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晏危楼安安静静被他挟持着,不吵不闹也不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半空中的陆一渔,思索着他刚刚用出的剑法。俨然可以力争“最安分人质奖”——假如存在这个奖项的话。
  陆一渔稳稳立于半空,脸上再不见原先的嬉笑之色,他手中长剑直指灰袍老头,那柄镶金嵌玉看上去极为花哨的黄金剑上,迸发出逼人的杀机。
  “放人!”
  随着他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冰冷的剑气在他眼眸中激荡,在他身体周围盘旋鼓荡,好似大江奔涌,汪洋恣肆。
  气势威压下,灰袍老头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身体踉跄后退一步,枯瘦是鸡爪的手掌却还是牢牢抓住晏危楼不放。
  他得意地笑了两声,眼神在两人间扫过:“这么紧张,看样子这小子是你的熟人啊,老夫莫不是抓了一条大鱼?”
  “不,在下与这位少侠不过萍水相逢。”没等陆一渔说话,晏危楼立刻否认,“彼此甚至从未通名报姓。”
  ……所以别再耽误时间了,倒不如赶紧把他抓走吧: )
  灰袍老头显然没能领悟到晏危楼这份隐晦的提醒,反而恶狠狠地抓紧了他:“小子,别耍花招。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上当吗?”
  就连陆一渔也会错了意,看向他的目光中露出感动亲近之色:“燕兄不必如此牺牲。我陆一渔不是那等人。”
  晏危楼:“???”
  ……不是的,我没有,别瞎说。
  “你们沧海剑宗不是自诩名门正道吗?来啊,除了老夫这魔头,正好连带这小子一起下黄泉,倒也不亏!”听了陆一渔的话,灰袍老头更加得意,像是抓到了一块免死金牌。
  陆一渔眯起眼睛,怒极反笑。
  见此,灰袍老头长叹一声:“常听人说沧海剑宗自天剑萧白寂之后,再未出过什么人物。这一代就属你陆一渔独领风骚——嘿!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是天剑在此,只怕会眼都不眨刺过来……”
  这老头显然得意忘形过头,小命只在人家一念之间,还有心思在此冷嘲热讽。全然不担心真的激怒了陆一渔,就此陨命。真可谓在作死的边缘反复横跳。
  陆一渔脸上笑容更深,他突然伸手弹了一下黄金剑的剑身,金灿灿的剑身上,一道剑芒一闪而逝。
  “唰——”老头一瞬间向后退出一大截。
  看见他这副极端惜命的样子,陆一渔这才大笑出声:“看来老鬼你也不是不怕死嘛?”
  不知是有意无意,他又转动了几下手中长剑,明晃晃的剑光在老头眼前飘来飘去。让他面色连变。
  “放人。”陆一渔这才收起笑,重复一遍,又道,“这次我不杀你。”
  “——我陆一渔说到做到。”
  “否则,天涯海角,我必杀你。”
  他一字一句,目光如剑,收敛了笑意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凌厉之色。
  察觉到灰袍老头隐隐动摇,身为人质的晏危楼竟一瞬无语。
  ……我只是想搭个顺风车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
  见灰袍老头脸上明显出现意动之色,陆一渔心中也隐隐松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来。
  他本不是什么侠义心肠的老好人,从不惧任何威胁。只不过这位逍遥楼楼主与自己也算有同船之谊,又是如此朗月清风般的人物,陆一渔并不希望这人因为自己的失误而丢了性命。
  至于这老魔头,本就重伤在身,暂时放过又何妨?再杀一次便是了。
  两人谈好后,灰袍老头抓着晏危楼一路疾行,来到渡口。
  因为两人一路打斗,此时渡口早已空无一人。他始终紧紧抓着晏危楼,背对湖水,面向陆一渔。这时便伸手将人往前一推,身体飞快向湖水中倒去。
  “给你!”
