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四个字,字体端正方正,心上一点掉入钩中。
  孟长青的手忽然猛地一抖,那枚纸笺从他手中抖出去,他的瞳孔骤缩,一下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连身旁的李道玄去没来得及顾及,脱口道:“不可能!”
  李道玄立刻扭头看他。
  孟长青脸色怪异,几乎是下意识念了两句,“不可能!不可能!”他抬头看向那颗桃树,似乎一下子慌了阵脚,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悠闲晃荡,眼中金色雾气绽出来,灵力瞬间席卷整座小天地。井中那轮圆月晃了一晃,水底有一张的面目转瞬消逝,孟长青四下查看,脑海中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孟长青忽然捂住了额头,下一刻,他顿住了,缓缓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有个穿着长白道袍的年轻道人朝着他走过来,那人身量高挑,面容清俊,着素白道袍,袖口用紫线勾着一团星宿,挑起一半头发被紫绶带束着,背着把降魔剑,迎面走来有如和煦春风,忽然,孟长青看见那人朝自己笑了下。
  孟长青还怔在原地,忽然身旁有一人冲了出去,他侧目看去,竟然是少年时的自己。
  “师兄!”少年孟长青一身玄武道袍,背着李道玄的白露剑,朝那人喊了一声,竟是一把扑上去把人抱住了,那人被撞得后退两步,似乎有些没想到,但仍轻轻地抬手拍了下他的背。
  “抱歉,师兄。”少年孟长青磕磕绊绊地道歉。
  “没事。”年轻的道人低下头,抬手把孟长青轻轻推开一点,忽然笑了下,“长高了。”
  少年孟长青看着那两只轻轻推着自己脑门的手指,忽然又凑了上去,年轻道人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少年孟长青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背上的白露剑都在抖,样子很散漫,喊了声,“闻过师兄。”
  少年孟长青对那道人说着什么,一步步往前走,那道人似乎被他吓着了,下意识一步步往后退,却又碍着长白大弟子的身份,没有失态,终于,那道人抬手,似乎要将凑上来的孟长青挡回去,又不知道为何没有动手。
  少年孟长青还在说话,那年轻道人被他逼得步步倒退,忽然对着他身后的方向,正色道:“扶象真人。”
  少年孟长青抬手搭上他的肩,那道人无路可退,被他一把压在了墙上,少年孟长青露出个非常欠抽的笑,低声道:“我师父在后山,你喊谁呢?”
  那年轻道人缓缓地把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扒下来,对着来人道:“真人。”
  少年笑道:“没意思了啊。”他随意地回头看了眼,猛地腿一软没站稳,那年轻道人手快,一把扶住了猝然摔下去的他。少年孟长青被那年轻道人扶着,喉结动了下,半晌像是恢复了力气,忽然一个起身,叠袖行礼,毕恭毕敬两个字,“师父!”
  落地有声。
  眼前的景象散开,孟长青望着那低下头去的少年孟长青,还有那忍着笑整理自己领口的年轻道人,画面越来越模糊,他背上的大雪剑忽然雷鸣不止,有杀意一闪而过,湮灭在骤然涣散开的金色雾气中。
  小天地又是一晃。
  幻像终于消失,心境却依旧动荡,孟长青白着脸半晌,他忽然摇了下头,强迫自己把脑海中所有画面挥开,猛地再次抬眼看去。
  果然又看见了那棵巨大的桃树,论幻境,孟长青绝对是个中高手,连吕仙朝都得靠边站,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树在查看他的记忆。
  也不知道是什么邪物,连他都中了招,孟长青已经很多年没中过招了,最近可能是比较倒霉,到处栽跟头。
  孟长青抬手一指点去,下一刻,身后忽然有浩然剑气汹涌而出,雄浑磅礴,如倒挂海水。
  杀气席卷而来。
  剑气猛地冲散了整方小天地,不过一瞬,满院都挂满了两指厚的重霜,那千年桃树一下子垮下去,如老人迟暮,根脚寸寸裂开。
  孟长青有些懵,他还没动手呢!忽然意识到什么的他猛地回头看去。
  李道玄站在原地阴沉着脸,从他脚下起,纵横剑气滚了出来,地脉全都翻上来,根根断开。
  孟长青吓着了,他从来没见过李道玄这么阴沉的脸色,“师、师父?”
