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郁兮握住环在她腰间的那双手,望着镜中他的眼睛道:“万岁爷,我没有遗憾了。”
  “朕还有,”皇帝吻他的额角,“桓桓,现在是兴祐二年,你再等朕两年,等两年后孝期结束,朕重新迎娶你做皇后。”
  “万岁爷,”郁兮转过身捧住他的下颌,“你别胡闹,封后仪制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要的不是这身衣裳,是你这个人。”
  皇帝望着她额顶的凤冠缄默无言,郁兮轻拍他的脸,撑大眼笑,“万岁爷?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人的冲动,欲望难以捉摸,预料不到何时何地就会迸发,触动皇帝心里机簧的也许是她的那番话,也许是她被艳红描绘的容颜。他只知道自己难以抑制。
  抑或是当下两人身份的巨大差异,她是高高在上,富贵端庄的皇后,而他只是区区一名商人,她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他只有苦苦追索。
  他吻上她的唇,带着猛兽侵犯猎物的凶狠,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咽喉被他强大的气息所淹没,所扼制,唯有节节败退,直到撞到殿所深处的一张紫檀书案。
  皇帝解开她的右衽,撕裂她护身的兽皮,她没有食言,是他最喜欢的那件蜀绣肚兜,揭开了下面属于她的最原始的风光。
  稀疏的一条光带,横在她的眉间,万千尘屑如雨落,浇在她的眼底。他划开她的左右开裾,像用膳时的步骤,剥开锦套,里面是温香如玉的一双象牙筷。
  书案前有纸有墨,他的吻化作深情婉转的笔触在雪白的宣纸上尽情挥洒泼墨,笔锋温软描画出王母仙宫里的蟠桃,钟灵神秀的一汪泉眼。他的汗意滴落,汇聚在她颌下连绵起伏的山脊中。
  有风吹来,宣纸不堪撩拨,一阵一阵的颤栗。她双手摩挲着搂住他的脖颈,他带她起身,轻轻提起了她一边的膝。
  郁兮微微后仰着,汗意融融,醉眼朦胧的凝视他,额前的一排七凤纹头花,逐渐起了波浪,珠玉迸溅,哗哗作响。
  他封上她的唇,和她一起共舞,抵死/缠/绵。
  舞的尽头,郁兮满目光晕雨雾,死死攥住了那一匹红绣,片刻的停顿后,她十指颤抖着松开,从掌心遗落下一双囍字。她慢慢的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听他隆隆的心跳,余震衔接上她上扬的唇角,眼尾有轻慢的雨滴飘落。
  他吻干她的泪,吻她的眉心和鼻梁,在她耳边轻声的道:“桓桓,你等我。”
  出了殿,满城江南的风雨吹醒了殿中那场旖旎的梦,他带着她乘船扬帆,踩着秦淮河的春水离开了江宁前往淮安。
  如果说江宁是柔媚娇软的秦淮女子,那么淮安就是雄伟健硕的黄河汉子。
  经过宿迁,进入淮安境内时,河道渐宽,水流也变得湍急。立于船头望着脚下汹涌澎湃的河水,郁兮不禁感叹道:“黄河的水流要比秦淮河水勇猛多了。”
  皇帝道:“从前朝那时起,黄河改道,夺泗,夺淮,因此水量大增,也因此淮安就成了黄河,淮河,运河三河的交汇处。淮安的水利决定着三条河道船只的运输,治河,导淮,济运,三策毕萃与淮安一隅,这个地方,朕可能要呆的稍微久一些了。”
  遥遥望着远处云帆衔尾,船只相接,郁兮惊呼,指着前方道:“万岁爷你看,那是不是山阳码头,在江宁那时,我记得万岁爷说过,凡湖广,江西,浙江,江南之船艘,衔尾而至山阳,经漕都盘查,以次出运河。虽山东,河南粮艘不经此地,亦皆遥禀戒约。帮漕政通乎七省,而山阳实咽喉要地也。这里船只这么多!一定是山阳县了!”
  皇帝牵她到身边来,颔首然后吻吻她的额头,郁兮仰着脸笑,“万岁爷又亲我做什么?”
  皇帝一手揽住她的腰:“因为桓桓聪明伶俐,愿意听朕讲的话。”
  她靠在他的怀里,迎着河风发笑,“因为我知道万岁爷重视淮安这个地方,山阳是淮安府的中枢,关乎七省漕运。身为皇后,万岁爷讲过的话,我不敢不牢记。”
  皇帝拨她被风吹乱的鬓发,“你曾说朕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桓桓又何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有贤后如此,朕之荣幸,国之福兮。”
  郁兮哈哈笑起来,酒窝里也盛不住的笑意四处弥漫,皇帝也被她感染着笑,“朕能问问桓桓在笑什么么?朕的话有那么好笑?”
