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5)

  许垂露愕然无言。
  她知道萧放刀没有说错,与人交手时任何犹豫都会成为致命的关窍,可她时时刻刻皆是如此吗?
  你对亲近之人,或是不会武功的人,也会这样想么?
  如风符水涟,他们既然得我信任,便是被我认可,我自然不会嫌恶。我并非不欣赏他们的容貌,而是他们太模糊了。萧放刀盯着茶碗道:我见我自己与他们都像水中之影,是花,是月,文人盛赞菊之淡雅,竹之气节,可他们当真分得清每一朵菊、每一根竹么?它们再美丽,也不过是死物。
  许垂露怔住。
  你们是活人,岂能与之相比?
  萧放刀抬起头:是么?但我见到你之后,觉得你才像活人。
  她心鼓骤震。
  萧放刀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感觉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了?
  你明明说我是妖怪。
  是,如果我们皆是人,那你一定是妖魔了。
  我闭关之时,你没少窥伺我,但你不知,这些日子你睡着之后,我亦在看你。她的话令人悚然,你方才问我对你的评价,我说的并非实话。
  许垂露不敢再听,却也不敢打断,胆战心惊地喝了两口水。
  若你是人,那便是我平生所遇最好看的一位。萧放刀沉静地宣告道,看上一整夜也不会厌倦。如此,你可满意?
  我许垂露浑身僵硬,如遭雷击,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再问缘由,我也说不清楚。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妖魔,在旁人眼中,你似乎亦无甚特别,但她语气已含破釜沉舟的决然,我无法将你与别人同等看待,时日愈久,愈是难以释怀。你说你无意搬走,可我认为你随时会离开,只要我行差踏错一步,你就会反颜相向、不辞而别。
  ?!
  许垂露心中大骇,她不知道自己已被萧放刀妖魔化到了这种程度,外貌、能力也就罢了,居然连性格都被扭曲成了会随时翻脸不认人的狠心渣女么?
  不,如果她真的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是异世来的怪物,想的应是如何除掉她,就算不杀,也不会有放任她自由离去的心思,但凡萧放刀还存有一丝理智,就该知明白她是个与人无害的普通人。
  对,萧放刀说的是她以为,这说明她知道这是由心而生的无端臆想。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他们又没仇怨,萧放刀紧咬着她不放作甚?这种患得患失的执念不是应该发生在
  一道寒风自门隙灌入,许垂露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冷意拂去了困缚思绪的那点混沌。
  抛开乱七八糟的遮掩修饰,摘去两人的身份关系,仅从萧放刀的行为来看,她表达的意思好像是喜欢?
  萧放刀心中没有喜欢的概念,她不会喜欢旁人,旁人也不会喜欢她,就像无情ai早被设定了一条不可打破的铁律。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只能将陌生的情绪形容为妖魔,便像先人为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编造一个看似合理的神话故事,以此告慰迷惘、消解恐惧。
  但萧放刀并不是个不懂感情的傻子,她曾说云霁对她有意,也能纤敏地觉察到身边之人的情绪变化,她只是将自己排除在外。这不就是当局者迷?
  哦,那没事了。
  得知萧放刀只是有些喜欢她,许垂露竟感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还生出一股义不容辞的使命感。被喜欢这种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她也很善于做出正面且积极的回应。
  她神思飘飞,恍惚地想:这个我熟。只要回复谢谢喜欢,我会继续努力的就行
  行、才、有、鬼。
  许垂露目眦欲裂,已经快把桌下横枨给生掰下来。
  这明显不是靠掩耳盗铃就能解决的问题!
