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臭大姐神色微变,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独眼鹰却不容他躲,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了臭大姐的领子,把他整个人从地上薅了起来:“什么意思?从来不用机甲,偏偏两个月前突然从我那收购了一大批?那时候你就知道,星际海盗近期会有动作,是不是?”
  臭大姐挣扎着勉强冲他一笑:“大哥,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屁!”独眼鹰当场炸了。
  林静恒添油加醋似的在旁边“劝”了一句:“是啊陆兄,保持克制,有话好说。”
  “你在我面前狗似的跪舔,又套近乎又卖惨,死乞白赖地让我给你折扣、给你分期,你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嗯?”独眼鹰把声音压在喉咙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像是某种猛兽的咆哮,双手青筋暴跳,几乎要把臭大姐那根小细脖掐成两截,“你看着我,是不是心想‘看这老傻x,现在多得意,星盗一来他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是不是?”
  臭大姐皮下充血,脸涨得通红。
  林静恒双臂抱在胸前,靠在墙角冷眼旁观。
  “就是第八星系政府想私下里买机甲,都得按着我的标价来,老子这么多年做生意,没给过谁甜头,我看你可怜,你是不是我傻,我是个冤大头?”独眼鹰猛地把臭大姐掼在地上,一拳砸了上去,“我x你祖宗!”
  臭大姐被他这一记老拳掀掉了半颗门牙,损失了碎钻半克拉,鼻血顿时长流满襟,他蜷在地上,狼狈地咳成一团:“我……我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林静恒说,“要是所有人都知道要大难临头,怎么浑水摸鱼?怎么低价囤积物资和武器?别说折扣了,陆兄你的机甲大概一台都不会往外卖了吧?”
  “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星盗动静的,你明知道凯莱亲王会卷土重来,明知道这个星盗袭击会是什么规模,凯莱、北京……那么多人帮过你、拿你当兄弟,替你牵线搭桥,你一句示警也没有,自己躲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独眼鹰的嗓子破了音,“你是人吗?!”
  “我有什么办法!”臭大姐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不是你财大气粗的陆爷,我也没有那么大能耐去搞军用机甲!这事我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联盟政府是废物,那时候第八星系所有人都会疯,你们都会出来抢物资、囤武器,谁不是只管自己,不管别人死活?!万一有人盯上我的行踪,我没有技术跟你们去较量,可能连这个地下航道的秘密都保不住,消息走漏一旦传到了域外,那些海盗们又会干出什么事来,到时候就没人能预测了!我不做好万全准备,我怎么活?这些人……这些一辈子连个身份证都没有的人怎么活?你告诉我!”
  独眼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大半辈子的家当全在凯莱星上,逃亡路上,他一直强压着自己不去想、不去惦记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事,假装潇洒得若无其事,但怎么可能真没事呢?他生于凯莱、长于凯莱,年少时带头反抗过凯莱亲王的暴政,曾和无数有名无名的英雄们并肩作战——凯莱星上不仅仅有他将近两百年攒下的家业,还有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最热烈的记忆。
  哪怕早一天、早一个小时告诉他……
  臭大姐声嘶力竭:“换成你是我,你就能义气得大公无私吗?站着说话谁都不腰疼!”
  独眼鹰从来都觉得“农夫与蛇”这个故事里的农夫脑子有坑,万万没想到,自己也客串了一把,他信奉丛林法则,少有什么能触动他,臭大姐那个声泪俱下的“彩虹病毒”的故事触碰了他稀少的恻隐之情,现在看来,完全是心肝喂了狗。
  独眼鹰恨不能活剜了臭大姐,一把掏出了平时别在身上的激光枪,对准他的脑袋:“这事该有个说法。”
  臭大姐自卫队的卫兵“呼啦”一下涌了进来,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各式各样的枪口对准了不友好的客人。
  臭大姐扭头把流进嘴里的鼻血呸在地上:“独眼鹰,我拿你当朋友,你给脸不要,你是不是忘了这是谁的地盘了?”
  林静恒站直了:“这是谁的地盘?”
  臭大姐被他这意味深长的反问问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还不等他回话,行政楼的地面忽然震颤了起来。
  林静恒吝啬地一笑,拍了拍胳膊上的机械手:“这行政楼地下还藏了一架机甲……三个能量核,还是重型机甲呢,是秘密武器吗?”
  臭大姐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还不明白?”林静恒冲他一低头,“所以你到现在也没想通,我那架小机甲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精神网,对不对?”
