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说你瓜不兮兮啊!”邢瑢笑。
  笑来笑去,逗来逗去。不怕被人拍到,谁想拍就拍吧。
  本来也没有猫腻,没有奸情。
  放纵的青春豪情就该是这样的,在阳光底下坦坦荡荡地对视,无拘无束地绽放,享受这段快意的人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
  话说回来,川西十镇八县遭遇暴雨后的次生灾害,后续在网上持续曝光。这事就难得收获了媒体的关注,在影视圈内也溅起了一阵小水花。
  几家影视公司在背后策划出力,借此机会,隆重地搞起一场赈灾义卖捐款活动,许多明星在活动中都亮相了,掏钱了。这类活动总之年年都有,花样明目繁多,借此体现公众人物的义务和责任,娱乐圈的大爱与正能量,大家都乐意参与,慷慨解囊。
  参与义卖、捐款、集资的明星们,在现场大合照中一一亮相,个个儿意气风发,如水葱般飒爽鲜亮。
  网上洋溢各种赞美之词,一下子又涌现出好几位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新生代艺人的“楷模”。这中间,也不可避免夹杂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要么是争咖位,在慈善大合照的排列站位里,谁是主咖谁是陪衬、谁是大红花谁是小绿叶、谁是当红受宠的正宫娘娘谁是挤在犄角旮旯的冷宫侧妃,各家粉丝互相冷嘲热讽,争执不休;要么就是挑捐款额的茬,谁两百万,谁一百万,谁是五十万,谁年入过亿竟然有脸只掏二十万!……
  当然,也有好事者挨个扒拉,哪位根本就没有参加捐款,一毛都不拔呢。
  嘉煌是慈善活动的幕后策划方之一。嘉煌的老板章绍池,破天荒地自掏腰包捐钱了,捐了两百万。这人以前就属于那个一毛都不拔的,这次不知怎的,突然就想通了,可能觉着每天独自睡在钱堆里不够过瘾了,要撒点零花钱出来,塑造一下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民营企业家形象。
  章总给裴琰发短信也打电话了,问个平安,打听裴琰干什么呢。
  裴琰说:“我在成都附近这个镇子,当地镇政府缺人手,我帮他们救灾呢。”
  “你去救灾,就真的往人家乡下去搬砖了?不主动曝光自己救灾,你是不是亏了?”章绍池在电话里告诉他,“你忘了给我们这活动捐支票了,露脸的机会就让你给漏掉了。”
  “二舅舅您露了脸就行了,我就不上台现眼了。”裴琰不屑地说。
  “傻猴子,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还是太年轻……”章绍池缓缓说道,“做事不能只凭一腔义气和热血,也要讲求方式方法、策略战术。你觉着你卖力气了你多么了不起,别人也确实拿出了真金白银,轻轻松松鞋都不粘泥,还得到光鲜露脸的机会。”
  裴琰听着不太爽,把话题一转:“章总,我现在就是手头比较困难,我确实拿不出真金白银,我就只有一把力气。”
  这话听着都有些心酸,裴琰实话实说:“电影制作成本肯定超支,您能不能……后续支持我们一千万?”
  章绍池回他:“上次谈的发行合作,你六我四?”
  操他妈个趁火打劫乘人之危,裴琰在心里骂了一句,电话里说:“我还以为您这次掏了两百万搞慈善是转性了呢,原来是打算从我这儿补齐了您做慈善的损失亏空?”
  “老子的损失大了,”章绍池冷冷地道,“你拍《与敌同眠》,自己给自己开的片酬就只有五百万,给老子就上个‘二百五’的税。你的片酬身价应该是多少你自己有数吧?……这心眼儿耍的,你糊弄谁呢?”
  “啪”得一声,裴琰赌气把电话挂了。
  挂了章总的电话,他也知道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
  裴琰打完电话转过身,他们还在当地镇政府的门口。
  他气得两眼昏花,也是被大马猴戳中了痛点。他确实耍心眼了,自己工作室投资,演员片酬也是成本支出,这笔钱不就是从自己左口袋掏出来装进右口袋,还他妈要给章绍池上缴“保护费”!所以他就给自己开五百万的片酬,这年头做生意的谁傻啊?
