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节

  紧紧趴伏在厉西星背上的胡京京也不能理解。
  “声名比生死更为重要,对么?”
  “我这样做会令所有的秦人蒙羞,对么?”
  厉西星连续反问了她两句,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冷漠道:“我只知道我活着可以让很多秦人都不用死,我只知道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他一定会想继续追杀我,应该不会马上回去找他统御的那支骑军,那样你先前所在的那支残部,以及和那支残部相同的一些残部,就可以活下去。”
  胡京京沉默了许久。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她死去的师尊,和同样已经死去的墨守城。
  ……
  ……
  从极远处看,大秦王朝疆域最西北处的天空下有道模糊的黑线,但是近了,就会知道这道从极远处都能看到的模糊黑线是何等巍峨冷峻的一条山峦。
  尤其被前后的枯黄荒原衬托,这座上端笼在云雪之中的巨山便更让人觉得壮阔而威严不可及。
  让人心生渺小之心。
  让人觉得有神灵居于其中。
  这是阴山,很多世代生活在周遭的牧民心中的神山。
  通过一些山间自然形成的巨大峡谷穿过这样的神山,看着无法想象的只能用威严和壮观形容的风景,对于绝大多数第一次到来的人而言,是一种难言的体验,不由得生出朝圣般的感觉。
  然而对于急行军通过了阴山的三千宿卫军而言,充斥身体的只有疲惫和茫然,以及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
  谷狱关位于阴山七条天然形成的适合军队通过的豁口中的其中一道。
  这样的七道豁口,大秦王朝自然要牢牢的掌握在手中,然而最为关键的是,这谷狱关原本是七道豁口之中,距离阴山后腹地最偏远的一处关城。
  从战略意义上而言,若是平时乌氏乃至更远的东胡军队从这里通过,进入阴山后的荒原,大秦王朝的军队也有足够的时间调度,完全可以张开一个口子,布下包围圈等着。
  所以这处关城不仅是最小,也是最后建立。
  别处的关城,不仅建造得和峡谷两端完全接壤,就像形成了一道铁闸,两侧山梁上一些低处,只要有军队有可能通得过的地方,甚至都建立了城墙和角楼,和关城连接。
  然而谷狱关却并未能够完全建成,它位于北侧,很长的一段都未能和山体连接。这使得它最多算是一个依靠山坡而建的城池。
  而此时有数万秦军残部,却是被乌氏国的大部有意识的驱赶,赶往这防御最差的关城。
  又有骑军切其后路,这意图即便是等阶最低的秦军军士都看得懂。
  不只是要一举尽歼那数万秦军,更是要一口吃掉这个谷狱关。
  接下来就算乌氏国的军队不进入阴山之后反攻,他们的一些布局也可以尽量的偏向这头,到时候东胡的援军若是到来,便会更容易的和乌氏国形成联军。
  至于一些已经深入到乌氏国边境的大秦军队,便会完全变成孤岛,被歼灭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谷狱关原本守军一万五千余,然而之前大部已经深入荒原,此时守军唯有两千不足。
  所以当三千宿卫军到达,加上一些平日里并不战斗的杂役和工匠,这里的守军和宿卫军也只是五五之数。
  而留守在这里的最高将领吴栖梧也正和郭锋同阶。
  当郭锋率领着宿卫军到来,这名尚值壮年,但面容看上去却和五十余岁的男子一样沧桑的清瘦将领亲自率了一些将领迎接之后,便沉默的将郭锋和跟在郭锋身旁的一些副将,以及丁宁和南宫采菽等人迎上了谷狱关的城楼最高处。
  阴山之后,便最多只有草甸,没有山脉遮挡。
  所以视线能够看得很远。
  “你们赶得很及时,最多还有大半天。他们的先锋部队就会到这里。”
  吴栖梧一脸寒霜的看着远处的一些炊烟,道:“即便是先锋部队,至少也有五千余众。”
  顿了顿之后,这名面容很是沧桑的清瘦将领很简单直接地说道:“他们按理能够早半日到达,按我们推断,之所以没有全速,是不与大军脱节,而大军之所以慢,应该是带了很多军械……他们在先前和我们的战斗里,缴获了很多的军械。”
  郭锋深吸了一口气,寒声道:“我们那数万残部什么时候能到?”
