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节

  果然,銮车下一瞬就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住,想必距离那荒井的距离不会远,晨间本来看着清朗的天色此刻有些阴阴的,好似真的印了钦天监严诘的话,初春的天气风儿微凉,掀开帘络走下车的时候凤煜恰好看到朝夕裙袂如火的翻飞。
  分明是春日,西苑的草木却还是大都枯着,只在角落有几许新绿,而原本的白墙黛瓦早就被青苔蛛网覆盖,此刻青黑一片愈发让此处凄凉阴森,满世界的灰暗压抑之中,朝夕红裙墨发遗世独立,艳灼似火,无端让人想到那鬼怪妖物的传言。
  在这等地方见到这等颜色,的确非妖似鬼!
  凤煜的目光还未从朝夕身上移开,前面不远处已有嘤嘤啼哭传来。
  几十双眼睛豁然回神,哦,他们此来是要见那秦美人的。
  “拜见王后,启禀王后,美人就在前面——”
  宫奴面色煞白的上前,段锦衣看着前面那条布满青苔杂草的小径皱了皱眉,不光是段锦衣,此番来的这么些主子,大抵大半从未踏足过此地,见惯了荣华的他们,并不知道宫中还有这等荒凉破败之所,而这里,可是曾经差点成为宫内最为富丽堂皇的所在!
  没来过,不代表不知此地的故事,因此站在此处,没一个人是能安然自在的,如蛇一般蜿蜒爬行的藤蔓,如污垢一般随处可见的苔藓,破败,荒凉,形同冷宫的所在,偏生还牵连着一个如同诅咒一般不吉的名字,如今,还多了一条人命。
  “王后,您亲自来一趟已经是对美人的关切,不必到里面去,这地方……不是您来的地方,摆驾回宫让底下人去昭仁宫禀告吧,王后……”
  宫奴在旁提醒,段锦衣却看着十丈之外的月洞门。
  木门腐朽半斜,铜锁残锈的不成样子,此刻门全开,一门之隔,里面便是秦美人丧命之处,隐隐的见着跪了一地的人,啼哭正是从里面传来,段锦衣又皱了皱眉,“吾来都来了,自然是要去看看妹妹的,都跟吾来吧——”
  话音落定,段锦衣当先朝里面走去。
  见王后如此,后面的人自然跟上,朝夕由坠儿扶着,神色平静的走了进去,后面凤垣凤煜都跟着,再往后的几位公主虽有迟疑,却又不敢慢了步子,一行人陆陆续续进了月洞门,刚一进门便看到中庭的枯井和躺在枯井之旁的秦美人。
  面上搭着一块白巾,手脚衣襟上的青紫淤泥却看得明显,秦美人人已经湿透,衣衫脏乱裙裾不整,乌黑的发丝缠着枯叶泥渍,合着几样首饰散乱的贴在地上,有人捂嘴轻呼,有人转头不忍再看,大抵谁都没想到蜀王宠爱的嫔妾会死的这般狼狈凄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锦衣到底不曾走到跟前去,庭中跪满了宫奴,四周还跪着闻讯而来的宫廷侍卫,所有人都趴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两个年轻的侍奴听着这话忍不住的一颤,又发出不自觉的抽泣声,死一般的寂静让人心中发怵,好半晌才有一个满脸是泪的侍奴膝行两步上得前来。
  “启禀王后,是美人……是美人自己……”
  段锦衣皱眉,转眼看了一眼身旁的朱砂,朱砂得令一般的点了点头,当即上前一步去站在了那侍奴的跟前,“好好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你们在后面跟着,美人又怎么会落入井中去?美人落井之时可有旁人?!你们彼时又在何处?”
  那侍奴瑟瑟发抖的趴着,脸上写满了恐惧,自己侍候的主子出了事,她们无论如何是活不成的,可若是听话些,死也会死的痛快一点。
  深吸口气,那侍奴豁出去一般的道,“美人,美人近来都会至此地……至此地消祸……自从得了五公主去世的消息她就日日如此了,可是以往……以往都是下午才来。”
  以往都是下午,今日却午时未至就来了?!
