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节

  为何当初温文尔雅又谦卑恭顺的夫郎,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在食肆里排除异己,大肆敛财,丝毫不顾惜瞿家的声誉和留仙居的招牌。
  如今是把控留仙居,之后呢?
  等父亲百年,她将会在留仙居,乃至内宅丧失所有权力,陈思白又将会怎么对她,怎么对待留仙居?
  她不敢想象。
  可她却知道,男人,有家业重要吗?有父亲重要吗?有瞿家百年的声誉重要吗?
  没有。
  瞿娘子双手捧着牛乳茶,侧过头去,窗棂外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就像她出嫁的那天——花轿从瞿府出门,在北京城绕了一圈,去京郊接上了等候多时的陈思白,又绕回了瞿府,天空也沉闷地一直砸小雨滴,相熟的婶娘说成亲时落小雨不好,既没将雨下透,又不是晴空万里,两口子容易成半生不熟的夹生饭。
  “往后呀...”瞿娘子声音低低的,“夫君不还没死吗?我也不会和他和离,我将他送回京郊老家去,他愿意种地便种地,愿意使点小钱做生意就做生意,左右失了一只胳膊,再也翻不起浪了。”
  含钏“噢”了一声,想了许久终于开口问,“为何不和离呢?到底看清了一个人,你与他之间最后一丝颜面也没有了,又何必拴在一起?”
  瞿娘子手抚在腹部,抿唇笑了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若我与他和离了,氏族耆老必定要提出给父亲过继嗣子,继承我留仙居。我若不和离,那我们这一房还有男丁,待我生下孩儿,若是有个有出息的,我便与陈思白和离,绝不叫他拖累孩儿。若是个没出息的,留仙居少不得还要我支应门面,和离与否的意义便不大了。”
  也是。
  那被砍了一刀的老黄瓜如今就是个工具,在那儿树着,能帮瞿娘子挡不少的风雨质疑。
  含钏看瞿娘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
  这位小娘子真是叫人折服。
  思路清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更明白自己应当舍弃什么...男人过分了,便离开,过得下去便继续在一起过,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再修炼个八百八十八年,也达不到这层境界,含钏在心里这样想。
  含钏咂了咂舌,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了,伸手摸了摸盛牛乳茶的杯盏,扯开嘴角笑了笑,“还好还好,还热着,若是凉了,我便叫人给您热一热。”
  瞿娘子腰靠在软枕上,看含钏的眼神很温柔,“今儿个来同您好好说一说,一是怕您担心,二是给您赔罪。往后留仙居由我直接负责打理,待我生产无暇看顾的那些时日,还请贺掌柜帮忙搭个眼,您说可好?”
  含钏一下子笑起来,“自是好的,您甭叫我贺掌柜的,太生分了。您叫我钏儿吧,含钏便是我的闺名。”
  瞿娘子也笑道,“敏华,我叫瞿敏华。”
  第二百零一章 溏心鲍
  瞿娘子来了,喝了一盏牛乳茶,吃了一盅姜撞奶,留下一个大木匣子装的溏心鲍当做赔礼,又走了。
  含钏打开匣子看了看。
  我滴个乖乖!
  二十个四头溏心干鲍摆得整整齐齐的,块头很大,厚而结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凑近看表面出现一层白霜,这是上品鲍鱼的标志之一。
  小双儿咽了口口水,指着中心颜色稍显的部分问含钏,“掌柜的,中间这里怎么看起来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含钏拿起一颗放在透光的地方,干鲍中间的深褐色就像黏腻柔和的蜜蜡。
  “这是将选出的个头大的鲍鱼晒上三五天,拿十来种食材加水熬煮,三斤食材兑一斤鲍鱼,不再加任何佐料,鲍鱼的味道将会被慢慢包裹在身体里,其他食材的味道会将鲍鱼味彻底激发出来,鲍味更浓。”
  含钏对着光看鲍鱼,心里喟叹一声,瞿娘子舍财了。
  素日含钏也用干鲍入菜,可没用过炮制得这样好的干鲍——出了宫后就没见到过了。
  在掖庭时,这东西倒是常见。
  市井里便彻底没了踪影。
  含钏纵是有心自己炮制,也买不到个头合适又新鲜的鲜鲍。
  好东西难得,含钏唤来拉提、崔二一并听课,手指向鲍鱼中心部分,教导道,“经干制后的鲍鱼泡涨发了,煮后这一段,这中间的位置为黏黏软软,不会凝结为硬制,入口时质感柔软有韧度,像溏心蛋一样的口感,每一口咬下去都带有少许粘牙的感觉,噢,就像吃年糕一样。”
  小双儿举起手来。
  含钏颔首示意她发问。
  小双儿疑惑开口,“那咱们为何不直接吃年糕和溏心蛋?”
  拉提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崔二也觉得有道理,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含钏,等待解惑。
  含钏有点想揍人。
  但高低是自己挑的丫头...自己酿的苦果,得自己尝...
  不过说实话,很早很早之前,含钏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鱼翅吃起来与粉丝无异,燕窝喝起来和银耳相似,溏心鲍虽说口感如年糕与溏心蛋,但味道却千差万别、绝不可同日而语,而含钏吃过一位素斋师傅的素演,其中一道鲍汁香菇,无论是口感还是口味,都叫人难辨真假。
  那人们为何追逐前者?