  臭大姐震惊得舌头打成了蝴蝶结:“你……你……你……”
  “因为我用的不是那台小机甲上的精神网。”说话间,整个楼都开始摇晃,地下的怪物好像听到了谁的召唤,苏醒过来,发出“隆隆”的叹息声,顺着墙体和管道而上,林静恒笑了,“不如你现在说说,这里是谁的地盘?”
  这时,一个自卫队的人通过基地内网发来警报:“老大!机甲库……机甲库里闹鬼了!刚才它们集体往前走了一步,自动上了导弹!没人碰啊!”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缴械,把整个地下航道和所有空间站的控制权都交出来,要么我只笑纳你这几台不错的机甲,把你这人满为患的破地方炸成渣。”林静恒旁若无人地走进荷枪实弹的卫兵们中间,“你喜欢哪个?”
  此时,基地里无知无觉的人们并不知道,不远处的行政楼里正在进行一场事关他们生死的讨价还价,感觉到地面的震颤,缺了门牙的老头毫不在意地对陆必行一摆手:“没事,这鬼地方,不定又哪出问题了,三天两头要震一震——你接着说。”
  夕阳红老年打手团们冲突的根本原因,是豁牙老头和隔壁瘸腿老头因为一块能源板起了矛盾,空间站超负荷运转,能源系统规划极其乱套,大部分都供养机甲去了,居民每天供电都要限时。很多人自制了简陋的光能源板——大约也比原始人的太阳能电池高级不到哪去——难看的能源板支得到处都是,抢夺来自上空能源塔的能量,因为居住密集,难免互相挡光,三天两头要互相干上一架。
  “补给站上面的核能源塔应该是九百年前星际大航海的时代留下来的,”陆必行三言两语间,已经利用自己多年来调教小流氓的经验,和冲突双方打成了一片,手里端着瘸腿老头给的热茶汤,旁边豁牙老头则正拿着打架用的菜刀给他削苹果,陆老师在大街上开了个临时的科普讲座,跟人聊得热火朝天,“星际大航海时代的一大创举就是这种‘人造恒星’,当年这个叫做‘种太阳’工程——怀特,你们几个别光傻站着听热闹,记笔记——这里面储备的能量足够支撑上万年,即使空间站被废弃也能源源不断地发光发热,能量来源不是问题。我刚才看了,你们整个基地的能量供应,用的还是最早给过路机甲和商船充电的能量系统,充电器能支撑一个城市的人吗?效率太低了。民用能源和机甲库也完全没必要分开,机甲日常起落的冷却装置能支撑一个热电站,够你们用了,没地方放可以做成悬浮的。”
  豁牙老头把坑坑洼洼的苹果递给他,嗤笑道:“小崽子,说得倒轻松。”
  “本来也没什么,”陆必行说,“空间站那么多机甲,没有日常维护的机器人修理队吗?只要方案做好了,也就是给修理队修改个程序的事。”
  瘸腿老头:“说得这么厉害,你是干什么的?”
  陆必行谦虚道:“只是个教书的。”
  一众老头老太太们哄堂大笑,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吹牛越来越不打草稿。
  “吹了那么大的牛皮,我以为你是沃托研究院的航天专家呢?”
  “小鬼,你种过几个太阳?”
  “你以为热电站是发面饼吗,说团一个就团一个?”
  陆必行脾气很好,被老头老太太们边嘲笑边动手动脚也不生气,跟众人一起笑了一通,把苹果切成几块,分给了几个开不得玩笑的学生,塞住了少年们准备反唇相讥的嘴。
  这时,有一个老太太伸出拐杖,敲了敲他:“小孩,你说得这么热闹,能把那个修好吗?”
  陆必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一看,只见狭窄的街道中间,有一个悬空的三百六十度大屏幕,悄无声息地立在那,像是死了好多年。
  “我年轻的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跑一趟货,活着回来,然后坐在广场上看一场电影。”老太太说,“大概五十多年前吧,据说是磁场干扰还是什么,坏了,再没亮过,现在外面局势紧张,基地里不敢对外通讯,没有信号,连电视也没得看,我们这帮老东西没事干,只好每天找碴打架,你这牛皮吹得上天入地的,能让它重新亮起来吗?”
