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花海的尽头,在一片蓝花鼠尾草后有一座古代的宅院,两尊石狮摆在正前方风水位,雕花金漆的梁柱两侧是雨花石护栏,雕刻着龙纹虎饰,白墙灰瓦,绿柳环护。
门匾无字。
舒意一步步走过去。明坛才要跟上,被刘阳拦住,摇了摇头。明坛似乎懂得了什么,静然望着舒意的背影。
忽而朱红大门四开,一个男人从里走出来。
明坛拂开刘阳,快步朝前走去,忽而立定,回首看向刘阳。刘阳被她的目光看得有点发怵,摸着脑袋问:“小师父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明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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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秋宴此刻看着着实算不上有多风光,甚至还有点狼狈。额发被打湿了,下颌还挂着水珠,袖口一边高一边低。眼睛也红通通的,眼睑被压出一条条好像海藻柔软的褶皱,让他看着有点文弱。
他有点着急地走下来,到了面前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瘦了很多,整个人的感觉也变了,但气色还可以,不知道是不是走了一路,脸颊有点红光。
舒意也在看他。
好像没什么变化,仔细看又好像变了很多,初见时那种游刃有余的广袤与深远都离他而去,他变得简单,干净,却不太健康。
“小姐瘦了。”祝秋宴终于开口。
舒意说:“生病的时候吃不下东西。”
“现在好了吗?”
“偶尔还是不想吃东西,吃多了会吐。但我现在住在寺院里,吃得素净,胃口还可以。”
“那个时候我……”
“梁嘉善都跟我说了,就算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这一年我们不在北京。”
舒意抬起头,“他告诉你了吗?”
“他只是说你还在……还好好的。”
他似乎难以提起“活着”的字眼,是怕伤着她吧?舒意嘴角微微一弯:“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当时我的病情已经加重了?”
“我以为可以救你。”
“难怪你那时天天跟我形影不离了,我被带走的时候,你还给梁嘉善塞了中药包,早知道就不针灸了……那个夏天真漫长啊。”
“对不起。”
舒意低下头,裙摆飞扬起来,在地上拉出细长的影子。她没听见似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祝秋宴让开门口的位置,朝她比了下手势:“进来看看吧。”
“好。”
明坛远远看着她,她一脚迈进门槛,光影斑驳,连接着两个交界的世界。
那一瞬间她是她。
她又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是今天过节……我真的想再等等见面【捂脸】
第61章
当年的谢府是大长公主特地为驸马建的别苑, 老年时为了含饴弄孙才搬来阖家团聚。砖瓦屋舍用料精贵,装修富丽堂皇,整个京都贵族拉出来站一排, 加起来都没有谢家煊赫。
那屋里屋外自然是没有话说, 影壁过后回廊九曲, 亭台楼阁, 一派恢弘气派,两进垂花门后则是千秋园并雀楼,佳木葱茏,万花灼灼, 奇草仙藤, 累垂可爱。凡进屋内, 均是朱漆方台,雕龙宝座, 黄梨木的太师椅,斗大的汝窑花囊, 插着桃梅白菊, 搭着刺绣屏风。就连东西抱厦, 奴役仆从居所也环抱玉池, 风景如画。
舒意只在梦里见过, 而今亲身体验,一帧一幕都像是定格的画面,将她彻底地卷入历史洪流,成为真正的谢意。
她走过谢府的每一处, 最后还是停在千秋园。
甬道上连接西北路径用作休息的亭阁,还是当初的摆设,一方玉盘盛着几个娇黄玲珑大佛手,旁边的烟霞熏烧瓶插着早上新剪的花枝,叶子上还沾着露水。
袖珍茶海上有一套官窑出土的御用茶具。
滔滔黄河,奔流到海,哪怕身在内院,安静的气息中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风和水流的声音。 想到古堡入门前那串英文,舒意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为什么……”她莹润的眼眸充满困惑,“为什么要建一座一模一样的宅邸?”
