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 操莽之事

  天黑之后,唐王府内就点起了明烛,这在往常是不可多见的,因为唐王身子骨不好,视力也弱,加上早年和父兄被囚禁受的苦难,不像其他亲藩子弟一样早早进学,以致学问有限不爱看书,再加上唐王为人节俭,故而府内除非来了重要客人,否则很少像今天这般点上两根明烛的。因为这在唐王看来,很是浪费。
  伺候唐王夫妇的那两对下人一对歇息去了,一对则忙着在烧水。水开后,唐王夫人亲自端着沏好的茶水送了过来,她知道丈夫现在见的客人都是外面的大人物。唐王的客人确是大人物,共有三人,分别是忠贞营的监军太监潘应龙,总督川楚的部院大臣洪育鳌,及永历朝廷内阁大学士郭之奇。
  虽然这个唐王夫人并不是唐王妃,只是当年随唐王从广州逃出来的一个妾侍,甚至可以说是侍女,并无任何名份,所以按礼制,郭之奇、潘应龙他们完全不必向这个唐王夫人行礼。但唐王夫人进来后,三人还是立即从位子上站起,向唐王夫人行了顿首礼,以示对这位一直追随照顾唐王的女人敬重之意。
  唐王夫人有些不适应被官员行礼,端着茶水不知如何反应。唐王依如从前一般,微微一笑,示意夫人将茶水放下。
  “有劳夫人了。”
  潘应龙因是宦官的缘故,嗓音比常人要尖,唐王夫人听了后有些诧异,但见其面白无须,立时便知此人是太监。当年在广州时,她可是见过不少从福京逃难过来的公公。
  “夫人今日也累了,且去歇息吧。”
  唐王知道夫人不习惯待客,便挥手示意她先下去。唐王夫人点头应是,按着从前做侍女的习惯给郭之奇他们还了一礼,便施施然退下,临走不忘掩上屋门。
  “都是些沫子,不当几位一品,但孤府上情形,你们也是看在眼里,当不至于埋怨孤小气吧。”
  唐王自嘲一笑,伸手端起茶碗,可能觉得有些烫,又或是沫子浮在上面太多,他便用嘴轻轻吹了几下,才轻饮一口。
  这茶叶倒是上等的碧螺春,只可惜全是些沫子。自太平军光复广州,文村形势早已变得大好。地方官员和王兴等人不是没有替唐王弄来好茶叶,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替唐王重新营造王府,或是迁到居住稍好的台山县城。周士相也曾派人来请唐王迁居广州,想将自己住的平南王府腾出供唐王居住,但这都被唐王拒绝。就这茶叶来说,现在唐王随时都能喝上更好的茶叶,甚至全广东最好的茶叶他若想要,地方官员们也随时都会替他弄来,毕竟广东就这么一个亲藩在。但唐王却从不开这个口,他只想将这些别人眼中的粗劣茶叶喝完,而不是嫌弃扔掉,因为他见多了人世间的悲苦,他总觉得自己还能活着,还能有一口饭吃,还能有一口茶喝,便是这世上最美的事了。
  人生于世,有吃有穿有茶喝,还有何所求?
  “殿下此言可非我等心中所想。”
  唐王都这么说了,郭之奇他们自是笑着说殿下过谦,纷纷端起茶碗。别说,这碗中虽都是沫子,可看着粗糙,入喉之后却觉心肺一片清明,别有一番味道。
  “好茶,此茶芳香直泌人心,一口入喉,下官就觉回味无穷。”
  洪育鳌由衷说道,他这些年在夔东其实和唐王在文村差不多,都是缺衣短食,唐王在府后开了一片菜地,他则是常如老农般与百姓一起下田耕作,说起来倒是和唐王的经历十分的相像。加上隆武帝的关系,三人中便属他最亲近唐王,且唐王又是如此贤德,怎生不令他好生敬重,更加坚定拥唐王监国之意。
  郭之奇品了一口,亦欣然说道:“茶能静心静神,有助于陶冶情操、去除杂念,人一旦烦躁时,若能饮上一杯清茶,则会神思清明,思益开阔。古人诚不欺我啊。”最后一句似是感慨良多。
  潘太监闻言,不禁放下茶碗,道:“大学士有何见解?”
  “见解谈不上,只是饮下此茶后,之奇心中纠结却是一扫而空了。”说到这,郭之奇稍顿,情不自禁诵道:“宿醒来破厌祝船,紫笋分封入晓前。损火石泉寒食后,鬓丝禅榻落花前。一既春露香能永,万里清风意已便。避遁化胥犹可到,蓬莱未拟问群仙。”
  唐王自小就没接受过多少教育,不知郭大学士诵的何诗,潘太监也是读书甚少,所以二人对于郭大学士突然吟诵的这首诗作自然一片迷茫。洪育鳌却知这诗乃是元时诗人元好问所作茶诗,不过相较这首在士大夫中有名的诗作,元好问的另一首词作却是街巷市井都耳熟能详的,尤其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更是引得多少痴男怨女为之入迷。
  诗能表意,洪育鳌看了眼郭之奇,知他不会无缘无故诵起元好问的茶诗来,当下便道:“大学士想必已有决断?”
  郭之奇微一点头,起身拜在唐王面前,叩请道:“殿下监国,人心所望,还请勿辞!”
  见状,潘应龙和洪育鳌也起身拜倒,前者道:“忠贞营和摇黄十三家都是支持殿下监国的。”
  唐王知他三人来见必是为监国之事,只是这事他实是不愿为,故端坐在那沉吟不语。
  洪育鳌急道:“殿下若不监国,天下便无主可奉,难道殿下真忍祖宗江山社稷就此消亡?殿下就当真不欲为隆武、绍武二帝复仇?”
  听洪育鳌将绍武这个伪帝也与隆武帝并列,郭之奇和潘应龙均是眉头微皱,但旋即便释下。若唐王监国事成,他日多半就是新帝,如此一来,绍武帝恐怕便不是伪帝了。
  洪育鳌的话让唐王终是动容,他缓缓起身,看着三人,长叹一声,道:“你们这是逼孤啊!....白日府外之事,孤可听得明白,一些人说孤不识抬举,确实,孤如今倒真像是不识抬举之人....你们都是我大明忠臣义士,孤问你们,你们可曾想过这周士相拥孤监国,所为只是学那孙可望,他日一旦事成便会行那操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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