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于是丁宁也放了心,在老妇人旁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说道:“本来见昨天那么大雨,就担心你的屋子有问题,就想过来看看的,只是临时有点事,所以才拖到现在过来。”
  老妇人笑出了声,自从看到丁宁的身影,她就变得很开心。
  “能有什么问题?”她忍不住笑着说,“你每隔一阵就把我这间屋子敲补一下,比那些船工补船还用心,我看雨再大一点,再下个几天,这里所有的屋子都漏了,我这都还不会漏。”
  看着她的笑容,丁宁的心情也更加好,他随手抓了几颗干果,一边嚼着,一边问道:“最近需要买什么东西么,我等会帮你买回来?”
  “柴米油盐还都满着,所以你只管歇着就好。”老妇人摇了摇头,看着丁宁略显苍白的面容,她又忍不住摇了摇头,爱怜般问道:“中饭吃过了么?”
  “吃过了,酸菜鱼面。”丁宁笑了笑。
  老妇人有些不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那晚饭留在我这吃。”
  “好。”丁宁点头表示同意,“我要吃油煎饼。”
  “我给你做红烧鱼和蜡鸡腿。”老妇人责怪般的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却涌起更多的意味,“油煎饼有那么好吃么?当年你年纪还小,正好走到这里,我给你做一个油饼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结果你到现在还记着那一个油饼的事情。若是做生意,只是一个油饼,结果却帮人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这亏本便亏得大了。”
  “哪里有亏本。”丁宁笑着说道:“只是做些顺手的事情,大多只是陪你说说话,听听故事,免费的饭菜倒是吃了不少。”
  老妇人摇了摇头,眼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陪着说说话,聊聊天,这对于一个没有子侄的孤独老人而言,是最大的恩赐。长陵以前战死的人多,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也多,只是却很少有人有我这样的福气。”
  丁宁一时没有说什么,垂下头像个松鼠一样啃着干果。
  在数年前的一个冬天,他经过这里,和蔼的老妇人好心的递给他一块热乎乎的油煎饼,然后他就经常来这里看看老妇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这哪里一个油煎饼的事情。
  这是因为他欠她的。
  他欠很多人的,他只希望自己能够慢慢还清,或者说可以补偿。
  ……
  照例和老妇人聊了一阵,听她说了一些鱼市最近的新鲜事之后,丁宁便告辞暂时离开,和平时闲逛一样,转向鱼市更低洼更深处。
  这个时候宋神书应该进入鱼市了。
  宋神书是经史库的一名司库小官,也是丁宁的熟人。
  然而和开印泥店的这名老妇人不同的是,丁宁不欠宋神书的,而他却是欠丁宁的。
  在过往的数年的默默关注里,丁宁知晓了宋神书的一些习惯,也知道他的修行遭遇到了什么困难。
  所以他肯定,宋神书今日一定会来拿火龟胆,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八章 黑暗里,有蚕声
  一辆寻常的马车停靠在鱼市的一处入口处,戴着一个斗笠,穿着长陵最普通的粗布麻衣的宋神书下车走进鱼市,不急不缓的走向鱼市最深处。
  大秦王朝的经史库虽然藏了不少修行典籍,然而谁都知道大秦最重要的一些典籍都在皇宫深处的洞藏里,所以经史库的官员,平时在长陵的地位也并不显赫,基本上也没有多少积累战功获得封赏和升迁的可能。
  尤其是像宋神书此种年过四旬,鬓角都已经斑白的经史库官员,根本不会吸引多少人的关注。
  但宋神书依旧极其的谨慎。
  因为他对过往十余年的生活过得很满意,甚至哪怕没有现在的官位,只是能够成为一名修行者本身,这就已经让他很满足。
  尤其最近数年对自己修行的功法有了新的领悟,找出了可以让自己更快破境的辅助手段之后,他的行事就变得更加谨慎。
  无数事实证明,成为修行者的早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破境的时间。
  只要他能够在今年顺利的突破第三境,踏入第四境,那他面前的天地,就会骤然广阔,存在无限可能。
  在一路默然的走到鱼市最底部之后,他依旧没有除下头上戴着的斗笠,弓着身体沿着一条木道,从数间吊脚楼的下方穿过,来到一个码头。
  有一条乌篷小船,停靠在这个码头上。
  没有任何的言语,宋神书掀开乌篷上的帘子,一步跨入了船舱,等到身后的帘子垂落,他才轻嘘了一口气,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开始闭目养神。
  除了两鬓有些花白之外,他保养得极好,面色红润,眼角没有一丝的皱纹。
  乌篷小船开始移动,船身轻微的摇晃,摇晃得很有节奏,让斜靠着休息的宋神书觉得很舒服。
  然而不多时,他的心中却是自然的浮起阴寒的感觉。
  这条小船的行进路线,似乎和平时略有不同,而且周围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少,唯有水声依旧,这便说明这条小船在朝着市集最僻静水面行进。
  他霍然睁开眼睛,从帘子的缝隙里往外看去……看着船头那个身穿着蓑衣撑船的小厮的背影,他兀自不敢肯定,寒声道:“是因为水位的关系么,今天和平日里走的路线好像不同?”
