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眼看一场悲剧就要发生,走到城门处的杨烁突然脚尖轻点,整个人直飞而起,抓住城门上的青砖,蹬蹬蹬地爬了上去,不过一眨眼功夫就爬到了城楼上。
  杨回一愣,忙不迭地站起来抬头。
  就见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楼内,并回头朝杨回吹了记口哨:“父亲大人,儿子我没进城门,您也不用死了。再见!”说罢,从城楼直接进京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
  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玩了这么一出文字游戏,拜了他爹一道。但这城墙足有十余丈高,他说爬就爬,说上就上,也足以证明此人武功非凡。
  众人又觉好笑又觉钦佩。只有杨回既不钦佩也不笑,反而气得整个人都在抖,最后恨恨地将牌位一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赶着牛车离开了。
  一场父子反目的大戏至此结束,众人看得心满意足,且心情愉快,因此谈论起来也就更加兴致勃勃,很快传遍了整个芦湾。
  ***
  当所有人都去城门外看热闹时,颐非已在门前犹豫地站了许久。
  天很热,太阳的余晖火辣辣地照着他,这种时候他本应找个清凉之处喝上一杯冰镇过的好酒休憩的,可他却易了容,贴着长长的胡子站在风小雅的住处前,想着要不要进去,要不要告诉他秋姜的事。
  最后,颐非低声道:“姬婴对小狐狸有恩,对我可没恩,不但没恩还有仇呢,老子才不卖他的帐!”说罢一狠心一咬牙,抬手敲响了房门。
  “请进。”风小雅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颐非推开门走进去,见他坐在岸旁,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正在摩擦一些小珠子。颐非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在做什么?”
  “听说秋姜的佛珠手串没了,想着给她补上。虽不如足镔那般好用,但更轻巧好看些。”风小雅的声音很轻柔,动作很轻柔,却莫名刺痛了颐非的眼睛。
  颐非心中那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瞬间消失了。他别过头暗骂了一句,又扭头问:“你如何知道手串没了的?”
  “我命人沿途追寻你们的行踪,发现你们在海边的若木村待过,那里有户人家,离奇死了一老妪一孩童。我的人从两个老头口中探听到你们确实在那短暂逗留过。检查炉灶时,发现了佛珠残核。”
  颐非僵了半天,只能低叹道:“你可真是用心良苦。”
  他在屋中踱步。
  风小雅也不管他,继续摩擦那些珠子,把珠子的表面打磨得光滑圆润。
  颐非看着看着,觉得自己再也看不下去了,便冲到案前一把按住了风小雅的手。
  风小雅手腕一转,便从他手下挣脱了,并反过来弹了一下他的手背:“作甚?”
  颐非只觉手背被某根针扎了一下,忙不迭地收回:“你作甚?”
  “不要随便碰我,会被反噬。”他体内的七股气,就像盘踞在他体内的七只怪物,彼此之间争斗不休,但有外力来袭时,便会自动出击,因此亲近之人都知道这个忌讳。
  颐非吹了吹刺痛的手背,喃喃道:“那日海里秋姜救你,对你又搂又抱的,怎么就能碰了?”
  风小雅一怔,目光闪动,表情变得很是古怪。
  颐非也自觉出失言来,将攥紧的手心松开,沉声道:“我要跟你谈谈。”
  “谈秋姜么?”
  颐非硬着头皮,心想这般婆婆妈妈,真不是老子的作风,便一口气说了出去:“她不叫秋姜,也不叫江江。她是姬忽,璧国白泽公子姬婴的亲姐姐!”
  风小雅盘珠的手停了一下,但只是一下,立刻又继续了。他表情郁白,眉睫深浓,天生一幅郁郁寡欢的脸,因此此时此刻,颐非竟看不出他有没有伤心。
  “我知道了。”
  “你知道?”这下轮到颐非震惊,“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风小雅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只有你在芦湾,我便知她选择了如意门。至于她是姬忽,是刚刚你告诉我的。”
  “那、那……”颐非被他的反应弄得措手不及,见他还在慢条斯理地擦珠子,不禁道,“你不说点什么吗?”