  她擅长应对的是被人叫太太的喜欢,而不是真的要她给人当太太的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许:这个我熟不,我不熟。
  第81章 .勾引在先
  寂静延缓了时间流淌之速。
  须臾间, 她已经历了与绝症患者相似的心路历程:从苍天啊为什么偏偏是我到无论怎样人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是毫无责任。
  只怪她在萧放刀面前一直保持着打工人的卑微谨慎,没把自己惹人嫌恶的一面展露出来, 加上她的行事风格委实和这些江湖人不大一样,令对方于公于私都不得不分神关注,时间久了就
  问题是, 时间并不久。
  她来此至今不过三月, 虽说大半时间都与萧放刀待在一起, 可两人关系并不能算亲近,日常交流也不过寥寥, 方才那番自剖自白已是萧放刀少有的长篇大论了。这种毫无预兆的喜欢,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许垂露进行了短暂而深刻的反思,仍觉毫无头绪。然而此事紧急, 且宜疏不宜堵, 萧放刀懵懂无知,她却不能装傻, 否则总感觉自己像是骗人感情的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她毕竟是萧放刀的创造者,她身体和心理上的诸多问题多半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如今,这不过是青春期少男少女都会遇到的一点小麻烦, 尽管稍微迟了那么一点, 但还不至于难办到令她放弃。
  首先,是要让她知道这些古怪臆想是出于喜欢这种人之常情。
  许垂露把手从桌下收回,轻轻搭在双膝之上, 脊背亦挺直了几分。
  然后毅然迎上萧放刀的目光。
  这双眼睛由她亲笔摹画而成,集合了她对世间一切美丽、危险、冷酷、邪恶之物的感知与想象,此刻, 它却用一种勇敢、真挚、坦诚的目光表露其主迷惘与坚决交织的复杂意绪。
  它和萧放刀一样,早已走出她的笔端,脱离她的控制,叛逆又傲然地宣告了它的独立。
  许垂露哑然失声。
  她清楚怎样做才是正确的,也早已组织好了语言,但在这样炽热的注视之下,她只觉喉咙被那些烫人的字眼堵了个结结实实,不要说发声,就连喘气都十分困难。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也是当局者。
  再多的分析也无法改变她是被萧放刀喜欢的对象而非旁观者的事实!
  她一面被惶恐的、幽微的喜悦攫取理智,一面又不得不迫使自己保持冷静,是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痛苦。
  你
  终于,她用憋气的力量突破了喉间的堵困。
  嗯?
  萧放刀微微倾身,凑近了些。
  许垂露趁此机会又低又快地道:宗主不必为此发愁,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你会有这些荒诞念头,可能是因为你喜
  她尚未说完,门外忽而响起了命运般的敲门声。
  这一瞬,她实在不知是恼怒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叶夫人?请进。
  萧放刀朗声道。
  门扉打开,叶窈身披霞光,宛如仙子,把普度众生的圣洁佛光撒向满腹绮念的两人。
  许垂露彻底冷静了。
  抱歉,搅扰二位休息了。
  没有的事。萧放刀淡淡道,夫人怎么有暇来寻我们?
  叶窈也没寒暄,直接道:腊八将至,不知萧宗主可要与庄中女眷一道饮粥吃蒜?
  这是寻常习俗,无甚稀奇,叶窈有此邀请不过出自待客礼貌,通常来说,没有不应之理。
  可当日乃萧放刀生辰,许垂露觉得她应该不想凑这热闹,加上水涟才提过小聚之事,眼下只能拒绝美意。
  果然,萧放刀略带遗憾地道:那恐怕要辜负夫人美意了,腊八当日我要与这两位同门小聚,我身上煞气太重,免得扰了后院清净。
  叶窈倒未坚持,只道:我明白萧宗主的顾虑。但那天武林盟各派掌门要共议大会之事,敛意与绝情宗谈和未让众人所知,你无故出现,怕要引事端。
  尚未谈妥之事,总要留有余地,叶窈并不想让武林同道知晓敛意和魔门早有勾连。
  当然,这顾虑在萧放刀看来分外好笑。
  她看着叶窈脸上的为难之色,缓缓道:叶夫人希望我怎么做?