  陆一渔正要接住人,老头却是嘿然一笑,扬手撒出漫天毒砂,黑色雾气遮天蔽日一般。
  他下意识挥剑,密密的剑光几乎形成一面不透风的伞面,将所有毒砂尽数拦了下来。大片大片黑雾坠落在地,变成一条又一条扭曲的毒虫,虫尸满地。
  “燕兄你还好吗?”
  剑光消失,陆一渔刚刚扬起的笑脸同样消失不见,望着空荡荡的渡口和湖面,他的脸色变得一片冰冷。
  “……老鬼你找死!!”
  ·
  碧波湖中酒香四溢,湖底水流汹涌,一条条暗道四通八达。灰袍老头在暗道中穿梭,身形像是一条灵活的大鱼。一边游动,他一边放开神魂感知,随时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感应到没人追来,他这才彻底放松,暗道那小子还算守信,于是不再迟疑,飞快向着某一条暗道中游去。
  七拐八弯后,终于来到一处地下洞穴,灰袍老头自水面浮出,蒸干身上的水汽,就要大步走进洞穴。
  “什么剑宗天才,正道天骄!心慈手软之辈,若非老夫本就有伤在身,又岂会惧他?”他自言自语冷笑一声,强行挽尊,“下次若再遇到,叫他尝尝老夫蚀骨钉的味道。”
  “蚀骨钉?”
  饶有兴趣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洞穴昏暗,这幽幽的声音有如鬼魅一般。
  “谁!谁在装神弄鬼?!”老者一个激灵跳起,在半空中飞快转过身,目光死死盯着水面。
  涟漪荡漾,水面像是被切开的胶体一般自两边分开,一道人影施施然走了出来,一身白衣干净如初。
  灰袍老头神色一变:“怎么是你?!”
  ……糟糕!刚才他明明将这人推给了陆一渔,现在人不见了,那个小疯子该不会追杀过来吧?
  念头刚刚从脑海中转过,灰袍老头就忍不住一拍脑门。
  ……等等,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陆一渔,分明是面前这个古怪的小子啊。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修为气息,偏偏却能一路跟踪他来到这里,这明显不对劲。
  “这世间最令人感动之事,莫过于故人重逢。最令人愉悦之事,莫过于已经报过的仇还能再报一遍。”
  晏危楼漫不经心踏上岸,目光打量着这个简陋的洞穴,最终落在灰袍老头身上,脸上露出一抹不胜欢喜的微笑。
  “你说是吗?天魁。”
  第10章 世间人(2)
  滴答滴答。
  昏暗的地下洞穴中光线熹微,岩壁上有水珠缓缓滴落,同灰袍老头左臂断口处滴落的黑血汇聚在一起。
  他却浑然未觉一般。
  身份被人一口叫破,尤其是这个陌生人还一副极是熟悉的语气,饶是天魁老魔心头也不由得狠狠一跳。
  尤其是望着对方那双含笑的眼睛,他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总感觉这小子有些邪门。
  他眯起了眼睛:“小鬼,你识得我?”
  “非但识得,还是熟人呢。”晏危楼一脸和善,满足了他的好奇心,“阴魁门护法,天地二魁之一。是不是?”