  “两天半。”
  吴栖梧咬了咬牙,道:“而且后面马上就有乌氏国的大军跟着,其中有两天的时间差……这至少上万的乌氏国抄后的军队,有两天的时间能够用来对付我们。”
  所有这些秦军将领的脸色都很难看,除了丁宁。
  “先锋快骑都有五千余,大部带着军械辎重,那必定还在五千之上,所以这支断后的乌氏国军队的总数至少在一万一以上,甚至还有可能更多。”
  当郭锋的目光转到丁宁的身上时,丁宁便很平和的出声,“我们加起来即便算是五千余,但总不能算是精锐大军……那么还有什么可能挡得住么?”
  此处距离长陵很远,传递讯息并不如长陵那么顺畅,很多长陵的事情,这里的普通军士和并不算特别高阶的将领也并不知晓。吴栖梧和他身旁的将领都并不清楚丁宁到底拥有什么样的身份。
  但看着他能够紧随在郭锋的身后,而且拥有一般年轻修行者无法比拟的气质,他便也没有小看的心思,沉默了片刻之后,便道:“谷狱关的矿山里还有两千五百余劳工,其中一大半是流放到此地的案犯。”
  丁宁看着他微讽的一笑,道:“你的意思是给予这些苦力和犯人自由,让他们拿起武器抵御外敌?”
  吴栖梧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有些不喜欢丁宁此时的态度。
  “能够流放到此处的一般都是重案犯,平时你们为了让他们听话,恐怕也让他们吃了不少的苦头。现在若是放出来,恐怕首先对付的是你们,而不是乌氏国的军队。”丁宁淡淡的接着说道。
  “五千约束两千五百余,其中一些头目和反抗激烈的就先杀。”吴栖梧寒声道:“即便只剩一千余,总也是有用。”
  “恐怕反而先将自己杀得累了,杀得心寒了。”丁宁嘲笑地说道。
  吴栖梧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样一个后辈完全不掩饰的嘲讽自己,他自然起了火气,冷笑道:“那依你看如何?”
  “不若弃城。”
  丁宁平静的看着这名眼神中已经蕴含杀气的将领,转身点了点一侧的山坡,“全军驻扎在那山坡高处……居高临下,骑军便没有优势。哪怕任凭他们占了这城,那片山坡至少可以让我们的大军残部到来时,从山坡退入阴山之后。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坚持两日,在这两日之中能够始终占住那片山坡而已。”
  所有秦军将领望向丁宁所指的那片山坡。
  吴栖梧愣了片刻,旋即愤怒的冷笑起来,“简直是荒谬。那片山坡即便地势高些,却失却了这城门关上一些军械的支持。先行弃城,等到这支前锋骑军后方的大部到来,尤其是一些军械一到,必死无疑。何以坚持得住两日?”
  “我并不在意你的意见。”
  丁宁转身看着郭锋,认真地说道,“我只在乎我们自己的意见,我这次还需要宿卫军能够完全听从我的意见。”
  郭锋愣了愣。
  “若是他们不弃城,那我们宿卫军就驻扎到那片山坡上去。”丁宁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听到他这一句,吴栖梧等人的面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郭锋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关系谁来主导这一战。”丁宁看着他,缓慢地说道:“谁来指挥这一战。”
  “你必须要相信我。”顿了顿之后,丁宁看着他,接着轻声说道:“你必须要听从我,这样才有可能赢得这一战。”
  郭锋艰难的吞咽了口口水。
  他犹豫了很久,虽然以他任何以往的经验而言,这绝对是一个战前分裂而不利于大战的错误,然而他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第四十八章 演一场戏
  “就算是岷山剑会的首名又如何!终究只是一名未经战阵的无知少年,那郭锋也是糊涂了,竟然真的让宿卫军听从他的指挥!”