  “万岁爷一本正经的夸我,我觉得开心。”郁兮把脸撞在他的胸口里,软绵绵的蹭了蹭,“还有啊,就是出门在外,有机会跟万岁爷一起看大邧的江山,我也觉得开心。”
  “桓桓觉得开心,朕就觉得开心。”皇帝道:“那今后不管朕去哪,都带着皇后好不好?”
  郁兮锤他的胸口,“当然是万岁爷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皇后要随皇帝到天涯海角,万岁爷到现在才有这番觉悟么?该打!”
  他握住她的粉拳,牢牢攥在手里,上苍眷顾他,没有让他一直孤独下去,从遇到她的那天起,他们就没有再分开过。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找她谈政务上的事,她坐在麟趾门上端着下巴耐心倾听。那时他以为她是一个适合倾诉心声的对象,后来又发现她像个千面玲珑的骰子,每一面的点数都不一样。
  他感激她的主动和开朗,他感激她的回应,他感激她的带动,使自己也能打破一些戒条,在戏台上演一回风流又绝情的唐明皇,他感激她在自己茫然仿徨的时候,给与他的安慰和鼓励。
  不仅是灵魂上的统一,肉/体上也能够实现和谐。床帷之间,是束缚于礼节之下难以启齿的存在,跟她在一起,是美好的一件事情。她愿意满足他的贪婪,包容他的莽撞,洗刷他欲望中最肮脏的污垢。
  有时候他怀疑到底是何时对她动了真心,又好像推测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节点,她的所作所为都无时不刻在牵动他的心,皇帝并不是一个信封鬼神邪说之人,但因她是个例外,他相信他们之间是上天的安排,冥冥之中的注定。
  第69章 含灵
  从山阳码头登陆, 由周驿等人事先告知, 前来接驾的正是在上年治理黄河泛滥有功的山阳河道总督苏开元, 逢面后一行人马伴驾前往苏府安置。
  皇帝十分客气的道:“淮安各衙门云集,朕不想在此地惊动所有人, 在淮安的这几日暂时停留在爱卿府上, 给府上添麻烦了。”
  “臣惶恐。”苏开元忙道:“圣驾光临寒舍, 是臣府中福星护庇, 莫大的荣光, 亲侍圣上是臣的职责,不敢劳万岁一句麻烦。”
  苏府位于山阳县的东北郊, 故而环境比较静谧,过了正门,院里供奉着香案, 府中上下家眷奴仆跪地恭迎皇帝的到来。
  皇帝下令让苏府阖家起身,从人群让出的通道里往前走, “朕刚从江宁那边过来,江宁造船厂最新研制了一种新型战船,叫做火龙船, 不知淮安可否听闻,你们清江造船厂今年有什么打算?”
  皇帝挂念江山, 不肯浪费片刻时间,张口闭口全是关于淮安当地的政务,于是苏开元便陪着皇帝一起前往书房议事,临走前则是吩咐总督夫人贾氏好生招待皇后。
  苏府的府邸深具南方宅院的建筑特点, 白墙黑瓦,饱满的月亮门洞,墙根底下,砖缝中随处可见蔓生的苔藓。院落屋檐下有常年蓄雨的水缸,也有别具一格,独具匠心的亭台轩榭。
  过了二进院的垂花门,在苏府正房中暂歇下腿脚,郁兮请陪同她的女眷们一起安坐。河道总督夫人贾氏跟皇后的额娘辽东王福晋年龄相同,是一个四旬上下的女人,膝下的几个女儿其实跟她的年纪不相上下。
  这样郁兮同她们攀谈起来,便不会隔着太远的距离,丫鬟们上了茶之后,郁兮隔着茶盖和缭绕的茶雾大致看了眼,几位姑娘各有姿色,江南美人有共通的温柔,却具不同的婉约绮媚。
  从这点可以判断出她们应该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座位的前后差别标明了她们嫡庶尊卑的身份。
  帝后驾临府中,可谓是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贾氏这种地方官员的命妇并无机会与宫中的女眷来往,面对皇后,言谈举止存着万分的小心,笑容也是勉强的,“皇后娘娘爱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食物,府上也好有所准备。”
  郁兮笑道:“不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寻常的膳食便可。”
  见皇后态度和善,贾氏的笑变得真实了些,忙点头应下,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未能说出话来,郁兮也替她觉得尴尬,本来她们就是陌生人,年龄悬殊又大,话题的开启一时有些艰难。
  在宫中遇到年节,入宫庆贺的官员命妇一般都由太皇太后和太后出面招待,她只负责在一旁保持端庄优雅的姿态即可。和官场太太们之间的交际应酬,她参与的少,面对当下的情景,她跟贾氏一样感同身受,是那种有口难言的感觉。
  她回忆了一下,太皇太后跟命妇们聊家常的时候,聊得一般都是婚丧嫁娶这方面的事情,于是她也学着尊者惯用的关怀口吻问道:“府上的这几位姑娘们都多大了?可曾说亲?”