  第33章
  臭大姐可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 别看这破基地连用电都限量, 私牢建得却十分精良。私牢迷宫似的深藏在地下,有双层电磁信号屏蔽层, 层层叠叠的牢门一落下, 别说是臭大姐, 就是纤细如蚊蚁也别想逃出去。
  “劳驾斯潘塞先生,你先‘病’几天吧, 有需要的话, 我会随时来找你。”林静恒把臭大姐和他那一干卫兵缴了械,挨个扔进了单间, 分别关押, 临走仔细欣赏了一下这地下监牢的独特设计, 冲他一挥手,“这么精致的地方,你不多住几天可惜了。”
  臭大姐有心破口大骂。
  林静恒脚步一顿:“对了,我脾气不好, 你注意不要乱说话。”
  臭大姐并不敢真的激怒他, 听了警告, 只好把污言秽语咽回肚子,憋得脖子粗了一圈,憋出一句:“你给我等着!”
  说完,不等林静恒嘲讽,他自己脸先红了,觉得这句话说得实在英雄气短, 像个伪娘,羞耻得要掉眼泪了。
  机械手形象的湛卢竖起一根手指,提示说:“先生,您违反了联盟军事管理条理中‘禁止虐待俘虏’的相关条款,根据估测,监禁地的面积和采光情况均不符合联盟标准,侵犯了囚犯的基本人权,您还威胁对方……”
  “唔,”林静恒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人要来罚款吗?”
  湛卢:“……”
  “没有罚款,就没有人权。”林静恒把机械手湛卢竖起的小拇指往下一压,“没事不要自己录入无关数据,跟谁学的?还翘起兰花指了。”
  私牢再往下,就是臭大姐存放机甲的地下仓库,林静恒带着湛卢直接坐电梯下去——三核的重机甲简称‘重三’,机身长达一公里以上,这种机型早在新星历240年,就已经彻底被联盟从军队里淘汰了。
  “我上次见到重三,还是在乌兰学院念书的时候。”林静恒说。
  “您入学第一年,机甲操作拿了满分,其他科目都不很理想。”湛卢说,“陆信将军私下致电校长,要求扣发您当年的奖学金,避免助长偏科还嚣张的歪风邪气,不过校长先生很教条,以校规为由拒绝了他。”
  林静恒一愣:“什么?”
  他入学乌兰学院的时候才十四岁,是整个学校最小的学生,叛逆心正强,我行我素,不少老师跟陆信告过状,他被念叨得不耐烦,就用学年末肯定能拿奖学金来打赌,赌注是让陆将军闭嘴一个暑假……毕竟,两个月憋着不能长篇大论,对陆将军来说是一场酷刑。
  湛卢欲盖弥彰地替前任主人辩解:“陆信将军非常关心您的教育,并不是怕输给您才作弊的。”
  林静恒:“……”
  是哦,那他还挺正直的。
  重三虽然古老,但毕竟是重机甲,量级与普通机甲不可同日而语,机甲“北京”拿到它面前,就像是个塑料的小甲虫,只是稍微启动预热,都会引发一场小地震,如果它在地下随便移动,大概能把一排街道顶塌了。
  不过好在,它其实也不能随便移动。
  方才湛卢的精神网一覆盖过来,林静恒就发现了,这架机甲的机甲核损坏非常严重,基本报废,也就能预个热发出点动静。应该是发生过机毁人亡的事故,被不法商贩捕捞回来保养个外壳,当成稀罕物件高价卖到黑市,糊弄不识货的大傻子——臭大姐还以为是基地水货们精神力不够,才无法启动它的。
  “这应该是新历170年,联盟生产的最后一批三核机甲,此后进入超时空重机甲时代,技术上翻天覆地,旧机型就停产了。”湛卢的声音回荡在机甲存放室,说着,机械手上打出一道荧光,落在机甲尾部,“您看,这里有生产编号。”
  “联盟所有的重机甲都有档案,即使报废也都会回收,按理说不该流到外面,”林静恒仰头望着庞大的机身,“翻一下你的数据库,按着生产编号查查,这架机甲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生,我的数据库里无法找到这个编号,这是一台生产出厂时就没有被记录在册的机甲。”
  林静恒深深地皱起眉。
  重机甲与普通的小机甲不同,重甲是国之重器,军方管理极其严格,从生产到报废,都像联盟议会后面碑林的石头一样有数,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走失一架。
  这说明什么?