  李道玄抬手结印。城门口那块已经碎开的镇魔碑震了下,金色阵法从他脚底下现出来。
  此时,若是有道人从宣阳最高的那栋楼往下看,可以看见百年罕见的一幕,珠宝蓝天幕下的宣阳城,鳞次栉比的街道小巷,忽然从地下凭空而起一轮巨大的阵法,偌大个宣阳被完完整整的拢在其中,状似莲花的宣阳城,似乎被一只手攥住了,从城隍庙起,霜冻裹挟着杀气绽开。
  宣阳城另一头,对着一面水境查看记忆的说书人已经彻底惊呆了,他一旁的道人也盯着那境中骤然散开的景象有些怔。
  说书人连怕都忘记了,忙震惊地小声道:“我、我刚看见李道玄……我刚是不是看错了?李道玄他对他徒弟……”
  也就孟长青自己在那儿愤愤不平,刚刚谁还看孟长青的记忆啊!两人盯着李道玄的记忆愣是没敢转一下眼,那桃树是真武大帝亲手所栽,原本长在千里之外的松山,四百年前被几个宣阳修士挪到了宣阳改风水,这种东西要伤李道玄倒是不可能,但是耐不住有人忽发奇想,这树算是道门的圣物,加上两百年前因为谢长留而开的另一条地脉古井龙王息,两物摆在一起,运之刁钻阵法,可以偷窥仙人记忆。
  都是正道东西,李道玄下手必然留情,就这么一刹那的空隙,两人看见了李道玄的一段记忆。
  那真的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记忆,非常的,有意思。
  那附在孟长青身上的年轻道士也是一脸震撼,忽然拿纸扇轻轻拍了下额头,“有意思!”
  说完他迅速抬头看去,宣阳已经全在那金色阵法中,霜冻已经将整栋院子封了起来,道士哗一下收了纸扇,对着那说书人道:“走!”
  这可不明显吗?怒了。
  不跑留着等死啊!
  说书人忙跟上那道士,道士一推门,看着满院的霜,微微倒吸口凉气,死到临头还拍了下扇子,对着那说书人道:“这怎么办?走不了了。”
  刚刚开了心窍没多少年的说书人都惊呆了,你问我我问谁去?
  另一头,孟长青真的有些吓到了,倘若要他用一个次来形容李道玄,那约莫就是与世无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善若水,虽然孟长青打骨子里怕他,但不得不说摸着良心说一句,其实李道玄是个性子相当平和的人,极少动怒,这么些年,他没见李道玄发过火。
  简而言之,李道玄其实算个好脾气的人。
  孟长青第一次看见李道玄怒成这样。
  李道玄依旧面无表情,但是孟长青确定,李道玄绝对动怒了,他只是在李道玄身边站着,灵力收的一丝不剩,却仍是几乎被这股威压震得喘不过气来,若是换个人,估计已经吐血了。
  宣阳城中的修士几乎同时惊醒,所有人都看见了地上的道门阵法,却没有一个修士有所动作,刹那间,满城所有的修士都收敛了灵力,收的干干净净,谁都不想贸然招事儿。
  这种伏魔阵,少说几百年没现世了,年轻一辈的修士,根本没人认识。
  但这绝对是纯正道宗气脉,但凡修过道的,都不敢有任何的怀疑。
  孟长青一个字都不敢问,跟着李道玄往外走,刚一出去,李道玄忽然望向西南方向,背后长剑出鞘,无人招引,划了一道极亮的弧度,裹着风霜斩了出去,一瞬间幻化出无数把霜雪长剑,伏魔阵大亮。
  宣阳城一夜入冬,檐上的水往下滴,滴到一半已经变成了霜,砸在冰冻的青花碗中,锥子似的。
  孟长青看得喉结一直忍不住上下滚动,想想刚才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很容易就猜到了李道玄动怒的原因,“师、师父。”
  李道玄闻声一顿,回头看他。
  孟长青被他这一眼震得差点腿一软跪地上,他低声道:“师、师父,师父……”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在李道玄的注视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李道玄身上的气息太陌生,太过……他膝盖莫名发软。
  李道玄看出他的异样,收敛了气息,“回客栈等我。”
  孟长青忽然喊他,“师父!”