  侍奴一顿,忽然微微抬头朝段锦衣身后看了一眼,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又受惊一般的垂下头去,肩膀深深的一抖,竟然比看到段锦衣还害怕。
  “因为……因为美人早上在昭仁宫看到了摇光公主……”
  一句话落地,所有人都醒悟过来,“消祸”这个说法早已是宫中心照不宣的事,主子们万事顺遂大都不会自降身份去做这些,可秦美人早前死了女儿,自然也开始“消祸”,往日都是下午,偏生今日预见了朝夕,朝夕在淮阴和五公主打过照面,本身又是个灾星,秦美人遇见了她,心中怎么会没有介意?!既然介意,自然来的早了些……
  “吾只问你美人如何失足,你说这些做什么?”
  段锦衣语声沉沉,看似替朝夕遮掩,可那侍奴的话所有人都已经听到却也是没什么用了,那侍奴闻言又抖一下,带着哭腔的急急道,“美人从昭仁宫出来便一直心中不安,本是要回宫的,可是想来想去便往西苑这边来,美人……美人早前得了符文,欲贴在这中庭内阁之中,到了门前便让奴们在外等候,奴们不敢不从,美人便一人进了这中庭,奴们在外等了没多久便听到庭中响起美人惊呼声,奴们害怕,当即便进了门,可是已经晚了……”
  这处小门进来的院落只是个偏院,穿过中庭到了对面又有一道门,那道门之后有一处殿阁,乃是当年极少数已经在一年内建成的宫阁。
  那处被人视为消灾之地,但凡灵符结印,都是往那里贴的。
  侍奴说完便趴伏在地抽泣不止,段锦衣抬眼看了看,目光落在跪在一旁的侍卫身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美人又是怎么救出来的?”
  跪着的侍卫有十多人,段锦衣一问,当即便有个侍卫长模样的中年男子抬了头,“启禀王后,下官是负责西北巡逻的侍卫长,是听到侍奴的呼喊过来的,当时美人落入井中已经没了动静,御林军的兄弟们废了力气才将人捞出来。”
  跪着的侍卫有几人身上有污泥,还有同样沾着污泥的绳索放在一旁,段锦衣心中明了,并不打算多问,又扫了一眼那口荒井和秦美人的尸体,接着道,“今日本是摇光公主入宗谱之日,却不想生了这等憾事,秦美人在后宫速来谨慎本分,今日的意外实在叫人心痛,再加上五公主日前又……人如何安置还要靠王上定夺,不过你们几个……”
  “美人出此意外,全赖你们照顾不周。”
  段锦衣看向那几个秦美人身边的侍奴,“朱砂——”
  站在段锦衣身边的朱砂上前一步,目光冷冽语声威慑,“依照宫规,尔等当得杖毙之刑。”
  虽然早就想到,可朱砂这话一出,几个侍奴还是瞬间骇然的睁大了眼睛,朱砂看了一眼那侍卫长,那人当即挥了挥手起身朝着几个侍奴走来,适才说话的那侍奴一下子哭出声来,挣扎着不愿被抓走,“王后,王后,奴冤枉,奴是奉命留在外面的,奴冤枉……”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陡然在这中庭响起,分外的刺耳,段锦衣皱紧了眉头,那几个侍卫便更为利落的将人朝外拖去,那侍奴见必死无疑便更为大胆,目光一转看到了站在段锦衣之后的朝夕,朝夕一身红衣,此刻神情漠然,仿佛这尸体哭喊都不足为怪。
  侍奴双眼一下子睁得极大,找了罪魁祸首般的满眼怨毒,“是她!是她害死了美人!都是她啊王后……是她害死了美人……不是奴……不是奴……”
  朝夕的目光终于转过来,却只看到侍卫一把将那侍奴的嘴捂住,侍奴说不出话,被侍卫三两下的拉出了门,又得几声闷哼,那凄厉的喊叫一下子便销声匿迹。
  沉默在继续,侍奴分明已经被拉出去,可是她那话的余音却仿佛久久未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朝夕身上,不知静了多久,人群之后忽然响起低低的喃喃声。
  “秦美人的确是撞见她之后才失足的……”
  那声音带着几分厌恶又有些害怕,朝夕闻言回过头去,恰好对上一双闪躲的眸子,说话之人正是在昭仁宫让所有人离她远些的那个,一身粉衣,容貌秀美,十一二岁的样子,眼睛颇有几分蜀王的模样,一看便是公主之身,见朝夕看过来,她忽然害怕的躲到了一人身后。
  此举,更显得朝夕自带煞气叫人恐惧!