  “没什么可说的。”
  “怎么会?”颐非气得跳脚,“姬家就是如意门,如意门的每任夫人都是姬家的女儿,所以姬忽很小就被送进如意门,留在姬家和嫁给昭尹的那个姬忽是假的!姬家简直丧心病狂,罪大恶极,竟把全天下人都当傻子,把程国、璧国、燕国的国主之位全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姬忽根本不是江江,她假扮江江接近你,就是为了杀你爹,好除掉燕王的臂膀,并为谢知幸和谢繁漪的计划铺路……”
  风小雅的脸本就很白,此刻又白了几分,他的手微微发抖,再也擦不下去了,最后只得将珠子放下,回视着颐非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颐非一怔。
  “你希望我恨她?你希望看见我痛苦?”风小雅停了一下,缓缓道,“是不是看见我很痛苦,同样因此而痛苦的你,就会好受些?”
  颐非顿时无语。他想反驳说自己没有这么恶劣,可扪心自问,又觉得好像风小雅说的有道理。他选择将秋姜就是姬忽的事情告诉风小雅,固然是希望这个可怜的痴情人得知真相,不要再被谎言和误会蒙蔽,但又隐约期待着什么。至于他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却连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希望看见他痛苦吗?
  我很痛苦吗?
  或许,我只是卑劣地希望他能就此跟姬忽彻底一刀两断,前尘皆忘。然后我就可以不用再在意所谓的“朋友妻”的禁忌?
  颐非的表情变了又变,半响后,苦涩一笑:“我真是个小人。”说罢,扭头要走,竟是不想再多待。
  风小雅却叫住了他:“颐非。”
  颐非在门槛处停了一下,因这声呼唤而目光微颤,低声道:“抱歉。”
  “颐非,你回头,看看我。”
  颐非忍不住回头。就见风小雅缓缓站了起来,站得笔直,然后行走,每一步都是一样的距离。他就像公输蛙做的机关小人,一举一动都极尽标准——标准的……不像人。
  “我从襁褓时起,对这个世界尚不能感到光明之前,便已先领略了痛楚。”婴儿出生时眼睛是闭着的,需要好些天才会睁开,但那时的视力也很微弱,看不清什么。但它们能感觉饥饿、温暖、柔软、疼痛等本能。而对风小雅来说,他从生下那一刻起,就感到了疼痛。他的骨骼,先天缺陷。
  “后来,长大了些,会说话了,会哭了,就经常哭泣。所以我小时候,是经常哭的。我问父亲——为什么我这么痛苦?”风小雅小时候,按照江江的话说就是“娇滴滴的相爷家小公子”,常常哭哭啼啼。但颐非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没见过他哭,甚至没见过他软弱的样子。就像此刻,他神色郁结,却又异常平静。
  “父亲便向陛下请了三天假,专门带我出去看。我看见手脚残疾的乞丐趴在污水沟里捡残羹;看见醉酒的男子因为郁郁不得志而动手打妻子;看见鼻青眼肿的妻子挨完打还要收拾屋子里的狼藉;看见小孩因为背不出书而被竹板打得哇哇大哭;看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看见大腹便便的新妇在桥头等在外当兵的丈夫……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父亲问我——你看,这世上并不只有你痛苦。”
  颐非心头微颤,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沉默。
  “我便问:如此痛苦,为何还要活下去?”风小雅凝视着他,问,“你呢?颐非,去年,你失去了一切,为何宁可像狗一样的逃亡,也不肯体面地自我了断?”
