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谢朝总是谈起秦音和他的妹妹,似乎谈论她们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能让他的谈兴持续不断。兄妹俩还小的时候,秦音是全职家庭主妇,随着谢朝和妹妹先后入学,秦音才改换身份,开始在生意上协助谢辽松。
  “有机会介绍你和我妹妹认识。”谢朝说,“我不喜欢看推理小说,都是给她借的。”
  商稚言忙问:“我爸新买了一整套横沟正史的书,你借吗?”
  谢朝又看着她,眼神很奇怪。商稚言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道难解的数学题,而谢朝正思考着的内容,是现在她还无法探知的。
  “借。”谢朝回答。
  这一天谢朝借走的不仅是横沟正史的《八墓村》,还有商稚言的一本自然地理。商稚言的自然地理成绩不好,谢朝又起了帮他补习地理的兴趣。商稚言半信半疑,只给了他一本教科书。“你要还我啊。”他走的时候商稚言再三叮嘱。
  小猫二姐从楼上溜了下来,在书架角落露出个拳头大的小脑袋。它对谢朝还留着一点儿印象,但不清晰了,谢朝冲它弯腰伸出手,它条件反射地往后缩。大哥和大姐从楼梯上咚咚咚跑下来,一副护崽的急切模样——但小猫已经窜进了谢朝怀里。
  它还记得谢朝。在它还是草丛里的小流浪猫时,谢朝每天都会带着稀粥喂它。小猫在他手心里翻滚,伸出没有威胁力的小爪子,轻轻挠他胳膊。
  商稚言父母也来跟靓仔同学打招呼,尤其在得知谢朝居然压过余乐拿了理科第一之后,态度愈发热情。谢朝害羞又紧张,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和刚刚完全判若两人。
  谢朝离开的时候商稚言送出门外,问他没有自行车怎么回去。谢朝又是两手空空,把两本书夹在腋下:“走回去。”
  商承志穿着外套走出来:“你家住哪里啊?这么晚了,车也不好打。来来来我送你,我开摩托车送你。”
  谢朝这回像是真的受惊了,连连摆手。横沟正史摔在地上,他一把抓起,一边喊着“再见”一边跑远了。
  商承志和张蕾目瞪口呆:“……言言,你这个靓仔同学,很害羞哈。”
  商稚言抱着小猫猛点头。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商稚言和谢朝谁都没有说,两个人同样默契地把这当成了一个共享的秘密。孙羡再也没见过谢朝在深夜跑海里站着,她以为之前是自己看错了。余乐发现谢朝课间居然在看文科地理书,回头责备了商稚言一顿,因为与讨论理科卷子相比,谢朝似乎认为地理书更有趣。
  理科班埋身于题海之时,文科班即将结束所有课程,英语已经开始第一轮复习。几次随堂小考下来,数学老师悄悄夸了商稚言,她的数列题目终于没有再失分。“数列是最容易的板块嘛。”老师很快又说,“还得继续加油啊。”
  商稚言非常开心,她发现余乐和谢朝给她的学习方法是有效的,尤其记录了题目类型和思考过程的错题本,她每天晚上睡前都会翻一翻,一点点地加深印象。
  余乐家的天台成了他们三人补课学习的地方。利用每周日下午半天的休息时间,三个人紧张地为接下来的十月月考做准备。商稚言感觉自己似乎有了拿100分的可能,余乐却觉得还不够,他让商稚言把数学课本上所有的课后习题全都做一遍,直到弄懂所有题目的做法为止。
  她埋头在一旁写数学题时,谢朝会跟余乐小声讨论他们的试卷。有时候谢朝还会翻看商稚言的地理卷子,认认真真地在草稿纸上试做。
  空气里的凉意渐渐浓了,成熟的百香果化成了桌上三杯清香果汁。橘猫嘟嘟似乎变得更肥了,老是趴在鸟笼边不动弹,鹦鹉和八哥被它盯得天天掉毛。巴西龟爬到桌下睡觉,像两块从不移动的青灰色石头。
  商稚言的好朋友正在北京集训,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是在集训。但她取得的每一点进步,哪怕在她看来何其微不足道,落在余乐和谢朝眼里都是了不得的一大步。她起先也会怀疑:有必要吗?不就是做对了一道题吗?不就是读懂了题目里的陷阱吗?
  余乐总是很夸张地为她鼓掌,教鹦鹉和八哥喊“言哥威武”。谢朝比他冷静许多,看完题目之后会点点头,简单说一句“非常好”。
  他的“非常好”,在商稚言这里胜过余乐一万句“言哥威武”。
  这天结束补习后,余乐撺掇谢朝一块儿去网吧联机打游戏。商稚言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对余乐说:“应南乡过两天准备回来。”
  余乐:“……什么?!”
