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还记得,两人一起离开家乡时,没有谈及一个情字。那时楚蛮子直截了当问:“我要离家出走,你随我去吗?”顾书沐想也没想,应声:“好。”
  院中萤火虫飞舞,像盏盏小灯火。顾书沐收揽耳边被风吹动的发,惬意靠着门框。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阿樱又哭,把你吵醒吗?”顾书沐回头,看到已挨着他背站的楚蛮子。他个头高大,张臂能将他整个人揽抱在怀里。“没,夜月很美。”顾书沐感觉到一双粗实的手臂揽抱住自己的腰身,他没有回头,他看着一只萤火虫忽高忽低地飞舞。
  阿樱刚捡回来那时,顾书沐看也不肯看一眼,嫌弃楚蛮子把路边捡的小猫、小狗往家里带就算了,居然还捡回一个小女孩。楚蛮子任由他责备,呵呵笑着,一点也不介意。他亲自给女孩洗头,更换衣服,家里没有女孩衣物,女孩换的衣服,其实是楚蛮子的一件短衫。楚蛮子把短衫剪短,囫囵给女孩套上,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阿樱是弃儿,丢在山头上,风吹日晒,又饥又饿,穿着一只鞋子,走到山脚下的村落讨吃食,被楚蛮子看到,便就将她带回去。
  小女孩,夜里总是会想念爹娘,白日安安静静,到半夜总哭。
  一次楚蛮子睡得沉,顾书沐被哭声吵醒,见女孩缩在他们寝室的门外啜泣。顾书沐将她抱起,安抚女孩入眠。他躺靠在女孩身旁,唱着他勉强想起的摇篮曲,模仿小时候娘哼唱时的语调。阿樱挨着顾书沐沉沉睡去,小手还揪着书沐袖子不放,书沐从女孩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幼年时可怜的样子。
  书沐默默将女孩那不像样的衣服改小,教女孩读书,帮女孩扎头发。
  每次夜里女孩哭泣,书沐也总是要过去哄她入睡。
  楚蛮子搂着书沐的腰,书沐的肌肤冰冷,夏日像井水般舒适。他头挨靠在书沐肩上,陪书沐看这很美的月色。可他心思不在月光或者萤火虫上,呱呱叫的蛙声也没能吸引住他的注意力,他正偷偷瞥着书沐侧脸,目光在书沐唇上游走。楚蛮子记得,他第一次亲书沐时,挨了书沐一个耳光。
  昭家在岳麓山下有家食店,楚蛮子经常去晃悠,可不是自己一人,有时还梢带上几个友人。。顾书沐在岳麓山腰一家庙里抄写经文,挣点糊口的钱。顾书沐的字很好看。
  每次顾书沐攀登经过山道,就总会见到山脚的昭家食店,不时还能看到楚蛮子的身影。书沐常会藏在竹林旁张望食店,楚蛮子的友人瞅见,就取笑说:“蛮子,你家娘子又来看你了。”书沐白皙秀美,因他不言不语,不晓得他性情的,还以为他像小娘子般羞涩。楚蛮子大大咧咧,不理会众人取笑。他从店里拿出两个枣糕,追上书沐说:“给你。”书沐推开,冷冷说:“叫你那群猪朋狗友嘴巴放干净点。”楚蛮子笑说:“他们又没说错,你难道不是来看我?”说时,还将两个枣糕往书沐怀里塞。书沐抓起枣糕打在楚蛮子身上,转身就走,楚蛮子在身后追。两人身影消失于竹林。
  那时,两人便有些逾越礼教的行径,书沐心惊胆战,又爱恋不舍,楚蛮子胆大妄为,恣情忘形。
  两人的关系,逐渐还是被两家人知道。楚蛮子被他那位凶横不讲理的爹痛打了一顿,书沐在顾家默默遭受辱骂,苍白着脸,没有一句反驳。
  两人一度断了联系,书沐没再去庙里抄经文,他躲开楚蛮子。
  他到镇上,帮人写信,挣个几文钱。
  一日午后,书沐生意冷清,正要收摊,转身见桌前坐了个人,正是多日不见的楚蛮子。楚蛮子脸上还带着伤,他笑着对视书沐。两人四目相对,沉寂无言。许久,楚蛮子才开口,问的是:“我要离家出走,你随我去吗?”