  近处一片绵绵细雨,雨水很久都没停歇。远处天边渐渐浮出一丝明亮的天光,极力驱散那阴沉沉的乌云。
  “庄老师要不然你先下来休息哈儿?……你先歇一哈儿?”镇书记在门口喊。
  “没事,我不用歇。”庄啸撑着腰,喘着粗气。
  “歇完了老子就更站不起来了,”他低头笑了一声。
  “嗨真是的,辛苦你们了哦!我勒个,我先接个电话……”那书记的衬衫也已全部湿透,几缕头发横七竖八贴在脑门上,扶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手扶着门框大声讲着电话,看那眼底红丝的密集程度,也好几天没怎么睡觉。
  最倒霉无非是这样的小地方,并没有怎么死人但全镇几乎被冲垮成一片沼泽,外面的救灾队伍无法把每一地都照顾到,只能把这里从地图上划掉了。部队和柴米钱粮都不会来了。这里只有零零散散的志愿者救援队伍。
  庄啸站在大卡车上,正在帮镇里的人搬运赈灾物资,扛一袋一袋的大米、面粉和红苕。
  庄啸再次弯腰要扛一袋米,愣是没站起来,扒住车棚边缘的框子不动。
  “你别扛了,我来吧。”裴琰喊道,“你就坐车上待着。”
  “……”庄啸没出声,这半天还是没站起来。半弯着腰,咬牙的表情都看得出痛苦,腰椎哪里好像卡住了。
  裴琰扶住庄啸的腰,小心翼翼地,帮对方把腰掰回来。一天之内负重太频繁,过度磨损,腰上亦出现应激性的疲劳反应,坐也不能坐,弯也不能弯,躺都不行了,庄啸就只能靠墙戳着。
  裴琰用下巴示意旁边的小弟,给爷来一袋,然后转过身去。小弟给他肩上扔了一袋大米,他扛起就走了……
  他干完活儿,呆站了一会儿,转身就朝庄啸走过去。
  他把全身重量抛进对方怀里,倚靠着,两人紧紧抵在墙边。
  “疯了吧你……好多人呢……”庄啸低声说他,但没有推开他,一条胳膊轻轻搂着他腰。
  “快疯了……我出柜算了,不想混了。”裴琰把脸埋到对方肩膀上。
  “怎么了?”庄啸知道有事。
  “这次赚不回本,破产了房子卖了,我就不混了,我跟你回美国。”裴琰鼻子齉着,小声嘟囔,“你就养着我吧……上回说的话你没反悔吧?”
  “没反悔,但你不需要我养。”庄啸拍拍他后背,“你这么牛逼的人,这么英俊,别对自己没信心了。”
  裴琰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抹的是雨水还是什么的,他在庄啸肩膀上挂了一会儿,就分开了。
  哪能让傻孩子去卖爹妈房子啊?太不像话了。大不了就把尔湾那栋别墅再抵押了,凑上一笔钱呗……庄啸当时就这么想的。
  也有人注意到他俩偶尔的亲密行为,往这边看了一眼,没吭声,走开干活儿了。都忙着,累得不想说话,没人爱管闲事。
  门槛上坐着嚼烟的太婆都讲了:没得撒子的,两个帅小伙子抱到一起亲一哈,我们这儿见得多咯!……
  裴琰这一天大概扛了2000斤的大米以及各种重物,肩膀、腰和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镇书记从下面赶回来,瞧见他们竟然还在,感动连声道谢,一讲话眼眶就出水,说要留他们吃个饭,虽然办公室食堂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吃。又有个老乡蒸了一屉黄米糍粑给他们,裴琰捏起来大口大口地嚼,“好,好得很!我晚饭就吃这个了,这个最好吃了!”
  镇中心的寺院内,留置了许多暂时无家可归的人。裴琰扛着矿泉水迈过大殿门槛时,一个小姑娘哭着一头撞进他怀里。
  “呜呜呜——要找我老妈——”小姑娘哭得伤心。爸爸妈妈都在医院,老师还瞒着孩子。
  “小妹妹,不哭啦,你看谁来了!”裴琰单肩扛着矿泉水,潇洒地打个响指。
  “呜呜——你是辣个?”小姑娘抹着花脸儿瞅着他
  “妹妹,你看我是辣个嘞?我是你见过最帅最棒的哥哥!”裴琰放出这话,旁边已经有人在笑他。
  “你,你好像辣个,琰琰哥哥呦?”小姑娘一脸纯真地望着他。
  啊?