  他立刻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抓住商稚言车头不让她离开:“怎么回事?什么时候?”
  “她奶奶七十大寿。”商稚言坏笑,“开心吧?”
  余乐:“不,不开心。哈,谁开心了……她怎么不告诉我?她连我短信都不回,过分了啊,太过分了。我怎么可能开心。”
  忽然结巴的余乐很让谢朝吃惊。他和商稚言饶有兴味地看着余乐一通胡说,手舞足蹈,还把刚刚才打开的车锁又给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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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南瓜自行车
  和余乐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死党不同,应南乡是商稚言的初中同学。
  两人是初中同桌,一开始相互很看不惯对方:应南乡认为商稚言看上去就像呆头呆脑的无趣乖学生,商稚言则被应南乡一头乱糟糟的自来卷和头发里各色的小发夹震惊。实在太难看了。
  虽然直到现在商稚言也仍然不太理解应南乡的艺术审美,但两人因各种阴差阳错成了好朋友之后,应南乡所有古怪的行为,在商稚言这儿都可以用一句万试万灵的话评断:她可爱,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中考之前商稚言以为自己会和应南乡分开,因为应南乡的文化分数上不了同华高中。但应南乡头悬梁锥刺股地猛学了一年,中考时险之又险地踩在了同华高中的录取分数线上,加上有各种国家级艺术比赛的奖项加分,顺利地又跟商稚言成了同学。
  余乐初中分到别的学校,和商稚言不在一块儿。他老从商稚言嘴里听见应南乡的名字,但没见过真人,直到高一新生注册那天。
  应南乡一头自来卷梳成辫子,穿一身运动服,背着球拍蹦蹦跳跳地来找商稚言。余乐在之后的很多年,跟很多朋友描述过当时自己的心情:“就那么‘咚’地一下,她就跳到你面前来了,整个人像是在发光,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在那一瞬间全都褪色了。”
  对于他的感想,应南乡从来都是沉默地笑笑,不置一语。
  只要是和应南乡相关的话题,余乐给出的反应从来都很古怪。他莫名其妙地锁了车,撑着车头呵呵怪笑,末了从书包里掏出一台他爸淘汰下来的手机,邀请商稚言欣赏应南乡的冷漠:“我发十条短信,她最多回复一条。一条短信一毛钱,一毛钱而已啊!”
  谢朝凑过去看,立刻笑了:余乐发的全都是“吃了吗”“睡了吗”“降温了吗”“北京好玩吗”……
  他完全理解应南乡为什么不回复。
  商稚言把手机还给余乐:“放弃吧,你不是小南喜欢的类型。小南喜欢运动型帅哥,你连羽毛球都打不赢她。”
  余乐一直认为这是偏见。女孩子们受《棒球英豪》《灌篮高手》之类动画片的影响,把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男孩们视作偶像,一天天净做些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削减了他这类学霸级男神的审美可能性。
  “我想起来了,商稚言,你以前也喜欢过打篮球的师兄。”余乐忽然说。
  商稚言:“……”
  她抬腿踹了一脚余乐的自行车,余乐愈发来劲:“谢朝谢朝,你听我说,商稚言那时候特别盲目,才初二,那么一点儿高,在篮球场上别人根本看不到她。那师兄少说也有一米七吧,打得是不错。商稚言为了让别人发现她,特别爱站篮球架下,被砸过好多次。你看看她鼻子,是不是有点歪……”
  “你才歪鼻子!”商稚言气得又笑又骂,“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情!谁说我喜欢他了!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谢朝罕见地来了兴趣:“后来呢?”
  “你主动放弃了对不对?”余乐问商稚言。
  商稚言能感觉到谢朝在看她,但她不敢瞧,也不知道谢朝是个什么表情。她就是觉得羞恼,被余乐这个整天胡说八道的习惯气坏了:“你再说!以后不让你赊账租书了!”
  但余乐正在兴头上,他的听众谢朝也兴致勃勃。
  商稚言对那位师兄的好感只维持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她从别的师姐那儿得知,师兄文化课成绩太差,篮球技术也只是有姿势无实际,同华这类的示范性高中是绝对不可能的。
  商稚言的满腔热情立刻冷却了。在对余乐复述这件事的时候,十四岁的商稚言留下了一句振聋发聩的宣言:“我们的成绩不在同一个层次,即便结婚也会离婚的。”
  十七岁的商稚言面红耳赤,又踢了余乐一脚。余乐放声大笑,谢朝更是笑得蹲在了地上,发出打嗝似的怪声。
  “我那时候不懂事!”商稚言跺脚大喊,“不许笑!”
