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那是一个多雨的小镇,常年笼罩在乌云下,她的心里好似也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浇透了他。
  “我已经尽力了。”梁嘉善说,“两辈子我都来晚一步,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很好,把小意交给他我也很放心。”
  真是大方的男人啊,招晴勾起耳边的发丝,对着阳光眯起眼睛,淡淡笑了。
  她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放心,我会等梁瑾病情稳定一点不再反复的时候才回去,你还有时间后悔。”
  顿了顿,她起身朝屋内走去,“谢谢你的咖啡,很提神,我去看看药煎好没有。你最近气色很差,我给你抓一味药,你也喝个疗程吧。”
  她消失很久,梁嘉善还看着通往别墅的花园小径,眉头微蹙。
  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不安。
  同一时间,正在别墅三楼看着花园的一扇窗口,在招晴离去之后,梁清斋缓慢转身,拄着拐杖走到沙发坐了下来,徒留一道身影继续立在窗边。
  梁清斋调整好坐姿,抚了抚后腰酸胀的地方,说道:“人老了,身体不中用了,站一会就觉得吃力,成天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都是年轻时候留下的毛病,那会就知道拼事业,凡事不打紧,哪里想到今天。你现在还年轻,要注意保重身体,别跟我一样老了才知道后悔。”
  窗边的人依稀哼笑一声,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梁清斋。
  “你觉得我们是可以聊这种话题的关系吗?别绕弯子了,直说吧。”
  “你哥……”
  “我没有哥。”
  梁清斋被噎了一下,拐杖敲敲地板,喊道:“过来坐着说话,还要我仰头看着你啊?也不知道谁是谁老子。”
  梁宥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在沙发对面大喇喇地翘起二郎腿。梁清斋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的不满,然而一阵酝酿之后,却归于平静。
  他没有发作,居然没有发作?梁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清斋咳嗽一声,不疾不徐道:“嘉善现在接手了公司,各项事务都逐渐走向正轨,但我看得出来他心思不在公司的建设上。”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身铜臭味?嘉善喜欢建筑。”
  梁清斋有点恨铁不成钢,一辈子辛辛苦苦打下这片江山,岂料最疼的儿子是个药罐子,寄予厚望的孙子也跟他离了心,只剩一个跟他处处作对的小儿子,连句正常交流都难,没一句不捅他肺管子。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严肃道:“那你呢?你想要继承公司吗?”
  梁宥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哥……”梁清斋顿了一下,改掉措辞,“梁瑾没几年了,就算这回能救回来,也不可能再回到公司。嘉善心思不在,公司交到他手里不会走得太远。商人还是得有商人的样子,我身边就只剩你了。”
  梁清斋从抽屉下翻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我去年找律师立的遗嘱,你看看,公司也有你一份。”
  梁宥直觉不对劲,迅速翻开文件看了几页,遗产里还真有他一部分,比例也不小,基本和嘉善持平。到合同最后一页,时间是去年八十大寿前夕。
  “你……”
  梁清斋说:“你别怪我对你妈狠,她怀上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对你确实不太尽职,我也不是没有懊悔过,但我……我是你老子,难道还要老子给儿子道歉认错吗?你妈身体不好,我已经让人把她转移到北京的疗养院了,最好的设施环境,最好的医疗团队,你放心,我会去看她,陪她度过最后一段日子,死后我也跟她葬在一起,也算对她这辈子有交代了。”
  他四两拨千斤地一笔带过这些年,避重就轻地陈述他自作主张的安排,用着虚假的亲情堆积晚年的遗憾,尽管如此,梁宥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还是差点就信了。
  真的,差一点就信了。
  谁料梁清斋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要帮我办最后一件事。”
  梁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逐渐拉开嘴角。
  他笑了,眼睛逐渐血红:“又让我去杀人吗?”
  “一场婚约不了了之,煮熟的鸭子也飞了,嘉善太窝囊了,但你不同,你骨子有股狠劲,像我年轻的时候。我查到她去了西江,那边还有不干净的尾巴,你去收拾整理一下。”
  说是收拾整理,谁不知道什么意思。梁宥低下头,不受控制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紧咬着牙关,颤声问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办事时才多大吗?”
  他仿佛不期待他的回答,也确定他不会记得。他自说自话道,“十六岁,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为你杀人了。也是,杀个人而已,多大点事,反正被抓住要枪毙的人是我,不是你。”
  “梁宥!”
  “舍不得梁瑾去做的腌臜事,不想逼嘉善去做的下.贱行当,这些没人要的,挑剩下的,高高在上地好像施舍一个乞丐丢到我面前来的,不管是什么我都得接着,是吗?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而已,给点甜头尝尝,还不快点感恩戴德?这种家伙哪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在你眼里,我一直只配得上这种活法吧?”
  梁宥陡然抬起头,抽搐的面孔喷薄着猩红的光。
  “梁清斋,说这些话,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啊?我妈在老家的疗养院住得很好,谁让你把她转移到北京来?你有问过我吗?亏欠了她一辈子,现在想起来补偿她了,死后就一堆黄土的事,谁要跟你葬在一起?”