  约莫是因为身份吧。
  人总要通过各式各样的外物来彰显自身的不同,比如官员穿丝绸,平民不可,比如读书人高束发髻,而做劳力的却不用,再比如,圣人穿的明黄色,旁人若制若穿,便是违制僭越,当午门斩首...
  若无外物加以区分,又何以得知谁贵谁贱?
  想虽如此想,话却不能同三个小的说出口。
  含钏偏了偏头,手里拿着勺子挨个儿敲额头,“去去去!这个问题,等哪日你们真正都吃到嘴里,才可做评判!崔二收拾厅堂,双儿去算‘时甜’的账本子,拉提进灶屋备菜!”
  含钏顺手舀了一勺煮开后的凉水,放了只干鲍在里面——含钏打算存十只,拿十只出来招待,若是当真好,便求了瞿娘子要进货渠道,“时鲜”营业到如今,还缺真正镇得住场面、架得起排场的镇店之菜,正巧留仙居擅做京菜,不擅料理海味,在菜式的选择上也不算冲撞。
  既要存心推新菜,那便要自己试菜,这只做出来就算是给食肆的伙计们见见世面。
  含钏泡了那只干鲍两天,期间雷打不动地每隔四个时辰换一次水,浸泡后用尖刀去掉嘴与胃肠,清洗干净裙边的泥沙后放进没有油腥的干净碗碟中,放上姜片葱段和些许青红酒,起火上锅再蒸一个时辰,在锅里自然晾干,便算是泡发好了。
  含钏泡了几天,小双儿就惦记了几天。
  小双儿蹲在泡发干鲍的水缸前,背对门口,留下一个浑厚雄伟的背影。
  显得执着又孤独。
  崔二看着小双儿的背影,不无忧心,“...才给做的衣裳,必定又穿不了了。双儿不长个子,只长肉。我改了好几次她的衣裳了...等过了这个年,必定又得改尺寸。”
  含钏也有些忧心。
  含钏主要忧心在,害怕小双儿把口水滴进泡干鲍的清水里,到时候大家都吃不成。
  小双儿盼了好几日,打死她也想不到,最后她连鲍汁儿也没捞到一滴。
  含钏用最简单的方式烹饪泡发好的鲍鱼。
  杀了一只老母鸡,取了一大块五花肉,砍了一段猪肋排,拿了根大骨头、猪蹄膀、鸡爪、又一并泡发了干贝柱并切了腌好的火腿放在一起。鸡劈叉有骨头面垫底,怕有肉面会粘锅底,然后放入炒过的所有食材,把泡发后有手掌大的鲍鱼铺在表面放多片生姜,加满开水、甜酱油,汤汁瞬间变白,香气四溢,从早上熬制到更深,汁水渐渐收缩,还未走近灶屋,便是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香味以霸道的姿态蹿进鼻腔。
  送走最后一拨食客,含钏小心翼翼地一手一只筷子将鲍鱼捞了出来。
  钟嬷嬷过时不食,且对溏心鲍兴致少少,核完账本便早早睡去。
  三个小的,如同猫守腥,狗守骨头似的,眼巴巴地盯着含钏两根筷子中间那只巴掌大的鲍鱼。
  小双儿艰难地吞咽下口水。
  “这是在干什么?这么香。”
  回廊间有声音传过来。
  含钏手挺稳的,赶忙将鲍鱼放在干净的盘子里,转头去看。
  一看,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是徐慨!
  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呢!
  快有一个月了吧!
  上次中秋,吃了顿螃蟹,徐慨连家也没回,骑上马又往天津卫当差去了!
  这么些时日,除却小肃回来时不时地说上两句,带点吃食和口信回来,他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含钏心里高兴,“你回来了!还去天津卫吗?!事情且都办妥了吗?去吏部交差了吗?去宫里同圣人、顺嫔娘娘请安了吗?”
  却见徐慨还穿着官服,脚踩牛皮官靴,面上胡须拉茬的,既没净面也没换衣裳,便又笑起来,“你又是才回北京城呢?”
  第二百零二章 鲍汁焖饭
  含钏连珠炮似地发问,惹得徐慨默默勾了唇角,笑起来,“你一下提这么多问题,我先该回答哪一个呢?”
  含钏也笑起来。
  两人趁着夜色相对而立,一个风尘仆仆的翩翩浊公子,一个可爱多多的美貌俏厨娘,看上去就像一幅画儿似的。
  小双儿不由自主地歪头笑起来。
  崔二看了拉提和小双儿一眼。
  好家伙,这两没眼力见的,一点要走的意思是没有。
  崔二又看了看徐慨,徐慨没甚反应,反倒是徐慨身后的那个小太监,一直朝他使眼色。
  崔二当下未曾反应过来。
  隔了一会儿,方恍然大悟。
  噢!
  崔二撞了撞小双儿的胳膊肘,轻声道,“...咱们今儿个跳水萝卜还没收拾呢...咱要不出去打整收拾?”
  小双儿没反应过来。
  紧跟着小肃便笑着撩开灶间的帘帐往外出,“爷,奴同三位一道收拾打理,人多力量大,早收拾完早休息。”
  说着便打了个千,眼神示意那三小的先走。
  小双儿被崔二往外一拉,这才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眼直直坠下的帘帐,瘪了瘪嘴有点想哭。
  拉提拍了拍小双儿的肩膀,比了个手势。
  小双儿带着哭腔摇摇头,嘟了一张胖圆脸,“没事儿...我没事儿...只是....”
  小双儿一股酸意涌上鼻腔,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的溏心蛋和年糕...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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