  段锦衣没说话,便无人敢出声解了这僵局,一片静谧之中,互有宫奴从月洞门外进来至段锦衣跟前轻声道,“王后,王上的銮轿正朝着这边过来,马上到了!”
  ——蜀王也亲自来了?!
  这话终于让院中人神色微变,段锦衣看着秦美人的尸体叹了口气。
  “都准备接驾吧,王上亲自来送秦美人了。”
  众人依言调整了队列,刚站好,外面便响起了蜀王驾临的鸣金之声,黑衣太监疾行在前,蜀王的銮轿到了月洞门之外才停下,内里所有人都稽首而拜。
  “拜见王上——”
  “拜见父王——”
  蜀王未喊起身,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只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至月洞门处,而后便听到凤钦带着悲痛的急呼,“人呢,她在何处?!”
  段锦衣起身,转头看向秦美人的尸体,“王上,秦妹妹在那里。”
  凤钦急慌之下根本没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被段锦衣一说方才看见,这一看,那本来急匆匆的脚步就定在了原地,秦美人死了,死状如此狼狈。
  再不是那个任何时候都端庄大方柔美可人的鲜活美人儿。
  凤钦唇角几动没说出话来,他心中的悲痛忽然少了三分。
  “这……怎,怎么会如此……”
  颤颤巍巍一句,凤钦仿佛还不能接受这个局面,满场人都跪着,无人敢回答君王此问,段锦衣沉吟片刻正要开口,那跪在门口的粉衣公主忽然抬起了头,她面上仍然带着心悸害怕,先是看了一眼朝夕的方向才膝行两步到了凤钦脚边,一把拉住凤钦的袍摆就哭诉起来!
  “父王,美人是因为撞见了摇光公主才神行恍惚失足而死的,父王,她是不吉之人,您为何要让她回宫来,父王,歆儿害怕,歆儿害怕……”
  这位小公主尚且年幼,紧紧抓住凤钦袍摆的模样更是可怜至极,她是真的害怕,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和凤钦哭诉,凤钦闻言一怔,低头看着自己女儿的泪珠竟然一时未曾出言斥责,看到了凤钦眼底的心疼,那小公主更是委屈。
  “父王,她是不吉之人,是煞星,她一回来就克死了秦美人,父王,歆儿害怕,把她赶出去把她赶出去,她会害了咱们啊,您忘记她是逆生凶命是天煞孤星了吗……”
  小公主可怜的话语让朝夕的形象一下子更为可怖,也瞬间道出了许多人的心声,凤钦转头看向朝夕,见她安静的跪在段锦衣的下手位上头也未抬,分明生的那样美,却偏偏是个这样的命格,这才是她回来第一日,这秦美人当真是被她克死的吗?!
  凤钦背脊一阵寒凉,刚要说话,身后却响起脚步声!
  心中咯噔一下,凤钦这才想起来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凤钦猛地回头,所有听到脚步声的人也都微微抬头朝凤钦身后看去,这么一看都瞬时怔住,轻炮如雪,广袖如云,商玦风骨凛然飒步而来,在这荒凉之间仿若降世神祇。
  他来的惊艳绝伦,来的万众瞩目,可他的目光却只擭住一人。
  于是他一笑,“夕夕,我找了你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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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4章 死因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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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禀王上,美人乃是被人震断心脉而死。”
  负责验尸的令史年纪颇大,灰衣着身,整张脸木讷无波带着死气,他面上褶皱层叠满是沧桑,老态十足却无胡须,怎么看怎么诡异,诡异之中却又满是从容,问话的是蜀王,他经手的还是君王宠爱的美人,可他答话之时不疾不徐没有半点急慌。
  凤钦看定那验尸之人,语声沉沉,“如何?”