  夏日的夜晚,楚蛮子勒紧怀中人的腰身,他亲上书沐的唇。两人无声无息亲吻,相拥在一起,直到听见屋内孩子的哭声。书沐狠狠瞪了楚蛮子一眼,楚蛮子呵呵傻笑着。
  第111章 番外3. 此花美幻似梦,犹如你我之情
  九日山青葱依旧, 赵启谟主持回航祈风。当日, 许多海船返航,但是没有李家的船。路途上恐怕是为什么事耽误, 航海延期数日, 也是正常之事。
  然而, 人未回来,总是让人担虑。每夜, 赵启谟看着对窗漆黑无灯, 他心里便也空空荡荡。李家祖宅里有仆人,但是这宅子的主人始终未归。
  每日, 赵启谟都派人到海港候船。阿鲤跑了无数趟, 回来更赵启谟说:李家的人也在港口等, 李员外这趟回来得是有些晚。不过听海港回航的水手说,他们在阇婆国时,还看到李家的船安然无恙。
  有自己的海船后,李果不只前往登流眉, 三佛齐和阇婆国也前去, 在各大海港辗转, 获利丰厚,当然出海日期也长。
  到约定归期的第八日后,李家船还没返航,赵启谟坐不住了。每日离开公廨,他都会亲自前往海港,站在观沧亭上, 看着波涛汹涌的海浪。
  赵启谟对汪洋,怀抱着敬畏之心,每每他主持祈风仪式,他不是走走过场,他心中真诚为出海归航的海商们,祈祷顺风平安。
  不只因为他的果贼儿也在里边。
  待果子回来,要抱抱他,搂在怀中,述说这离别之苦。
  望着海上明月,赵启谟想着。
  或许,应该把他关起来,关在静公宅里,让他明年再登不了船。获利虽多,可是如此风险,这一日日的等候,委实让人焦心。
  第十三日,李果返航。
  获得消息,赵启谟离开公廨,来不及脱下官服,换上寻常衣物,他便要赶往李家。阿鲤跟随在身边,提醒说:“官人,李员外今日返航,家中许多客人。”赵启谟这才驻足,李果才刚到家,李家拜访人的很多,必然人满为患。他一个知州此时登门拜访,众目睽睽下,他只怕是要被热情的海商、乡绅拉去饮酒,反倒无法和李果相伴。
  掉头返回,赵启谟来到衙外街上的李家祖宅,他就在这里等李果。
  李家祖宅,仆人全是番人,围墙又高,颇有拒人千里之感。
  赵启谟登门,番人都认识他,殷勤将他请入院,待赵启谟犹如自家的主人。赵启谟和李果往来密切,相会的场所不是在静公宅,便是在此地。
  李家祖宅的钥匙,赵启谟也有一串,李果出航时,亲自递到他手里。
  然而,赵启谟自李果出航后,这还是第一次上门。
  步上通往阁楼的木梯,赵启谟走到那扇熟悉的房门,门上落锁。赵启谟拿钥匙插锁,推开房门。入目的寝室熟悉依旧,宽大的香木床,缀有珠玉的床帐,多少夜晚,他们躺卧在里边。
  赵启谟走到床前,抚摸床上的枕被,他静静坐在床沿。
  他心里其实害怕过,如果李果这趟没能回来,如果这个人永远离开了他,生死相隔。那么,他该如何渡过这漫长的人生。
  我终究是自私的,只想留住他,囚在自己身旁。
  赵启谟曾无数次回想过,京城柳岸木桥旁,自己于夜色下,第一次见到李果的情景。那时他浑身战栗,甚至执不住马缰,是夜色遮掩住了他的模样,果子才不得知晓。
  还有在谪仙正店,果子擦身而过时的情景;还有袁六子受伤,果子只顾照顾六子,丝毫不搭理自己的情景;还有许多。
  是惊喜,是心慌,是嫉妒,那些甜美且痛苦的情感,这一生,再无人能给予他如此深刻的体验。
  这寝室里,每一物,都有属于李果的记忆,这也是赵启谟自李果出航后,不愿前来的原由。思念无孔不入,每一样物品,都在告知:你有多想念他。
  衣架上那件绛红色的袍子,还是李果出海前夜挂上,那是赵启谟的袍子。袍子之下,叠着的是一件李果白色的衬袍。
  这间寝室里不只有李果的物品,还有许多属于赵启谟
  梳妆台上的玉簪、床上的书籍、衣笥上湖蓝色的发须,等等。
  还有此时赵启谟拿在手上的一个小盒子。
  这是一个雕刻精美的香木盒,长而方。它就搁放在梳妆台旁,但是赵启谟第一次见着它。也不知道李果往时,将它放在哪里?