  李道玄的脚步一顿,定在原地,竟是没有再回头看他。
  城中有风,一阵阵吹过来。孟长青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看见李道玄微微浮动的道袍,街上的风已经冷得几乎刺骨了,李道玄立在那儿,有微末霜雪刮过来,他一动没动,孟长青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李道玄,从来没有。
  那个背影,孟长青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两个字,竟然是孤独。
  “回去等我。”李道玄继续往前走,身影一下子消隐在雾气中。
  “师!”孟长青想喊他,又莫名停下了,“……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这一段挺虐的。
  看完这一卷再去看李道玄老父亲的一面,就知道什么叫爱得深沉了。
  第23章
  孟长青站在客栈窗前,看着满城霜冻,檐下一排青瓷碗已经全部冻住了。
  他解下背着的剑匣,轻轻推开,大雪剑陈在匣中,一泓月光似的。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又缓缓将剑匣合上了,咔嚓一声清响。
  孟长青看着大雪剑,忽然想,若是那一年没有执意下山,如今的情形会不会很有不同?玄武山岁月清静,远离纠葛与纷争,那些安宁的日子,他竟是如此怀念。道门流传着一种说法,年轻就该仗剑天涯四海为家,非如此浇不灭心头一腔热血。
  可热血倒空了之后呢?
  孟长青望向窗外,宣阳城静悄悄的,有老黄犬抖着腿小跑着掠过巷子,踹翻了两只空碗。他在等李道玄回来,也就是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从前每次下山,李道玄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在等着他回来。
  放鹿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一座山,李道玄一个人住了几百年,身边也就他一个徒弟而已。
  孟长青在那一晚上想了很多,过去没敢仔细想的,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
  李道玄是清晨回来的,那一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清玄什么也没说,他怀中抱着个人。
  孟长青看着自己久违的身体,有些诧异,李道玄把身体放在床上,归位的那一瞬间,他的五识全都回来了,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在李道玄怀中,李道玄没有松手。
  “师父?”
  李道玄抓着他的胳膊,许久才问道:“有没有不舒服?”
  孟长青起身,试了下,没有任何的异样,他对着李道玄摇头,“没有。”他在身体中察觉到熟悉的灵力,李道玄给这具身体渡过灵力,而且不少,他略带诧异地看向李道玄,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李道玄缓缓松开了手。
  下一刻,孟长青退后两步,捞起衣摆,对着李道玄跪下了。
  李道玄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道:“做什么?”
  “我对不住您。”
  李道玄闻声默了许久,伸出手去似乎要扶孟长青起身,却又顿在了空中,最终,他收回了手。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孟长青,一张脸笼在晨光中,看不分明形容,许久才道:“你没有对不住我。”
  孟长青缓缓攥紧了手。
  李道玄终于道:“昨夜幻境中,看见的可是吴聆?”
  不知道过了多久,孟长青才吐出一句字来,“是。”
  “还难受吗?”
  孟长青似乎没想到李道玄会问他这句,过了半晌,答非所问道:“没后悔过。”他的意思是,杀了吴聆落到今日这地步,他没后悔过。
  李道玄听完这四个字,却不知为何没有说话,看向孟长青,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道:“若是我告诉你,当年江平城那人不是他,你会不会稍微好受些?”
  孟长青先是一愣,半晌才道:“什么意思?”
  李道玄却是没了话,过了会儿,开口道:“出去吧。”又添了一句,“你魂魄刚归位,不要到处跑,免得又伤了,你歇一阵子,三日后与我回玄武。”
  孟长青跪在原地大半天,终究是没什么能说的,他起身退了出去,临关门前,他看了李道玄,李道玄的神色与平时不大一样,孟长青说不上来。他望过去的时候,李道玄正望着他,那眼神孟长青觉得似曾相识,却又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孟长青出了门,没想到却看见了躲在一旁偷听的姜姚,他一眼扫过去,姜姚立刻竖起食指让孟长青不要发出动静。
  孟长青平静地关了门,示意姜姚跟他过来。
  两人一下楼,孟长青问姜姚:“胆子挺大?还敢偷听了,我没开灵识的习惯,我师父一直有,他今日没开,算是你走运了。”
  姜姚在李道玄面前不敢造次,对着孟长青胆子就大了许久,他问孟长青,“吴聆是谁啊?”
  孟长青道:“长白宗一个弟子,前些年死了,不过魂魄只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道在哪儿。”他说的含糊,见姜姚一副好奇的样子,问他,“还听见什么?”
  姜姚忍不住问道,“听到江平城,江平城是哪儿啊?”
  孟长青对着他道:“江平城是个南方古城,有条江平河截城而过,前些年全城的人都死了。”说话的时候,孟长青自己也有些意外,自己如今原来已经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事了。
  姜姚瞪大了眼,“全死了?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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