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节

  霍决看着那双攥紧裙摆攥得发白的手,就知道,温蕙也被世间的规则束缚着。
  这很好。
  从来不守规矩的人对守规矩的人,胜面都很大。
  霍决,便是不守规矩的人。
  若循规蹈矩,如何破而后立,如何绝地求生。
  他曾做过为君弑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又如何会将世间些许规矩放在眼里。
  那些规矩,只能是用来约束旁人的工具。
  “能。”温蕙忽然道,她抬起头来,“我婆母,她安排好了……”
  霍决的眸光又凛冽起来:“是她将你送出来的?”
  “不,我婆母是想将我送走。”温蕙道,“她的兄弟在金陵为官,她想将我和我女儿一同送去避难,去自己承担。是我不同意,决定搏一搏,才来了这里。”
  陆家为人胁迫,肯定是有人想将温蕙献出来的。既然不是婆婆,丈夫又在京城,霍决便白是谁想将温蕙献出来了。
  只,她竟用了“避难”二字。她的公公又是做下了什么?有了这样大的把柄?倒得从赵胜时那里查一查。
  他却道:“照你说的,比亲生母亲也不差了,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婆母?我怎地无法相信?”
  “当然是有的。”温蕙坚定地道,“或许少,但的确有的。”
  她告诉霍决:“我是以养病的名义离开,她会安排好,拖个半年一年,等我回去。”
  “只要四哥尽快了解这边的事,”她的手攥得更紧,“我,是能回去的。”
  霍决却拂拂膝头,缓缓抬眼:“那如果,她是骗你的呢?”
  “如果,所谓的送你走,不过是以退为进,就诱得你舍身为她呢?”
  “如果她和陆家,根本就没打算让你回去呢?”
  “虞家嫡女,陆氏夫人,怎么会想不到一个女人只身离家意味着什么?”
  “谁来证你清白?”
  “不,你清白不清白根本不重要。从你离开陆家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清白了。”
  “陆虞氏,不可能不白这一点。”
  温蕙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缓缓地吐出每一个字。
  霍家哥哥怎地竟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他怎能……往人的心里淬毒!
  第157章
  霍决看温蕙的眼睛,便知道她终究还是天真。
  毕竟是内宅妇人,便读再多书,或者再聪慧,被关在垂花门里,日日只是理家事,养儿女,眼界终究有限。对这世间的“恶”的认知,也有限。
  都傻傻的。
  霍决并不逼着温蕙回答,他站了起来。
  “我的人已经去了,看看开封是什么情况吧。”他道,“你不愿让你的夫君知道你在这里,我也可以帮你瞒着。”
  “只四哥希望你,别太天真。”
  他离开了温蕙的院子,回到了自己上房。
  “给小安追个消息。”他说。
  将要补充的信息录下来,放飞了信鸽。
  康顺又问:“那赵卫艰那里?”
  霍决嘴角扯扯:“这么大一份礼,得谢他。”
  “跟小满说,不用再压着了,把折子递上去。”他道,“等开了印,我去陛下跟前敲敲边鼓。他想要浙江布政使的位置,给他。”
  但康顺也是霍决的亲密兄弟,也很了解霍决的办事风格,并不插嘴,耐心听着。
  果然,霍决接着道:“从京城去浙江,要走水路。等事情定了,盯着赵大人什么时候赴任,给我联系漕帮……”
  康顺咧嘴笑了。
  就知道不能便宜了姓赵的老小子。
  “一码归一码。”霍决眸光凛冽,“该谢的谢,该报的仇也得报。”
  温蕙的平静生活,被赵卫艰毁了。这一份仇,自然由他来替她报。
  正月初三,温蕙说:“我是不信的。”
  “你说的话,我不信。”她对霍决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婆母,你只是凭着你看人的眼光去猜测。”
  监察院都督,一定看到过很多阴暗的东西吧。霍家哥哥看世界的目光都阴暗的。
  当初,在长沙城外小河滩,他看起来就十分阴郁。
  如今,那暗色的唇脂令他看起来比从前更阴戾了。
  “她自然是知道的,我也知道的呀。”她说,“但怎么办呢?当时,我们两个真的没有办法了。”
  陆正作为一家的男主人,虎视眈眈想要将温蕙“病逝”送走,赵胜时捏着把柄威胁陆家。在那个情况下,“怎么回来”不在考虑之列。
  “事成且活着”才是第一考虑列项。
  “四哥,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个了。我是不信的。”她说。
  眼中居然没有猜疑,还清澈明亮。
  这一对婆媳当真罕见。婆婆与媳妇,便再婆慈媳孝,立场也是天然对立的。
  霍决注视着她的眸子,只嘴角扯扯:“你说怎样便怎样。”
  霍家哥哥是很好看的,他要是能多笑笑,就没那么阴沉让人害怕了。
  但他笑得很少,不像陆嘉言,常笑。
  霍决落下一子,道:“你棋下得不错,在陆家学的?”