  她推搡谢朝的背,谢朝笑得太厉害了,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无论商稚言怎么推都不肯起来。商稚言从来没见他笑得这么厉害,她莫名其妙地也想笑了。余乐一边笑一边按动车铃,商稚言干脆挥动书包揍他。
  余乐连忙缩起脖子:商稚言书包里永远背着英汉词典、政治历史书和几本古文阅读,少说也有七八斤重。在书包接触到背脊之前,他迅速跨上了自行车,朝前一蹬。
  但他忘了车子已经上锁。
  余乐瞬间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朝地上摔去。离他最近的商稚言本能地伸手去阻,但一臂还挂着沉重的书包。
  一声巨响,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余乐垫着商稚言和她的书包,没受任何伤。回过神时他立刻爬起,把商稚言拖起来:“言言!”
  商稚言第一反应是看自己的书包。生日时父母才买的快译通掉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你把我电子词典弄坏了!”商稚言有点儿着急。
  “没坏没坏,我吹口仙气……”余乐忙撩起衣角擦拭。
  除了谢朝,俩人都没发现商稚言的膝盖被车踏板蹭破了一块皮肉。
  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商稚言当时穿着五分裤,膝盖没任何遮拦,片刻之后血就渗了出来。
  余乐和谢朝把商稚言送到医院,当值的又是他舅舅。
  “为什么又是你?”他舅脸都青了,“上周是这个同学,这周商稚言,下周是不是你自己?”
  余乐:“我争取、我争取……”
  商稚言回家后不敢说实话,只称骑车摔倒受了伤。商承志连夜给她修检好自行车,但第二天起床,商稚言发现自己实在骑不了。
  余乐一早就在门外等着她,车头还挂着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流沙包和香菇菜包,都是商稚言挚爱。
  “陈记买的?”
  “那当然。”余乐赔笑,“我排了二十分钟的队,这可是最后一个流沙包,我抢得一头汗。”
  他车篮子里还有另外一份早餐,商稚言知道那是给不爱吃早饭的谢朝的。
  受伤这件事,商稚言当晚就跟应南乡说了。余乐昨晚上破天荒地收到应南乡发的彩信,没有照片,洋洋洒洒三百多字全都在骂他。
  他觉得这也很珍贵,看完便立刻保存在手机里,并向应南乡承诺自己会负责接送商稚言下上学,决不懈怠。
  但当天晚自习结束后,商稚言在教学楼下看到的是谢朝。
  “下个月校运会,余乐负责登记参赛名单。”谢朝说,“他让我送你回家。”
  商稚言看了看他车子。谢朝的坐骑是漂亮又拉风的山地车,没有后座。
  “好啊。”商稚言说,“谢谢你。”
  光明里北端出口虽然对着同华高中后门,但后门只有在举行活动时才会开启。从同华的正门走到光明里,还得过两个红绿灯。商稚言和谢朝慢吞吞走到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她有点儿撑不住了。膝盖有绷带,不能弯曲,她走得很艰难。
  商稚言扶着路牌杆子,把身体重心转移到没受伤的右脚,才觉得轻松一些。
  “孙羡,你能过来一下吗?”
  她听见谢朝忽然在身边说话。
  同桌孙羡正抓着烧饼边吃边骑车,也在红绿灯这儿停了。谢朝搀着商稚言走过去:“你送商稚言回家吧。”他扭头对商稚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孙羡当即答应,回去的路上还顺带骂了余乐和谢朝几句。
  “谢朝那车根本不能载人,你得跟他说啊。”孙羡比商稚言矮一些,个子瘦小,蹬得有些吃力,“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气死我了!”
  商稚言倒是一点儿没生气。很奇妙,她不生余乐的气,也不生谢朝的气。她只是有点点遗憾,这天路旁店子放的不是周杰伦的歌,她和谢朝没找到可以聊的话题。
  第二天余乐仍旧带着早餐来接她,还问她有没有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应南乡。
  商稚言:“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爱打小报告的人?”
  “你告诉她啊!”余乐不满,“给她一个骂我的机会。”
  商稚言:“……你知道自己是个变态吗余乐?”
  余乐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这一天上下午的上学放学都殷勤接送。但晚自习下课后,孙羡告诉商稚言,她刚刚算了一卦,今晚余乐肯定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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