  腊八之日,可否请三位入南边小筑饮食休憩?我会替诸位安排妥当,绝不会有不相干的人打扰。
  言下之意是,你们也莫出来搅扰正道议事。
  萧放刀欣然颔首: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夫人了。
  叶窈敛衽一礼:多谢萧宗主体谅。
  她迤然离去。
  天已大暗,她款款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屋中当然是空的,这却令她露出一分真心实意的喜色。
  叶窈始终不明白独守空闺怎会与寂寞空虚对等,若一个女子能一生独守空闺,该是何等幸运何等美妙之事,编出这词的人岂会明白?她享受男子的痴情眷爱,喜欢他们求而不得的欲望与嫉妒,但她更迷恋与铜镜对坐的静谧时刻。
  金钗、步摇、缠花被她悠然地从鬓发摘下,陈列在镜前的镂金砌玉的锦盒中,褪去赘饰的叶夫人也卸下了威严与美丽,开始展露出一个中年人的成熟甚至衰老。她厌恶年轻,那绝不是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那只是她们被掠夺的最好的时辰,她深知此时的自己才终于把握住了一些东西,拥有了一些自由,那是二十年前的叶窈不会有的。
  她取下最后一根珠钗。
  去找萧放刀是何成则的意思,他不过是想借此试探水涟是否说谎假如萧放刀没有拒绝她的邀约,那就说明水涟所说的良机并不存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将失去何成则的信任。
  她还没有见过水涟,也不知何成则选他的深意,她并不关心这些。自己的丈夫是个温柔的棋手,他捻起一颗棋子就像拈起一片落英,全神贯注地将所有希冀都寄于其上,让它忘记自己的微小卑贱,让它认为自己孱弱的颤抖都能牵引局势之变。
  她也曾被欺骗过。
  可是,她最终明白,落花的命运是零落成泥化作养料,能真正生发出新芽只有被精心培育的种子。
  叶窈缓缓按揉着酸胀的眉心。
  想到将来,她便一阵头疼。
  何至幽与自己并不相像,许是因为小时得到的太多,想要的也更多。那场大火之后,她非要选黑金作为面具材料,彼时她与何成逸都笑她小孩心性,黑金是最珍贵的铸器之材,庄中由黑金锻造的兵器不出五件,她却要用它来打一个毫无用处的假面,暴殄天物,幼稚可笑。
  何成逸怜惜她的双腿与烧伤,最终还是应允了。然而,她年岁渐长,这副假面终究要被新的取代,这一次,她选择了叶窈为她准备的金面。
  叶窈以为她终于长大,开始体谅父母的苦心,可如今看来,她并没有学会听话,只是更懂得忍耐了而已。
  叶窈闭上双眼。
  十年前,她曾认为敛意山庄在她的控制之内,五年前,她想叶园内的一切尚在她的掌管之下,而现在,这间屋子以外的东西皆开始崩塌、瓦解、失控。
  如果何希微不曾病殁就好了。
  那么,这场抉择将不会如此艰难。
  比起哀恸儿子的亡故,她更惋惜自己的损失。
  屋子里的寂静比叶窈来前更甚。
  两人依旧相对而坐,却把好不容易有所松动的僵硬气氛再度推入冰窖。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许垂露心道古人诚不我欺,她这口气泄了就再也不想提起。
  你方才要说什么?
  萧放刀果然发问了。
  没什么。
  许垂露选择认怂。
  我听到了。她睨着她,一字一字道,你说,我喜欢你。
  许垂露猛然睁大了眼。
  她听到了?真的假的?
  听到也好,总归是萧放刀自己说出来,无须她代劳了。
  只是这四个字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它到底是直接引语还是间接引语?萧放刀不会是在占她便宜吧?
  她的神色开始扭曲。
  既然听到了,那宗主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萧放刀直视前方,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毫无道理。
  什么?
  什么叫毫无道理?她居然不承认!
  许垂露强压怒火:为什么?
  我从未喜欢过女子,反倒是你你喜欢我的可能性更大些。萧放刀颇为平静地道出缘由。
  ?!
  许垂露被对方的强盗逻辑惊到了,这就是反咬反将一军吗?
  奇怪的胜负欲增加了!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双拳道:是你说我好看在前,又说我与众不同,不愿我离你而去,难道这些是谎话?
  自然是实话。萧放刀徐徐道,不过,我不认为这能算喜欢。
  她的意思是自己脑补太多?分明是她挑起事端,现在竟然把责任全部甩到了自己身上,实在可恶。
  许垂露的目光变得凶狠:好,那些不算实证。但你明知我喜欢女子还要与我同屋,在我睡着时盯着我看,给我内力,抱我上马,这诸多便利与好处,说是予取予求也不为过。如此亲近,完全没有保持师徒间应有的距离,难道没有一点问题么?
  萧放刀神色渐渐凝重。
  许垂露冷艳一笑,乘胜追击:即便是我喜欢你,那也是你勾引在先,怨不得我。
  这下,不仅是萧放刀,就连许垂露自己也彻底愣住。
  该怎么解释那不是真心话而是某种文学的某类台词太过深入人心以至于她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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