  “的确和平日里的路线不同,只是不是因为暴雨水位上涨的关系。”
  船头上身穿蓑衣的丁宁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着乌篷里的宋神书说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淡淡的嘲讽和快意。
  宋神书的脑袋一瞬间就有些隐隐作痛。
  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名面目清秀的少年,但是这名少年的面容和语气却是让他觉得十分怪异,就像是相隔了许久,终于在他乡和故人见面一样的神气。
  这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想这名少年到底要做什么,而是迫切的想要知道对方的来历。
  “你是谁?你认识我?”他尽量保持平静,轻声问道。
  丁宁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宋神书,十四年前兵马司的车夫。”
  宋神书的面色渐渐苍白,这是他最不愿想起和提及的旧事,更让他心神震颤的是,这些旧事只有他平时最为亲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你到底是谁?你想要做什么?”他强行压下心中越来越浓的恐惧,问道。
  丁宁感慨的看着他,轻声说道,“我是你的一个债主,问你收些旧债。”
  听到这些言语,再加上近日里的一些传言,宋神书的手脚更加冰冷,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毕竟对面的少年这个年纪不可能和自己有什么旧仇,背后肯定有别人的指使。
  然而他只是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的声音,他面前的少年便已经动了。
  丁宁看似瘦弱的身体里,突然涌出一股沛然的力量,船头猛然下坠,船尾往上翘了起来,瞬间悬空。
  他的身体从灵巧的从蓑衣下钻出,瞬间欺入狭窄的舱内,因为速度太快,那一件如金蝉脱壳般的蓑衣还空空的悬在空中,没有掉落。
  宋神书的呼吸骤顿,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微曲,一股红色真元从食指和中指尖涌出,在丁宁的手掌接触到他的身体之前,这股真元便以极其温柔的态势,从丁宁的肋部冲入。
  在丁宁刚刚动作的一刹那,他还有别的选择。
  他可以弃船拼命的逃,同时可以弄出很大的动静,毕竟地下黑市也有地下黑市的秩序,长陵城里所有的大势力,都不会容许有人在这里肆无忌惮的破坏秩序。
  然而在这一刹那,他断定丁宁只是刚刚到第二境的修行者。
  修行者每一个大境之间,都有着天然的不可逾越的差距。
  第三境的真元本身就是真气凝聚了天地元气的产物,这体现在力量上,便是数以倍计的本质差别,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刚入第三境的修行者,他的真元已经修到如琼浆奔流,可以离体的地步,这种三境上品的境界,更是可以让真元在对敌时拥有诸多神妙。
  所以他下意识的认为,丁宁只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幌子,必然有更厉害的修行者隐匿着,伺机发动最致命的一击。
  所以即便在看似温柔,实则暴烈的送入一股真元至丁宁体内的过程里,他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也不在丁宁的身上,而在周围的阴暗里,甚至泥泞和浑浊的水面之下。
  然而让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被他那一股真元送入体内,丁宁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声闷哼,身体的动作竟然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停顿。
  他的左手几乎是和宋神书一样的动作,食指和中指并指为剑,狠狠刺在了宋神书胸腹间的章门穴上。
  宋神书不能理解丁宁怎么能够承受得住自己的真元,他也不能理解丁宁的这一刺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骤然一僵。
  啪的一声轻响,船头的蓑衣在此时落下,翘起的船尾也同时落下,拍起一圈水花。