  果然女人,姑娘们还是对婚嫁上的事情最为在意,郁兮面前有几双视线迅速围拢过来,贾氏笑道:“回皇后娘娘,这几个丫头都尚未说亲,老爷心疼她们年纪小,说是再等等。”
  郁兮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人父母,心疼子女的心情确实可以理解。”这样的话说得有些昧心,她这样的年龄还体会不到父母的殷切关怀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沿着这个方向进展下去,话题十有八九还是走不长远,郁兮改变策略,把谈天的对象引到了几位姑娘身上,“姐姐妹妹们可曾读书?平日里有什么爱好?”
  这个尝试很成功,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虽然贵为皇后,远在江南的姑娘对宫禁中的她欠缺一份严谨的认知,微服私访也对她有很大的助益,剥开皇后的冠冕袍服,她普通绫罗绸缎着身的样子,更能与人亲近。
  姑娘们愿意同她聊天说笑,有人喜欢唱曲,有人喜欢绣花,琴棋书画,各有所长。
  稠人广众之下,只有一人始终背着脸,坐在姐妹当中最末端的那个姑娘,从头到尾仿佛都心不在焉,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托着腮静静看着门外。
  郁兮很轻易的就融入了她的世界,廊间的棂阁上停留着一只白鸽,杵杵着一动不动。谈笑声中,只有她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虽然有些不忍心打扰,郁兮还是忍不住指示她身边的姐妹叫她回头。她睫毛眨了几下方才拉回思绪,回脸望了过来。
  夫物芸芸,众生群萌,总会有一人含灵,与其他人不同。那双江河描绘出的眉眼,有淡淡的雾气和哀愁,却是难见杂质。
  郁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天多大了。”
  她的脸上有些许茫然,然后垂首道:“苏烟琢。十三。”
  没有敬称,没有自称,像当初的她一样,掐头去尾的回答,不肯多说一字。贾氏忙开口轻斥道:“这孩子真是的,怎的这样不懂规矩!”
  烟琢没有任何补救的意图,仅仅是抿了下唇,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郁兮笑道无妨,越过她的肩头看出门外,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只鸽子正好停在她的肩头,“这是你的鸽子?”
  那位姑娘脸上终于出现了窘迫的迹象,轻轻点头表示肯定。贾氏忙又开口,“回皇后娘娘,她就是太过谦虚了,烟琢这孩子可不单单是会养鸽子,她还懂……”
  “没关系,”郁兮笑着打断她的话,“养鸽子也是一个修身养性的爱好,至少我不觉得上不了台面或是有什么不好。”
  贾氏悻然闭上了嘴,欠身应道,“皇后娘娘说的是。烟琢这孩子可怜,生母走得早,性情上就跟人疏远一些,娘娘千万不要见怪。”
  郁兮觉得她跟烟琢之间应该还有后话要说,并不急于一时,便点了点头,笑着岔开了话,“府上有几位公子?可都有所成了?”