  林静恒忽然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独眼鹰在私牢入口等着他,没跟下去,因为怕自己一时手滑枪毙了臭大姐,此时,他脚底下已经积攒了一层烟头,正七窍生烟地喷云吐雾。听见脚步声,独眼鹰头也不回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清点物资储备和武器装备,包括这个基地和他后面那两个秘密仓库,确认战备是否充足。”林静恒说,“然后我要利用基地的硬件打开对外通讯和定位,召集白银十卫,白银九是在八星系外围失联的,离这里应该不远。另外,下面有一架‘重三’,机甲核损坏严重,正好可以把湛卢装上去,解决他费电问题,其他地方需要找个机甲师做个检修,我去找陆必行。”
  独眼鹰“唔”了一声,罕见地没跟他找碴吵架,跟在林静恒身后,他顿了顿,忽然问:“打开对外通讯,这里的坐标可就暴露了。”
  “嗯,知道,”林静恒说,“战备一旦清点完毕,就沿着地下航道先转移到斯潘塞那两个秘密仓库,正好拿这个基地做诱饵,给白银九开个刃。”
  独眼鹰说:“我没说物资——基地里这些人呢?”
  林静恒头也不回:“关我什么事?”
  独眼鹰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开联盟五年,也没能让你沾一点人情味。”
  林静恒冲他嗤笑一声:“你是想要阿瑞斯冯的脑袋,还是想充满人情味地在这鬼地方玩‘星球大亨’?”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离开来到行政楼的大门口,就在这时,不远处爆发了一阵欢呼。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去,蓬头垢面的主妇从密集的居民楼上探出头,追跑打闹的蠢孩子们也都伸长了脖子——
  只见空间站正中间,高高耸立的三百六十度旋转屏幕居然重新“活”了过来,正上方的人工大气层中浮起一层透明的黑膜,隔开白天的强光,避免影响画质,屏幕在挡光膜下花瓣似的层层打开,托起立体的成像。
  那是个老电影的片头,慢镜头缓缓扫过,漫山遍野的鲜花渐次绽放,一束光从视野外打进来,埋藏在空间站各个角落的音响设备集体发出低沉的提琴协奏,音箱年久失修,有些已经坏了,有些虽然还在苟延残喘,但是走音,荒腔走板地混杂在一起,好像来自遥远星空之外的回响,人们先是沉默,随后欢呼了起来,过节似的涌进屏幕下的小广场。
  广场早就变成了处理基地里生活垃圾的临时堆放点,臭气熏天、人迹罕至,人们很快开始自发动手清理垃圾,尖叫和口哨声简直要盖过电影原声。
  五十年了,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站,他们相依为命,惶惶不可终日,从不敢期待一成不变的逼仄生活会有任何改变。
  有个老人哭了,因为空间站里虽然有高楼、有人造的蓝天、以假乱真的重力,可是没有高山和深谷,没有年复年年的寒来暑往,那些星球上的美景离他们太过遥远,遥远到她已经忘了拂过湿润泥土的春风是什么味道了。
  不远处,陆必行被一帮破衣烂衫的人们抛了起来。
  “别别别,一般热情就好了,太热情我吃不消,大家文明观影,文明!”他手忙脚乱地推拒,“那个爷爷就别跟着起哄了,赶紧让开,我非得把您老砸骨折不可!不就是一个屏幕吗,先别激动啊,咱们要干的工程还多着呢!”
  林静恒轻轻一皱眉,站住了。
  陆必行十分灵活地从人群中钻了出去,迈步上了一个垃圾桶,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个扩音器,可能还是地球年代的产物,上面积了两个时代的灰。陆必行一弯腰揪过傻学生斗鸡,在斗鸡一脸无辜中,用他的白衬衫把拇指大的扩音器擦干净,暂停了屏幕上的电影。
  假以时日,陆必行大概能出门组织个邪教——小小一个垃圾桶,愣是让他踩出了星海学院礼堂的架势。
  “喂喂,”陆必行摇摇头,“音效不行,多少年没维护了?一会把设计图找出来,我们挨个挖出来修——大家好,我是你们老大斯潘塞先生刚从天上捡回来的,我的主业是老师,副业是修理工,上至机甲商船大气层,下至水管灶台能源板,除了天上的等离子能量塔和诸位家里的马桶,其他都可以来找我咨询。”
  众人哄笑。
  独眼鹰叹了口气,打算穿过人群去把陆必行叫回来。
  林静恒却没动,靠在风骚的行政楼建筑下,他远远地注视着在垃圾桶上发表演讲的年轻人。
  “这只是第一步,”陆必行兴致勃勃地给基地的居民们画大饼,“屏幕修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把环城的音响也修好,毕竟娱乐才是人生大事,等大家能一边看电影一边工作的时候,我们干点其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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