祝秋宴顿了一下,看向别处:“当年离开谢家的时候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我总是以为只要保存这座宅子,就能弥补昔日的过错。至少、至少不会让那些遗憾随风而逝。”
舒意曾梦见过上一世谢意临死前的场景,在一片燃烧的灰烬里,她浑身布满火焰,像是一只被上了枷锁的凤凰。
她的四肢被钉在木架上,鲜亮顺滑的羽毛被烧得焦黑,她不停地疯狂地嘶吼,长喙发出尖利破空的悲鸣,以此抗击人世的不公,一直到气绝她仍以背脊抵天,用血祭地,呐喊哭泣,坠落深渊。
除此以外,她没有多余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祝秋宴的目光渐渐深远,被无法弥补的遗憾折磨地日渐憔悴,仿佛那些过去还没碾做尘土,他已然乘风而去。
舒意低下头,又道:“刚才刘阳给我讲了一些事,你和李重夔后来生了龃龉吗?他为什么将你贬谪到青州来?”
祝秋宴回头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有,不是。”他急忙拉住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有没有的选择,被丢弃,被领养,被人唾骂,被千夫所指,这些幼年所构成的全部时刻都在向他陈述一个事实——你这样的人,有谁会关心你,在意你?
时间长了,他逐渐认知到一个人的沉痛与悲悯在那个战乱年代根本不值一提,在家国面前更是轻如鸿毛,不重要,不去想,也不再提醒自己有多可怜,这样一来渐渐连解释、辩白都变得没有意义,他只需要去做,然后承受所有的后果。
谢意曾问过他,舒意也曾问过他,而今她们一起问他,他才骤然发现原来他的内心也是可以被听到的,他也可以忏悔,也值得善待。
蝼蚁的人生,哪怕无从选择,也有人在意。
他笑了起来:“那一晚你洞悉了梁嘉善的用意和我的目的,让我们离开之后,我一直在谢府门前徘徊,我很怕你会用玉石俱焚的方式来还击。”
当时他已然感受到她的刺芒,以她骨子里的烈性,若谢晚还在世,哪怕再难她也会蹚出一条血路来,可谢晚去了,一切变得未知。
她的平静缜密,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昼夜即在掌间溜过。
及至天明时分,他与梁嘉善达成一致,由梁嘉善留下看守谢府,他则连夜赶去边陲面见李重夔。
四年前李重夔帮他把瞎灶婆下葬之后,他就跟他走了。
后来他们在青州、雍州边及湖广一带大展拳脚,其帐下骁勇悍将无数,就连谋士也多如过江之鲫,可李重夔偏偏只待他有如亲生父子。
其恩重如山,他终生难报,哪怕其为了逼圣人交付兵权,不惜与匈奴勾结迫害袁家满门忠烈,哪怕杀了他亡人故友,哪怕他满腔报国热血,踌躇满志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好似也没得选择。
来到帐下,他唯有以命相抵,才能换取谢意长安。
李重夔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在他苦苦哀求之下终究还是妥协让步。当时他已然同意,只要谢意不站在徐家的天下与他公开为敌,他可以放弃谢家万顷财富。
军中艰难,兵器粮草常年短缺,财富是笔多大的诱惑祝秋宴比谁都清楚,李重夔能做出这番让步,让他心中爱恨交织,五味杂陈。
那时他尚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天生帝王者,不择手段是为权宜之计,待到大权在握,终会爱民如子。
如此想着,他离开之时对李重夔已复重信,将梁家在京都的布局与圣人的猜忌一一相告,未料到他前脚刚走,后脚李重夔就派人秘密潜入京中,先他一步去夺谢家的财产。
等他赶回京中,梁嘉善已经被梁太尉掌控,而谢意被逼得走投无路,于圣人以保护为名派兵围住谢家之际,一把火烧光了所有。
她拿剑抵着他的胸口,却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她说:“七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负我的人竟然是你。”
她以为是他,是他带来了李重夔的人,“为了这破碎的天下,你当真要逼我去死,才能施展你的抱负?若然如此,我给你机会。七禅,我给你机会……”
他心慌意乱,想折她手中的剑,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就这么在他眼前一步步退到火海中去。
她似乎还说了什么,可他却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那句“生生世世不再见你”。这个刚烈的女子,果真用玉石俱焚的方式让他顿悟,让他剧痛,让他终其一生再难将她忘怀。
他事后才知,一切种种都是李重夔所为。那个待他情深义重,堪比义父的男人,夺舍之间,可曾真正为他着想过?