  提到自己的儿子,贾氏侃侃而谈,明显要比之前语气热络,“有两个不成器的,春闱名落孙山,只等秋闱再说了。”
  郁兮只能宽慰道:“朝堂科举并非易事,慢慢来吧。前几日我跟万岁爷经过江宁贡院,里面的号舍何其多,朝廷选拔人才总归是舍多取少,万岁爷求贤惜才,是金子早晚会发光的。”
  这样的安抚使贾氏做母亲的心中又额外多看到了一份希望,谈话的过程进行的还算融洽顺利。郁兮迟迟不忘烟琢幽渺的眼神,那位姑娘总喜欢望着窗外。
  她能察觉到她的落寞,却不知症结所在,贾氏这个嫡母话中对她多有偏袒,反倒是姐妹们眼中经过她的视线错综复杂,并不全部都是善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皇帝昼出夜归,按照计划依次巡查淮安的漕运,盐业,淮安税关,清江造船厂,黄河水利和漕粮中转粮仓常盈仓。
  皇帝以路程奔波劳累,河坝上的风浪太大的理由拒绝了郁兮的陪同,留她在山阳河道总督的花园里过了一段安闲自在的日子。
  渐渐的半个月过去了,郁兮也熟悉了苏府的环境,苏府西面的花园内有一处风景,名为“不系舟”,外形如船,有窗棂门阁和卷棚瓦片屋檐,是一座建造于水中的石舫,青石条的船身,船舱为木制,分为前后两舱。
  郁兮时常会来这里坐坐,接近四月末的一日再次来到这里时,已经有人在了。画舫中倚栏坐着一人,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直到郁兮走近船中,方才引起她的注意,等她起身行过礼,郁兮请她坐,看向窗外她凝望的地方,一片碧水中,凫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白鸽。
  郁兮皱眉询问着看向她,烟琢摇了摇头,轻轻拂了把泪,“是她们用弹弓射杀的。”
  郁兮握住她的手道,“没关系,再养一只。”她依然摇头,“这已经是第三只了,不会再养了。”
  “烟琢,”郁兮问:“她们为什么欺负你?你是家中最小的妹妹不是么?”
  “回皇后娘娘,”烟琢轻轻吁了口气,“可能是因为阿玛最疼我,但是他政务繁忙,每年都要准备黄淮防汛抗洪的事宜,我不能总依赖阿玛的。他已经够累了。”说着看她的目光有所躲闪,“这次是因为娘娘那天垂询我的那两句话,她们说我在娘娘跟前显能。”
  郁兮怔了下,心中大愧,她从未料到自己的关心会为烟琢招来嫉妒和憎恨,她带着歉意笑道:“那这只鸽子算我欠你的,我随后还你一只。”
  对于她的热情,烟琢好像有些排斥,“谢谢皇后娘娘,不必了,再来也是同样的下场。”
  “不会的,”郁兮紧紧牵着她的手,“我跟万岁爷马上就要前往苏州了,苏州有一位我在宫里的熟人,他也喜欢养鸽子,我让他代我赔给你,烟琢,你陪我一起去苏州玩吧。”
  烟琢忙抽回手,颔起胸小声道:“阿玛额娘不会让我去的。”
  “为何不能,”郁兮笑问,“只要你愿意,我去跟你家里人协商,出门走一趟,返程的时候还送你回家,又耽搁不了什么。你在府上不整日也是闲着的么?最重要的是你能暂时离开讨厌的那些人不是么?”
  烟琢抬头怔愣半晌,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郁兮摘下手绢抹去她眼窝里涌出的泪,笑道:“你还小呢,眼前的困境对你来说是天大的事,你可能想不明白,等你长大一些就会懂得,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
  皇后一番悉心开导,随后就起身要走,“你一人在这边散散心,去苏州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烟琢望着皇后扬着手绢离开的背影,抹了把眼泪,抿唇默默的笑了起来。
  皇后钦点苏烟琢陪同前往苏州引来了多方的关注,河道总督夫妇虽觉诧异,但是并不敢有任何异议,况且能陪圣驾南巡,是脸上增光,抬高身价的事情。
  最困惑的莫属于皇帝,“桓桓,”他问:“是不是这阵子,朕东奔西走的冷落你,你感到寂寞了?”
  郁兮笑道:“苏开元是治河功臣,政绩突出,我提携烟琢也是代万岁爷为他们苏家做出表彰。而且我对这姑娘一见如故,多个玩伴有何不可?”
  皇帝不懂她们姑娘家的情谊,但是他是有原则和底线的,“白天你找谁玩都可以,晚上你得陪着朕。”
  郁兮无语,甚至想要发笑,离开山阳身处前往苏州的商船上,她陪他一起坐在船头,望着满天的星光摇晃,闻听夜河独唱。
  “万岁爷,”她靠在他的肩头,“我陪着你呢。”
  皇帝脸上却浓雾重重,郁兮听到他紧张的心跳,不禁抬起头吻他的下颌,“万岁爷,怎么了?你是不是有心事,马上就要到苏州了,是不是跟你之前谈到的那件案子有关?”
  皇帝黯然垂下眼默认。夜风夹杂着浪潮扑面而来,郁兮眯起眼睛,轻声问,“万岁爷同我说说吧,多个人同你一起分担。”
  皇帝胳膊架在膝头,垂下的十指在甲板上胡乱拨划着:“是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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