  话音未落,一大蓬黑雾在晏危楼面前爆开,千万缕牛毛般的细针隐藏于雾气中朝他兜头兜脸射来!面对晏危楼这样一个修为远低于他的存在,天魁老魔竟是毫不犹豫抢先出手。
  ……面前这小子实在太过古怪,哪怕对方笑得再怎么人畜无害,天魁老魔心中仍是有一种无比危险的预感。就凭他能悄无声息跟随自己这么久,天魁老魔便丝毫不敢大意。
  因此,他一出手就使出了全力。
  一阵幽怨鬼哭之声响起,黑雾之中似乎出现了一张张狰狞怨恨的鬼脸,有老有少。他们眼眶空洞,神智全无,张开大口便向晏危楼咬来。
  与此同时,洞穴内一阵天摇地动,翻涌起伏的黑雾之后,一只巨大的青黑色手掌突然从天而降,向晏危楼当头拍下。
  天魁老魔则趁机展开袍袖,恍如一只大蝙蝠一般径自向洞穴深处飘去。
  晏危楼神色一冷,神魂之力横扫而出,携带着尸山血海般的煞气。
  原本正要扑上来的游魂像是被烫化的黄油一般,转眼消散得一干二净。洞穴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那青黑色大手的主人轰然落在地上,周身黑雾缭绕,面孔狰狞呆板,周身道道气流环绕,赫然是一具天门已开、即将洞见的尸魁。
  尸魁像是被煞气激怒,双眼泛着赤红,更加凶厉地冲了上来。
  晏危楼不慌不忙,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形便借力向着后方急掠而去。他双脚踏足于水面,脚尖轻轻在水面点过,大袖飘飘,如履平地。
  晏危楼伸手向下方一摄。
  “哗啦”一声,一股透明水流被他摄入手心,随着他指尖弹动,化作数百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悬浮在半空。
  昏暗的光线自岩壁缝隙中洒落,他足踏碧波,雪衣无尘,姿容清隽,漆黑的瞳仁里无波无澜,漫天水珠在他面前仿佛凝固成一幅画卷。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
  下一瞬,画卷轰然破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化作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瞬间挥洒出去。
  滋滋滋滋……
  漫天水珠带着锋利剑气穿透黑雾,雾气中竟传出剧烈的声音,如煎热油。
  穿过黑雾之后,一颗颗水珠正正击打在尸魁身上各个重要关节,隐藏在其中的细微剑气随着水珠破碎迸发而出,切割着尸魁坚硬非常的肉身。
  尸魁嘴中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吼叫,大踏步向着晏危楼冲过去。但比他更快的却是晏危楼本人。
  漫天水珠挥洒而出的瞬间,他整个人便已欺身而至,手腕在腰间一抹,原本缠绕在腰间的柔软绸带在他劲力吞吐之下瞬间绷直,化作一柄锋锐无双之剑。
  雪白的绸带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自然而然的轨迹,如雪花飘零,百川归海,流星自天穹坠落,像是天地自然借他之手施展而出,不含丝毫斧凿之气。
  黑雾消散,一道剑痕正正劈中尸魁胸口,他轰然倒地,每一处关节都被粉碎,算是彻底废了。
  一剑既出,体内真气耗尽。晏危楼轻飘飘向地面落下。
  就在他体内旧力耗尽新力未生之际,半空中又是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一点暗芒流星逐月般向他头颅点来,快得像是一抹幻影。
  眼前天地似乎骤然黯淡,某种深沉而阴冷的气息向着他神魂中钻去,万鬼哭嚎,漫天冰霜似要将人冻结……种种奇异的幻象在晏危楼感知中出现,他整个人定定站在原地,双目渐渐失去焦距。
  “小子着实可恶!白费老夫一根蚀骨钉!”不知何时,天魁老魔重新出现。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白衣人,嘴中又是咳出一大口血,不得不用仅剩的一只独臂捂着胸口摇摇晃晃走过去:“咳咳咳咳!”
  想到这段时间以来的遭遇,天魁老魔那张枯树皮般的老脸上写满了阴沉怨毒之色:“摇光那个疯婆娘!要不是她不分青红皂白对老夫出手,伤了根基,老夫如今又怎么会被几个小辈欺上头来!”
  他一摇三晃来到晏危楼面前,伸出了一只鸡爪子般的手,催动心神相连的蚀骨钉:“嘿嘿,回来吧宝贝!”
  蚀骨钉没有反应。
  天魁老魔愣了愣,连忙按照祭炼法门又催动了几遍。
  蚀骨钉依旧没有反应。
  反倒是一个清朗温柔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这个吗?还给你。”
  他心中骤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天魁老头只觉神魂一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仰头便倒,仅剩的一只手牢牢抱着头,在地上死命打起滚来。
  四周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恍恍惚惚间,他只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掉入了一片刀山火海中,每一寸神魂都在发出惨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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