  凤钦重新看向朝夕,目光比昨夜深重许多,也是在这时,那白色帷幔缓缓的落了下来搭盖在了美人身上,验尸的令史已经查验完毕,秦美人仍然躺在冷冰冰的泥地上。
  连凤念歆都能说出朝夕克死了秦美人的话,凤钦不用想就知道宫内宫外会有更难听的话传出来,哪怕得了摇光公主的封号,他的大女儿依旧逃不出逆生凶命的魔障。
  秦美人的死若说对谁有影响,那便只影响了朝夕一个。
  凤钦没有头绪的纷乱心思忽然定了下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正看向凤念歆,十二公主的面上写满了畏怕,眼神在朝夕和商玦之间犹疑,她眼底不加掩饰的盛满厌恶和排斥,仿佛朝夕是什么妖魔鬼怪。
  凤钦心头忽然一跳,不对,不是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
  今日他的儿子女儿都来了,后宫嫔妾却只来了王后一人,若秦美人不是失足溺死的,那么要杀她的是何人?秦美人身处内宫,家族势力也只是平平,仅有的一个女儿也出了意外香消玉殒,她不是宫内最为年轻貌美的,亦不是蜀王最为宠爱的那个,美人的位分更不会对谁造成威胁,她的死今日让众人惶然,可凤钦知道,过不了半月她这个人便会被整个王宫遗忘,可以说她的死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影响,既然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却又为何——
  凤钦的眼底闪过明灭的薄光,又依次看向在场站着的众人。
  秦美人地位高贵,验尸自然要避人,凤钦无言看着那帷幔,和所有人一起等着验尸令史的说辞,若是溺死便是小事一桩,可若不是溺死的……
  那四人先对着蜀王行了稽首大礼,而后才走向秦美人的尸体,二人从箱中取出白色帷幔就地拉开遮挡,另外二人便在那帷幔之后徐徐查验。
  商玦之语凤钦如此看重,足见其地位非凡,在场众人更是不敢异议,王庆徐步而出,不多时便领着四个拿着小箱着灰衣的太监从外面走了进来。
  本来没有任何人怀疑过秦美人的死因,即便是旁人怀疑蜀王恐怕也不会赞同,可偏偏这样说的是商玦,哪怕凤钦仍然觉得秦美人的死因还是溺死,可到了这时他却是不得不顺着商玦的意思探看一番,大手一挥,凤钦道,“着令史前来!”
  商玦叹息一句,眸光一转看向凤钦,“王上不妨着令史前来验看。”
  “这么说来,还没有查明美人的死因为何。”
  凤煜忍不住答一句,其他人都持赞同神色,朝夕心知商玦没一句话都有深意,这便看向那躺着的尸体,秦美人全身都湿着,裙裾手脚都沾着井中污泥,看上去的确像被溺死的,而商玦从进来到现在也只是远远看着那尸体,难道商玦发现了不妥?
  “这井中有水,美人自然是被溺死。”
  商玦未答蜀王之话,只是又问了一句,凤钦皱眉,段锦衣连同其他人也皱眉,那口井虽然是荒井,可并非枯井,秦美人自然是被井中水溺死的……
  商玦视线微微转开,“不知是否查明美人死因?”
  所有人都想到这个问题,凤钦神色一肃,“殿下的意思是……”
  商玦如此一说,众人只觉得背脊发凉,此地本就荒凉,而秦美人在此失足而死本就叫人觉得悚然,可凭着商玦之言,秦美人难道不是失足?!倘若不是失足,便只能是谋杀……在这深宫凄荒之处,竟然有人敢谋杀蜀王爱妾?!
  商玦摇头,“怎会,五公主的玉体还未归巴陵,美人无论如何不会在这个时候轻生,至于宫奴所言的神思恍惚……八公子莫忘记她今日是来做什么,美人得了灵符,来此目的明确,进中庭之前还吩咐了侍奴在外等候,若她真的神思恍惚到了不辨脚下之物,又怎能记得这些,侍奴在中庭之外,一墙之隔,不过凭着一声惊呼觉得她是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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