  他体内的气海之中,也是啪的一声轻响,原本有序的流淌不息的真元,骤然崩散成无数的细流,像无数细小的毒蛇一样,分散游入他体内的无数穴位,并从他的血肉、肌肤中开始渗出。
  无数细小如蚯蚓的红色真元在他的身体表面扭曲不停,将幽暗的船舱映得通红,好像里面点了数盏红灯笼。
  宋神书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里涌起莫大的恐惧。
  他知道有些修行功法本身存在一些缺陷,然而他这门“赤阳神诀”到底有什么缺陷,就连他这个修行者本身都不知道。
  然而对方却只是用这样简单的一记手剑,就直接让他的真元陷入不可控的暴走,让他甚至连身体都开始无法控制,这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门功法的缺陷?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凝滞了数息的时间过后,他终于强行发出了声音,嘶嘶的呼吸声,就像一条濒死的毒蛇在喘息。
  “赤阳神诀严格来说,是一门绝佳的修行功法。只要有一些火毒之物可以入药为辅,修行的速度就能大大加快,所以一般修行者从第一境到第三境上品至少要花去二十余年时光,但你只是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已达到。”丁宁轻微的喘着气,在宋神书的对面坐下,他认真的看着宋神书,双手不停的触碰着宋神书身上的真元。
  “只是这门出自大魏王朝赤阳洞的修行之法,本身有着极大的缺陷,只要让体内肾水之气过度激发,便会导致真元彻底散乱,所以昔日我朝修行者和大魏王朝赤阳洞的修行者交战时,便发现他们身上数个关窍都覆盖有独特的防护器具。后来赤阳洞亡,这门功法被纳入我朝经史库之后,便被发现缺陷,一直封存不动,没想到你却恰好挑了这门功法来修行。”
  丁宁不断的轻声说着,同时他的双手指肚和宋神书身上真元接触的部位也不断发出奇怪的响声,这种响声,就像是有无数的蚕在吞食着桑叶。
  “九死蚕神功!”
  宋神书终于像发现了这世上比他此刻的处境还要更可怕的事情,喉咙内里的血肉都像是要撕裂般,惊骇欲绝的发出了嘶哑至极的声音,“你是他的传人!”
  第九章 乞命
  天下间修行的流派数不胜数,而且每名修行者的先天体质又不相同,所以在过往的数百年时间里,不知道产生了多少开山立派的宗师级人物,开创了多少种功法,开创了多少种强大的借用天地元气的手段。
  大秦王朝的岷山剑宗、灵虚剑门,将御剑的手段研究到了极致,而虎视眈眈的楚王朝、大燕王朝、大齐王朝的诸多宗门,却是在炼器、符箓、阴气之道上令别朝的修行者根本无法企及。
  即便是已然灭亡的韩、赵、魏三大王朝,除了数以百计的修行密宗之外,韩王朝的南阳丹宗、赵王朝的剑炉、魏王朝的云水宫,在修行功法和修行手段上,更是世间少数几个宗门才能企及。
  然而在所有的修行功法里,九死蚕神功无疑是最强大、最神秘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这门功法的来历,只是隐隐推测,这是数百年前建立大幽王朝的那名天下无敌的幽帝所修的功法。
  甚至有推测,身为当年最强修行者的幽帝之所以在五十余岁之时便驾崩归天,便是因为修行这门功法出了意外。
  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测,是因为在幽帝之后,历代都有最为惊才绝艳的人物得到过这门功法,然而所有那些人,包括那个在大秦王朝所有人口中都几乎是个禁忌的人,都没有敢修行这门功法。
  没有人修行,世间便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门功法到底有什么强大和神妙之处。
  只是后世的修行者,从幽王朝遗留下来的一些竹简的记载中知道,这门功法的修行过程中,要杀很多人……而且在触碰到其余修行者的真元时,会发出如万蚕啃噬般的声音。
  然而当时的修行者却又可以肯定,这种功法又不能像大齐王朝的数种魔功一样,直接吞噬别人的真元提升自己的一些修为。
  那触碰对方的真元,发出这种万蚕啃噬的声音,到底有什么用处,到底意味着什么?
  光是这种不可解的推测,便更让人觉得神秘和恐惧。
  然而让此刻的宋神书万分恐惧的,不是因为这门功法本身,而是因为这门功法最终是在那个人的手中消亡。
  那个人曾经有很多的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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