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可是他还那么年轻,如果真的关进去了,一辈子就毁了呀,一辈子啊,我求求你了,阿姨给你跪下来,求求你了好不好,王山的一辈子已经毁了,王海不能再毁了,我求你了。”
声音沙哑,绝望而伤心。
她想要跪下来,柏淮撑住了她的胳膊肘,平静道:“简松意也很年轻,他甚至还没有十八岁,而且他什么也没做错。”
女人愣了愣,然后蹲下身,埋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是啊,别人家的孩子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这么优秀,这么年轻,如果今天出个什么差池,毁的也是人家的一生,而且人家还什么都没做错。
她有什么资格请求别人原谅。
羞耻心让她再也无法开口,母亲的身份却又让她无法接受,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绝望地哭泣,似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她的丈夫,摸索着过来,蹲下身,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背:“莫哭了,莫哭了,他们自己造的孽,自己背吧。我们回家,我们好好过日子,等小海改造出来了,一家人还在,有什么好哭的。莫哭了,莫哭了,我在呢。”
女人趴在自己残疾瘦弱的丈夫怀里,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
似乎想借着这一次,宣泄掉几十年生活积压的苦。
他们都是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地生活着普通人,足够努力地过这一生,却也还是什么都把握不住。
柏淮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嵌入了掌心。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像极了他的父亲柏寒,冷漠而理智,并非一个仁善之辈。
但他也还只是一个少年,初见人间疾苦,尚未来得及看淡。
不过最终,他还是缓缓松开了手,淡然而坚定:“抱歉,我的决定不会收回,一切都交给法律判决。”
顿了顿。
“而且,阿姨,我不知道你了解到的情况是怎样的,但其实我也不欠王山,我问心无愧,只是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方便再多说什么,也无权指摘。我只能说,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而做错的那些事,也都需要犯错的人付出代价才行。”
没人能够反驳他,也没人有资格指责他不通人情,这才让人绝望。
女人哭得几近昏厥。
瞎子扶着她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人孩子说得对,谁犯了错,谁付出代价,没毛病,别哭了,回家,好歹给我们家留点脸面。”
说完看向柏淮,如果他能看到的话,叹了口气:“孩子,谢谢你。”
然后牵起他妻子的手:“走吧,小山还在外面等着,别让他等着急了。”
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门外坐在轮椅上等待的男生,抬起头,询问般地看向他们。
摇了摇头。
男生垂下眼帘。
女人走过去,摸着他的脑袋,强颜欢笑:“没事的,小山,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最多几个月小海就回来了,你弟弟皮,是该管管了。”
瞎子也点点头:“是我没管好,要吃点亏才行。”
女人擦了擦眼泪,朝旁边的丈夫问道:“不过你刚才说谢谢是什么意思?”
瞎子叹了口气:“我眼睛不好,但是我耳朵好。我听见啦,那孩子的家人,有个叫柏正的。”
女人怔了怔,然后泪流得更加汹涌了。
他们没什么文化,也不看新闻,他们不知道柏淮的爷爷到底是什么大人物,也不知道柏正这个名字在南城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知道,当年王山摔断了腿,负责人员说他是自愿跳下去的,不承认那是校园霸凌,一个单位推一个单位,谁也不管他们,也没有赔偿。
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调查,义务帮助他们起诉,最后拿到赔偿,支付了王山的治疗费用,也从小板房里出来进了小平房。
帮他们的人,说是有领导突然发了话。
他们不聪明,但是那个领导的名字,他们一直记得。
就叫柏正。
有时候生活就是残忍至此,让你想怨恨一个人,都没有立场。
王山从前不知道这些。
他突然开口:“妈,你能不能帮我申请一下,我想见简松意。”
-
简松意看见王山的时候,有些恍惚。
瘦弱,苍白,憔悴,面容平静,神采暗淡。
和他记忆里不太一样。
他记忆里的王山,还是三年前,惨白病房里会面目可憎地说出“柏淮,我恨你”的那个偏执病人。
当时简松意陪柏淮一起去医院,从进病房的那一刻起,王山看着简松意的眼神就阴冷而复杂,还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恨。
简松意从来没被人这样看过,实在受不了,就去了病房外等柏淮,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柏淮就走了。
所以王山的阴郁和偏执给他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还带着一种埋怨,以至于他格外忌惮王山,格外不愿意这个人出现在柏淮的生活里。
他这次本来不想来的,但总觉得有的事还是要彻底解开心结才行,不然总提防着这个雷区,也不是个事儿。
而且就在派出所后门,安全。
他两只手揣在兜里,缓缓走到王山跟前:“来给王海求情?”
