木架子,栽了几棵葡萄苗,等长了葡萄送一篓给你。”
  有葡萄吃,张三郎自然满嘴称好,吃撑了,歪着身子很惬意,笑起来,“秦王爷性子冷清,往前在国子监极少搭理那些个纨绔,也就同我关系还不错。”
  再想了想,啥时候关系不错的来着?
  噢,好像是他带着徐老四来吃了顿“时鲜”过后,老四对他便和颜悦色了许多。
  嘴里还有木姜子的腻气,张三郎咂了咂嘴,“当晚带着你去秦王府,你不知道呀,爷这颗心是七上八下的!就怕秦王不应,还好还好,秦王不仅应下了,还办得妥妥帖帖的。”
  含钏垂了垂头,挡住羞赧的面容。
  当时...她压根就没想到向徐慨求助来着...
  徐慨就住在隔壁的隔壁,她也没有想过他...
  也不知道为啥...
  或许是当时,不认为徐慨会为了她殚精竭虑地救人吧...所以才会舍近求远,舍强求弱,去求张三郎...
  含钏头埋得低低的,嘴角弯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张三郎一本正经,“你得好好谢谢秦王才是。”
  谢了,咋没谢?
  这谢礼可是她的一辈子呢。
  含钏想着那人,脸就有些红,胡乱摆摆手,想把这话题岔过去,“哎呀呀,知道了。您自个儿好好念书吧!尚姑娘年岁也不小了,您若是明年考不过,难道叫人家姑娘再等你一年吗!?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人姑娘迟早要换人嫁!”
  “呸呸呸!”张三郎赶紧把含钏的话呸掉,“乌鸦嘴别说话!”
  又想起家里那四个凶神恶煞的先生和做不完的卷子,张三郎一边哀嚎一边收拾东西往家走。
  ......
  说实在话,含钏没想到推出的三拼锅子,竟又在北京城掀起一道不小的风潮。
  含钏以为,北京爱吃涮羊肉,对各方各地的吃食也包容善待,多种锅子合并推出会引起食客的好感,这点她是预想到了的,却没想到受欢迎的程度竟比先头的“蟹宴”还盛。
  小双儿裹紧新制的棉衣,望着窗棂外呼啸而过的北风,还有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树杈,发自内心地说了猜想,“...因为天气冷,吃锅子最暖和吧。”
  含钏对这个猜测深以为然。
  想了想,又斥巨资——十两银子,请匠人在厅堂里挖了一个壁炉,又在了楼顶的瓦片上开了个烟囱,壁炉里随时都烧着柴火,一走进厅堂,便暖气扑面而来,热气腾腾的样子,嗯,很像“家”。
  可渐渐地含钏发现,胡同口排队的人少了些。
  许是胡同里排位,一边排一边被北风刮着,人冷,便不愿意多等。
  这也没办法。
  总不能在胡同里搭个屋棚烧炉子吧?
  十月初,含钏独个儿一人看望了白爷爷,从铁狮子胡同往回走,刚过宽街,便见巷口的留仙居往外冒着热气儿,一股一股白雾似的烟从窗棂缝隙、门框争先恐后地往外钻。厅堂、门廊和二楼的游廊里满满当当坐着人,店小二肩头搭着帕子在门口叫客,一说话便哈出白气来。
  热热闹闹的,看上去生意好极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菜包
  倒是有些惊讶。
  留仙居是百年老店了,挂炉的烤鸭做得炉火纯青,几款京菜和鲁菜也做得有些腔调,是北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食肆,用餐人数、规模和“时鲜”也是不能比的——人家上下两层楼,一层楼就有十来张桌子,第二层雅间便辟了十间,和含钏一个晚上五张桌子连台都不翻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留仙居规模虽大,容客量广,却也不是走的平民百姓路子,餐钱并不便宜。
  含钏之前来看白爷爷,晌午懒怠做饭,带着老头子来吃过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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