李重夔常常站在金銮殿前的玉阶上,望着远方的烽火,同他说:“秋宴,看看如今的天下,看看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这番繁华景象,过去可曾想过?幼帝在位期间,整个国家危如累卵,即便没有削藩之政,那些诸侯就会乖乖待在自己的封地了吗?我若不逼他们一把,战局至少要拉长五年!五年的时间,你知道一个国家会经历怎样的消亡吗?
“秋宴,不要再自欺欺人,因为一个女子,你的抱负你的理想,你治世救国的斗志全都被打消了,你再也不是我初见时雄心满志的少年,你的才气都去了哪里?”
“七禅是她为你取的小字吧?今日之后别再用了,以后就唤作怀远吧,朕希望你能慎思怀远,为朕匡扶天下。”
为君者当断则断,李重夔确实是个能人善用的帝王,但帝王总是避免不了猜忌,幼帝还不足十岁,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太清宫中。梁太尉百年之后,梁家九族一泻千里。
过去的恩与宠,在帝王眼里价值几何?
祝秋宴的怀远抱负,在帝王的史书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米阳光,徐徐轻笑:“我只是走了一条天下学子都会走的路,未能幸免的是,因为心中常怀愧疚,力不从心,无法再与王并肩走下去而已,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龃龉。”
舒意也看着他脚下的阳光,想象着她在他影子里的模样。李重夔如此待他,他尚且为他美言,连身后掘坟的事都一笔带过,那么她呢?
“文康谢氏,吾之妻也”这八个字,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怀想吗?
“你没有想过吗?去就任巡抚的路上,派人杀你的就是李重夔?”
他含笑看向她:“还重要吗?”
“之后你就一直活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死透了,醒来之后却发现还活着,但对世人来说,小相公已然病逝了。其实当一个鬼也好,在黑暗里可以做很多平常做不到的事。”
历史上没有这一段的记载,但她听了不少当地民传,再加上刘阳咬牙切齿为他辩驳的一段,心中有了思量。
“李重夔能够收复九州,是你帮了他?”
“我帮的不是他。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是小姐的理想。”
舒意摆弄着手腕上的花穗:“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天。”说完她起身,想到明坛可能还在等她,忙说,“我先回去了。”
祝秋宴送她出门,她在下马石旁脚步顿了下,说,“匾额上没有字有点奇怪。”
她看他们似乎都住在这间宅邸中,早晚进出一个门头光秃秃的屋子,总觉得差了点生活气。“我看有间抱厦的门匾上写的是仰山堂,那里是谢融生前长居的院所吧?”
祝秋宴喉头发痒,闷声应下:“是,谢公亲笔题的字。”
“你的笔迹跟他很像。”
她随便摆了下手:“再见。”
明坛还站在蓝花鼠尾草的花田后,远远看她小跑过来,上前迎了两步,先开口道:“不着急,你小心别摔倒了。”
舒意提了下裙摆,明坛见她眉目舒朗,仿佛被雨水洗刷过一般,多日的积弊沉疴,有种些微通透的缝隙。
回去的路上他们照旧靠在一起,明坛单手握着小叶紫檀的佛珠,问她:“刚才那位施主多少岁了?”
舒意一惊,抬眸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