  打开香木盒盖,可见盒中有一沓纸,纸之上是一个小布包,赵启谟眼熟,这是装他两人发丝的布包。结发之物。
  这些纸,大概、是以往我写予他的信。
  赵启谟这般想,取出一张查看,果然是他写的信,每一封都在木盒中。
  这是?
  赵启谟在盒中发现一张字帖,上面的字歪歪斜斜,还有一个朱字批端正写着:“罚抄十遍”。有趣的是,这些字帖上,几乎都有一个大大朱字“丙”。
  一张张翻看,赵启谟边看边笑。
  字帖上的黑字写得很丑,很幼稚,也很可爱。
  这些字帖有十余年之久,除去纸张发黄外,整齐完好。果子这般宝贝它,是因为这是与他赵启谟有关的物品。
  这么多年,果子一直偷偷藏着。
  将木盒放回原位,赵启谟听到脚步声,转身回头,正见李果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石榴色的番人长袍,袍襕刺绣极其精美,色彩斑斓。李果嘴角上扬,双眼含情,他怀里还抱着一盆白色的异国花卉。
  午后的阳光,照耀在李果半身,那白色的花,一簇簇,开得美丽,和李果的笑颜相映衬。
  “启谟,我回来啦!”
  李果欢喜叫着,他将花盆往窗边一搁,便就扑跳到赵启谟身上,将还处于发愣状态的赵启谟扑倒在床上。
  两人一并落床,跌落满怀。
  李果从海外带回两盆花,一盆是拘那花(夹竹桃),一盆是白色曼陀罗花。
  因为赵启谟喜欢花草。
  赵启谟问:“果子,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赵启谟送的东西,往往是美食。他吃到什么好吃的东西,必要给李果备一份。然而这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和李果从海外千里迢迢带回的不同。
  李果枕在赵启谟身上,他仰着头朝赵启谟傻傻笑着,他说:“你。”
  赵启谟低头亲吻李果,李果伸手臂搂着赵启谟脖子,李果起身,和赵启谟拥吻在一起。
  这是一个午后,一个白昼,窗外传来楼下行人的车马声。
  李果被赵启谟压制在床上,赵启谟解李果腰带,李果脸红问:“一会不用去公廨吗?”
  今日并非官员沐日,李果记得很清楚。
  “无妨。”
  赵启谟抬身、伸手,将床帐放下。
  “启谟,我好想你。”
  李果搂抱赵启谟腰身,他贴上来,想亲赵启谟的唇,被赵启谟手掌压回床板,而后赵启谟将身体覆上。
  “我何尝不是。”
  赵启谟的低哑的声音在李果耳边喃语。
  曼陀罗花在窗上享受着阳光的沐浴,它顶着一朵朵百花,似伞般展开,怒放者仿佛白玉制的铃铛,含苞者盘旋如星,无不旖旎。
  情酣之时,李果扯落一遍的帷帐,而后失神看着窗上的花卉。
  此花美幻似梦,犹如你我之情。
  赵启谟顺着李果目光望去,便也看到窗上的曼陀罗花。他温和轻轻李果额上的薄汗,取来衣袍将李果遮住。
  才不肯让那窗外的阳光,偷窥了去。
  “启谟,我这趟运回很多香料,有安息香、龙涎香、沉香……”
  李果板着手指数着.
  “嗯。”
  赵启谟用手当梳,整理李果散乱的发。
  “就’嗯’吗?”
  李果轻咬赵启谟手臂,在他手臂上留下两个小牙印。
  “启谟,这次回来晚了,害你这么担心。”
  李果已听家人说过,赵启谟每天都往他家里派人,询问他回来没有。有一次赵启谟甚至亲自上门,和李爹打探这次李果走的航线及路途上可以停泊的港口。
  如果自己一直没回来,启谟显然是要出海寻找他。
  “知晓便好,再如此财迷,看我不罚你。”
  就为了等候一批沉香,延期十余日。让自己家人着急不说,就是赵启谟也险些出海去寻他。
  “你还想怎么罚!”
  李果幽怨瞪了赵启谟一眼,这家伙明显将这些时日的“帐”,一并在这个午后清算了。
  “你纵然不是承信郎,我亦不会离弃你。”
  赵启谟知晓,李果所为是为了和他厮守他。然而,果子现下累积的财富,几辈子也吃用不完。其实就算果子不去出海,每年靠珠铺的钱,甚至单靠赵启谟的俸禄,也够他花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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