  “琴棋书画,我婆母没有一样不精通的。”温蕙赧然,“她都想教我,可惜我是个榆木疙瘩,只学会了棋。”
  她反问:“四哥又在哪里学的棋?”
  “我进过书院的。”霍决道,“当时很爱读书,求了我爹送我进书院读了两年。”
  温蕙微感惊讶,因军户人家子弟,少有去书院读书的。大多家里请个先生开蒙,或者私塾里识个字,不做个睁眼瞎就行了。
  “四哥没跟我说过呢。”她道。
  “你那时小,说了你也不懂。”霍决道,“但那时候我写信给你,叫你读书来着。”
  说起“那时候”,距离感便消失了许多。
  “四哥不要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温蕙切换了话题,“这些年,可还好?”
  霍决道:“你看着,觉得呢?”
  他抬起头来,一枚棋子在指间翻转。
  眸子锐利深邃,黑底金线的蟒袍华贵深沉,给人以视觉上的压迫感。
  “位高权重”四个字,仿佛也一并绣在了金线里。
  温蕙却垂下目光。
  霍决凝视她片刻,问:“你觉得我不好?”
  “我也不知道。”温蕙道,“你现在是很厉害的人了,轮不到我说好不好。”
  霍决掷了棋子,在榻上支起腿,手肘搭在膝盖上:“说说吧,没关系。”
  温蕙垂眸回忆,缓缓道:“景顺五十年,三王夺嫡,我听说襄王往京城去了,忍不住想,四哥是不是也去了?”
  “只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温蕙说,“银线说……你还记得银线吗?”
  “金针银线。”霍决道,“你的丫头。”
  当年,月牙儿写信告诉连毅哥哥自己给丫头取的名字。
  连毅哥哥回信夸这两个名气起的吉庆。
  月牙儿为此得意过。
  金针银线,常常出现在那些信笺里。
  因月牙儿的生活,便是如此简单。无非是,丫鬟,功夫,糖果,淘气,挨揍。
  “嗯,银线跟着我嫁到陆家去了。”温蕙道,“她狠狠地警告我,可不能再提起四哥了。所以也不敢打听的。”
  “后来,先帝得了天下,我想着,这回四哥怎么都应该去京城了。果然。”
  “再后来,听到了北疆军备案,我婆母提了一嘴‘永平’这个名字,她说,这个人以后又是个像牛贵一样的人。”
  “我们在内宅里,所知十分有限。男人们偶尔会讲一些,但也不会真的细讲,不过当个时闻说说罢了。只我婆母懂得多一些,偶尔会再与我说说。我想着,这该不是四哥。‘永平’这种名字,很容易重名的。”
  “只没想到我婆母都说中了。那个人,也真的是你。”
  “后来,你掌了监察院,我夫君也说,你是个厉害的人。”
  霍决凝视着她。
  温蕙却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我回想当年,跑去跟你说那些话,觉得好傻。”
  “因我当时,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不过是看多了话本子,一口气憋在胸膛,觉得必要跑这一趟,心胸里才通畅了。”
  “我知道四哥难,可其实,我那时候,不知道四哥到底有多难。”
  “倘是现在再给我机会,我定不会再说那些傻话了。”
  “因叫别人站起来,叫别人努力,动动嘴皮子,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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