  “自乱阵脚,即便是最愚蠢的将领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看着丁宁和郭锋等人转身离开的背影,数名边军将领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吴栖梧的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眼眸深处闪耀着的全部都是凌厉的杀意。
  若是有绝对的把握,在方才的一刹那,他便会选择直接杀死丁宁。
  刚刚进城的三千宿卫军开始离城,行向一侧地势较缓的山坡高处,开始扎营。
  到来的援军因为意见不合而离城,这对于城中的军队士气而言,是沉重的打击。
  而对于已经在行军中疲惫到极点的宿卫军而言,更是如此。
  若非之前丁宁已经展现过令他们所有人信服的能力,恐怕在搬运一些沉重的军械上山时,略遇些困难,这些军士便会因为各种负面情绪而爆发哗变。
  郭锋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他自然很清楚士气和情绪往往比一些强大的军械还要重要。
  跟着丁宁登上一块高处的山石,看着远处那些炊烟,他的脸色也比吴栖梧好看不了多少。
  “其实我到现在还未想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弃城。”
  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加平静些,同时看着身前的丁宁问道。
  丁宁没有转头看他,轻声道:“其实我不是真的想弃城。”
  他的回答让郭锋和紧随在他身后的南宫采菽顿时愣住。
  “什么意思?”南宫采菽忍不住问道。
  “谷狱关很特殊。”
  丁宁轻声缓缓说道:“不只是关城不如其余的关城雄伟,最为关键的是,之前进城你们就应该也看到,关城里很多人都是月氏国人和这阴山一带的边民。”
  郭锋的眉头猛然一跳,他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肯定。
  丁宁没有停留,接着道:“谷狱关最晚建立,建立谷狱关时用的许多劳役都是附近召来,很多甚至最终被招为军士。所以这座关城里的各色人等十分复杂。”
  南宫采菽终于反应过来,道:“你是生怕我们在关城中的任何举动都会被奸细传递出去?”
  丁宁将视线从远处的地平线收回,转过身来,看着郭锋和南宫采菽,点了点头,“乌氏国虽然大胜,但是按理而言不可能得知我们后继所有援军到达的情况,然而这支断后军有恃无恐的朝着这里来,便是对这座关城里的守军情况十分清楚。兵不厌诈,说要让他们弃城,和他们意见不合到驻军这山坡上,只是演一场戏给对方看。”
  顿了顿之后,丁宁认真的看着南宫采菽,道:“演戏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连自己的人都越是蒙在鼓里,就越是真实。”
  南宫采菽看着丁宁,越发感到敬畏:“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们要继续演戏,让那支先锋军先来进攻我们。”丁宁看着她,道:“我要你送一封信给吴栖梧,让他配合我们演好这场戏。”
  ……
  远处的炊烟已熄,随着时间的流逝,地面却渐渐的震颤起来。
  五千余骑乌氏国骑军在日落之前,开始正式出现在所有谷狱关边军的视线里。
  乌氏国这支骑军中所有军士的服饰和盔甲都不统一,此时骑行也并没有什么固定的阵型,就像草原上一团随时变幻的云一样。
  然而这些骑军所有的兵器都垂挂在马鞍两侧,而所有马匹的步伐却是又惊人的一致,随着马匹的奔行,这些兵器自然敲击着马鞍,发出极有节奏的声响。
  这整齐划一的声响,不断的响起,带着一种致命的魔力,让所有人的呼吸都难以顺畅,心跳得却越来越剧烈。
  丁宁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沉默的看着这支在夕阳下到来的骑军,微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谷狱关的城楼上,吴栖梧的背心开始止不住的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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