王山淡淡道:“王海自己做错了事,自己付出代价。”
“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做。我接受了三年心理治疗,已经没那么疯了,你大可放心。”
简松意低头踢了一下小石子,他对王海的个人经历不太有兴趣,他只关心柏淮,懒恹恹道:“所以你这是突然良心发现,打算忏悔还是怎么样?”
“我没什么好忏悔的,我还是很讨厌你们这种人,我也没对不起柏淮,我自己摔断的是我自己的腿,我顶多对不起我爸妈。我找柏淮,只是想给他说声谢谢,感谢他当时不计前嫌,帮了我爸妈,让他们没崩溃。”
“别,他不需要。”
这句谢谢,于柏淮而言,实在太不重要,无关痛痒。
王山自嘲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
简松意脚尖拨着石子儿:“如果你是想来我面前夸柏淮有多好,也没必要,因为我都知道。”
“简松意,你真的很惹人讨厌。”
“哦,荣幸。”
“我找你是因为其他事。”王山抬头看着他,“你知道我偷过柏淮的东西,然后和他吵了一架吗?你应该知道,当时晚自习,吵得可厉害了,他那么冷静的人,好像还是第一次发火。”
“所以你想想你这个人多惹人讨厌。”
简松意不放弃任何一个表达自己对王山的厌恶的机会。
王山也并不否认:“我是惹人讨厌,我也的确偷了他的东西,但是在他之前的那些东西,真不是我偷的。我偷的他的东西,也不值钱。”
简松意丝毫不意外,柏淮是那种你在他面前把一百万的手表亲自碾碎,他都懒得看你一眼的人,让他着急的,肯定和钱没关系。
“那个东西,我当时从六楼扔了下去,柏淮打着手电筒找了一夜没找到,因为我藏起来了。”
王山从身后取出一个背包,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裹着一个看上去有点像本子的东西,递给他。
“我这次带来,本来是想做个交换条件的,现在觉得没必要了,就物归原主。”
“柏淮的东西,你给我,算什么物归原主。”
王山低头笑了一下,双手放上轮子,滚动着,掉了头。
“简松意,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恨柏淮吗,因为我喜欢过他,但因为自卑,所以从来没有说出过口。”
而他卑微地暗恋着的人,却喜欢另一个人,同样卑微得说不出口。
显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略带自嘲的声音伴随着轮子碾压过石板路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夜色里,徒留一腔怅惘。
简松意低头,拆开了那个简陋的塑料袋,里面裹着一个本子,是早些年一个品牌的儿童速写本。
沾满陈旧的水渍,染着泥泞,好多地方都看不清了,装订也散了架,一页一页,随时要散落一般,陈旧而破败。
但是简松意还是认出来这个速写本。
小时候他没个定性,什么都想学,有段时间,缠着想学画画,就拉着柏淮一起。
结果他学了一年多就没学了,倒是柏淮坚持了下来。
速写本的第一页,歪歪扭扭地画了两棵树,长得差不多,只是一棵写着柏,一棵写着松,假装是柏树和松树。
树的旁边有一行清隽有力的瘦金体:“希望两个小朋友能成为松柏一样的男儿——之眠叔叔。”
速写本的第二页,画了满满的方块,方块上面是草莓,旁边还有一个火柴人。
然后写着一排歪歪扭扭的字,别人看不懂,但是简松意看得懂——淮gege,shi天下对我zui好de人。
瘦金体批注:小松会写淮字啦,真棒。
第三页是一个大火柴人和两个小火柴人,还有满篇的花。
瘦金体批注:小松会画之眠叔叔最喜欢的桔梗花啦。
第四页,第五页,第六页。
……
第十七页。
两个小火柴人抱在一起,流着眼泪。
没有了瘦金体批注。
第十八页,是另一种清瘦字迹。
爸,我想你,很想你。
第十九页。
一个少年的背影,清瘦,张狂。
第二十页。
少年的侧脸,有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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