  颐非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不甘。”
  不甘输给颐殊。不甘让程国落入那样的人之手。不甘没让父王承认错误。不甘没让母亲在天之灵得到宽慰……
  他不甘的事情太多太多,绞在一起,变成了一道绳索,牢牢系在他脚上,不甘让他就此死去。
  风小雅得了他的答案,并不评价,而是继续道:“父亲带我看一夜之间从枝头绽放的桃花;看从蝌蚪长成的青蛙;看从茧中飞出来慢慢振开翅膀的蝴蝶;看云雾散开,旭日升起;看雨后倒映在水上的七色虹光。看见乞丐舒服地闭起眼睛晒太阳;看见男子酒醒后给妻子买了一根木簪;看见妻子用木簪戳他的脸一边戳一边笑;看见小孩陶醉地吃糖葫芦;看见有婴儿诞生全家喜极而泣;看见新妇等到了来自边关的家书……”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父亲说,你要看一些好的东西。美好的,有生命力的东西。然后你就会允许这个世界有太多痛苦。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还能相信奇迹。这便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还活着的原因。”
  颐非默立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有一个好父亲。”
  “我有一个好父亲,这便是为什么,我活着。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是个心怀天下雄才伟略的好皇帝。我还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听说我生病,就去幸川为我点灯祈福。我还有一对很好的随从,他们待我宛若亲人。我还遇到了很多妙人,精彩纷呈,各具特色。甚至,我还遇到了你……”
  颐非失笑起来:“我也算?”
  “起码,薛采不愿意告诉我的真相,你告诉了我。”
  “我想让你痛苦,然后对秋姜死心。”颐非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风小雅道:“我知道。但不可能。”
  “为什么?她不是江江,不是你那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
  “但她是秋姜啊。”风小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颐非心里,沉如千斤。
  他明白他的意思。
  姬忽虽不是江江,但她化名为秋姜之际,却是真真正正地嫁给了他。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虽彼此带着目的,又谁能说那场虚幻游戏里,没有用过真情呢?
  秋姜,是一场为风小雅专门设立的局。但最终这个名字也在姬忽身上打下了烙印。
  “哪怕姬忽当了如意夫人,接掌了如意门,延续着如意门的罪恶……也无所谓吗?”这一点,也正是颐非最担心的。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若姬忽是个那样的人,怎么办?他没有答案,所以,他想从风小雅这里听到答案。
  也许,这才是他选择将真相告知风小雅的最大原因。
  风小雅想了想,道:“正如你所说的,我有一个好父亲。”
  这跟风乐天有什么关系?
  “我父生前,给秋姜写了一副对联——”风小雅一字一字地背道,“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颐非咀嚼着这十个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信任她。无论她是谁,你都相信她。”
  “我必须相信。因为,我是为此而活的。”
  人世间的极致痛苦,我已时时刻刻都在承受。若不相信奇迹,怎么坚持得下来?
  颐非看着风小雅,看着他挺拔站立的身姿,看着他白釉般冷郁却明亮、脆弱却坚毅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他想,他跟他终归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两个人。
  被父母家人疼爱着长大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珍贵的乐观。能让他们在挫折中看见的永远是希望,而不是绝望。这很重要,比聪慧、隐忍、果断等一切品质都重要。
  所以,风小雅是个乐观的人。
  所以,风小雅的答案很好,对他而言,却没什么用。
  因为他是个悲观之人。
  他身上只有种种的不甘心,胶凝到秋姜一事上,就变成了患得患失。他既无法像风小雅那般信任她,也无法像颐殊那样果决冷血地毁灭她。他的纠结、茫然、犹豫,连他自己都感到了厌恶。
  我真是个小人。
  还是个混球。
  更是个懦夫。
  颐非一边如此想,一边走了出去,混入驿站外黄昏的人潮。
  夕阳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的身影也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
  风小雅关上房门,回到案旁,准备继续盘珠子时,眉心突然微动,感应到了什么地朝某道幔帐看过去:“秋姜?”
  是她的气息!
  风小雅立刻掠过去,一把扯开幔帐,然后后面只有半开的窗户,几缕热风吹拂在他脸上。
  风小雅跳窗而出,后院空旷无遮挡,并无人影。
  可他知道,她还没走远,也许还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风小雅的手握紧,珠子紧紧地勒着他的手心,仿佛抵在他的心上。他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你所做一切的真正原由,我猜到了一些。有可能是错的,但也可能是真的。真真假假,其实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曾经说过一句话,现在,还是那句话——我想救你。”
  后院静谧,没有一点声音。
  更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风小雅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一字一字道:“若以我之死,可换你新生,那么,我的头颅,也可拿去。”
  一道风声微动。却不是来,而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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