  裴琰猛地一激灵,耳根迅速又红了,多不好意思啊,本来就匿名调戏个妹妹,不料再次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呜呜——你、你是勒个呜呜琰琰小哥哥呜呜啊啊啊啊啊——”小姑娘嘴角抽动,继而放声大哭,哭得好凶好委屈的呦。
  裴琰把一箱矿泉水撇下,把妹子抱起来了,玩儿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游戏,把他的小粉丝再哄笑出来。
  寺院山门之内,佛堂一夜灯火。我佛慈悲,祈福众生平安度过难关。
  裴琰发完了他带来的成箱矿泉水方便面,很多人找他在矿泉水瓶和方便面杯上签名。他都签了,还追问别人:“你们真的会留下这些瓶子和方便面杯不扔掉么?你们一定得留着啊,我很认真签的!”
  娃儿们冲他咯咯地笑:“会留着的哦——”
  入夜,仍有许多人辗转难眠,醒着,坐着,呆望大殿的天顶。裴琰看向庄啸,庄啸忽然开口了:“我给大伙唱个歌吧。”
  两人并肩靠墙坐着,庄啸这种人,竟然主动开了金口,给所有人唱歌。
  一开始妹妹们点《隐形的翅膀》,那是女声歌曲,就不那么适合糙嗓子唱。随后,空荡荡的一间大殿里,庄啸开始唱男人唱的歌。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
  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谁人负你负我多;
  谁愿意解释为了什么,一笑已经风云过。”
  这是一首粤语版老歌,《笑看风云》。
  庄啸就一动不动坐着。嗓音沉郁,带点沧桑,洒脱而动情。
  夜空星光点点,殿外蛙叫虫鸣。无比熟悉的曲调,或许并不那么熟悉的歌词,然而当这一夜过去,许多在场的人都熟悉这歌词了,都能背下来。
  “活得开心心不记恨,为今天欢笑唱首歌;
  任胸襟吸收新的快乐,在晚风中敞开心锁。”
  ……
  “你这么会唱粤语?“裴琰连鼓掌都忘了,凝视庄啸的侧脸。
  “嗯,会唱。”庄啸也望着他,“还想听么?”
  裴琰着魔似的点头,想听。庄啸少年时代成名,那个年代跟着香港剧组拍过多部武侠片,看来剧组是没有白混,粤语讲得很地道,挑不出口音的瑕疵。
  于是,庄啸又起头唱了《男儿当自强》。
  这歌实在烂大街了,太俗了,谁没看过那些电影呦。在场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所有人都会唱。庄啸一起头,迅速就变成一曲混声部大合唱,在场人都闪泪而笑,一起唱“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
  “胆似铁打,骨似精钢;
  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誓奋发自强,做好汉——”
  现场显然不可能有音乐伴奏,大殿里却仿佛能听到前奏时,那一阵激奋人心的鼓点。鼓声自在人心,把所有人都带入那份情绪,一轮红日现于山癫,热血沸腾,热胜红日之光……
  灯火逐渐暗下去,夜深人静,四周鼾声此起彼伏。
  庄啸的腰不舒服,就一直坐着,背靠墙壁不动,从毯子下面握住裴先生的手。
  裴琰紧紧挨着,头靠在庄啸腿上。
  “瓜怂,真愣。”庄啸轻声评价了一句。
  “你也瓜呦,腰折了没有?”裴琰说,“以后就乖乖趴着让我伺候你吧。”
  快服老吧。
  以后全方位的“伺候”你。
  庄啸轻蔑一笑,算是对裴先生的回应。
  “我七岁进门拜师学拳,虽然很苦,整天挨罚挨打、冬天在雪地里光着身子跑,但有一句话我觉着我师傅教得很对。”庄啸在黑暗中轻声地讲,“练武之人不应是讲求争勇斗狠、以暴制暴,首讲的是武德。但平时讲究这些都是瞎讲究,喊几句很热血的口号,喊完了就忘了。当有一天真实的惨痛泼到眼前了,我应该怎么做啊?……别人都跑没影了,咱俩人就算是拴在这儿也不能跑了。”
  “老子都懂啊——”裴琰在毯子下面,与那只大手十指紧扣,“你师傅教你那些,我师傅也都教过。练武有什么用?咱爷们儿的口号就是八个大字,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仁义为本,侠义胸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么哈哈,这些漂亮话,老子从小在武侠小说里都看过,平时不能拿出来乱说,咱都搁在心里了。”
  裴琰疲惫带笑,内心却极少感到这样充实。
  两人在黑夜里再次紧紧地攥了手,摩挲对方的掌纹,很爱。古往今来,人生最难得就是遇一知己。
  侠之大者,就是家、国、天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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