  他一把撕碎手中的遗书,朝梁清斋脸上扔过去,“夺走了我前半辈子,还想我后半辈子继续为你卖命,梁清斋,你别做梦了!”
  梁宥怒不可遏地踹了下桌角,仍觉不够,夺走梁清斋的拐杖,直接朝窗户扔去。玻璃当即被撞碎,一大片玻璃渣掉落在地。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没看到梁清斋捂着胸口歪倒在沙发。
  “你……你个不孝子,你妈已经同意了,这是你妈的遗愿!”梁清斋心脏绞在一起,面目狰狞地吼道。
  梁宥脚步一顿。
  “我有没有骗你,你去疗养院问一问她就知道。梁宥,你想你妈死不瞑目吗?”
  梁宥握着拳头,紧紧地闭上双眼。
  在没人看见的黑暗里,他将唯一一道泪痕重重拭去。
  不知过了多久,梁清斋撑过刚才生死一线的考验,胡乱打翻桌上的茶水,狼吞虎咽地牛饮起来。他一面抚顺胸口,一面找药瓶。
  这时,他听见梁宥的声音。
  “好,我去西江。”
  第67章
  祝秋宴提着一篮石榴穿过熟悉的花海, 远远看到一团身影正蹲在下马石旁,一个男孩站在旁边,两人正说着什么。
  走近了, 他看到那块被摔成两瓣的仰山堂匾额。明明刘阳已经叫人收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
  舒意听到脚步声, 回头看了一眼。逆着光眼睛微微眯起来, 有点惬意的样子,拉着尾音声音软和:“你回来啦。”
  祝秋宴脚步一顿,很是受用地笑了起来。
  “嗯,刚去酒店那边拿了石榴, 喜欢吗?”
  “喜欢, 就是有点难剥。”
  “我给你挑出来。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酒店后厨送过来。”
  舒意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说:“今天先不用了,下午我想回长明寺一趟, 好几天没有消息,我怕明坛担心我。”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好。”
  这两人旁若无人地眼神交汇, 有甜蜜的电流在空气中传播, 周梦安尴尬地咳嗽一声。祝秋宴才看到他似的, 上前两步:“在说什么?”
  周梦安说:“小意想找个办法把匾额修一修。”
  “我那天……”当着周梦安的面, 舒意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也没想起这茬, 刚好看见几个园丁抬着东西要去扔掉。挺大的物件,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是她摔坏的匾额,她只好让他们先把东西卸下来, 再想想办法。
  正好周梦安来找她,两人就琢磨了起来。这是手艺活,他们外行,肯定搞不定,估计要去外面找个行家来修补。
  不过周梦安还是建议她直接找原来刻字的行家,她正感为难,他就回来了。
  “我也没想到它一摔就坏了。”
  祝秋宴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在外面风吹日晒好些年了,木头本来就脆弱,跟你没关系。而且这字……你也不喜欢,回头我再写一幅。”
  “那我们重新想个名字吧,不要叫仰山堂了。”
  “好。”
  “改什么好呢?”
  周梦安说:“不如叫香里永昼?”
  祝秋宴和舒意对视一眼。
  “怎、怎么了?是不是不太好?还是我太冒昧了,对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挺好的。”
  舒意重复念了一次,觉得很符合千秋园的存在。一日炎夏永昼,士隐於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万花香里,百年天光。
  愿他们从今往后没有黑夜。
  舒意拍拍手,问祝秋宴:“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你觉得好就好。”他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宽松的衬衫,松松垮垮的姿态,笑起来还有那么一丝不怀好意的深意,让舒意想摘了他的眼镜,让他无处遁逃。
  往他手背上拍一下,随即意识到周梦安还在,她又跟祝秋宴咬耳朵,悄悄地不知说了什么,祝秋宴蓦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梦安。
  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仍是摇头。
  不会吧?就算投胎转世,脱胎换骨,张靖雪看着也不像是会看《红楼梦》的人呀,一张嘴能提到香里永昼,书一定念得很好,说不定还是学霸。
  这一文一武,差得也太多了。
  祝秋宴在心里划定了结果,用眼神斩钉截铁地告诉舒意,肯定不是。
  舒意小声说:“我们打赌,输了的人……”
  “输的人亲赢的人一口。”
  舒意推他:“那不是让你占便宜了?”
  “怎么不是你占我便宜?毕竟我也青春年少,西江一枝花。”
  舒意被他笑死了:“你真敢自己脸上贴金。”
  “难道不是?我为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
  “你快别说了。”
  一看周梦安已经不忍直视地悄悄离开了,祝秋宴放下石榴,从后面抱住她。舒意害羞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没有人过来。
  见他一时没有说话,她问:“怎么了?”
  祝秋宴埋在她颈边,柔软的发丝像一双温柔手拂过他的面庞,午后阳光微醺,晒得人暖洋洋。他这样想着,好像可以想到地久天长,说道:“我觉得这一刻很幸福。”
  舒意摸他的脸颊,像个傻子。
  她说:“不会只有这一刻的,我们还有很久,等我老了你还这么青春年少,那我才是占了大便宜,希望你到时候别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起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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