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_91

  昏迷中,有双冰冷的手。
  十二月十八 己巳日
  “好冰~”一声大叫,少年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全身发冷,牙关打战。
  “真的有那么冷吗?”有些疑惑的问着,灰衣人看着自己手中的毛巾,很无辜。
  “你到底有没有常识?!”少年恶狠狠地瞪着他。“现在是三九严寒,这里虽然是南方,但一样冻得要命!我是病人,身受重伤耶,你居然还用冷水给我擦身子?!我早知你不安好心,你根本不是什么内疚,你根本就是想害死我的……”
  “你精神很好啊。”灰衣人微微一笑,温润如玉,一下子就把少年的怒气逼得上升三丈不止。
  “重点重点!!你有没听我说重点啊!!”
  “重点就是你精神不错,活力十足,不用再怕提前见到阎王爷爷的脸了。”灰衣人笑眯眯地将毛巾放入盆中,“还有,你声音小点。这里可是客栈,三更半夜的吵到人可不好。”
  少年嫌恶地看着周围,“这种的破屋还会有人来住,我看到庙里去借个方便都要比这好。”
  灰衣人眨了下眼,看看破旧剥落的墙面,四壁透风,偶见蟑鼠,梁上蛛丝缠绕,积得灰尘快比梁身还厚,再看看简陋的木床,被少年嫌恶踢下床,大约是发霉的被子,无奈地叹气。“这附近方圆十里之内已没有一处寺庙可借单了。不然我也不会花这个钱来住客栈。很贵的你知道吗?”
  “很贵?!”少年又激动起来。“这种破地方,倒贴钱请我来住我都不干,你还说得那么委屈?!你……”
  “五个铜板你或许不觉得贵。可是我全部财产只剩二两银子了。”灰衣人轻轻一句话塞得少年哑口无言,没想到救回自己的家伙居然会是个穷成这样的人。“我一路省着花,好不容易来到这留仙镇,本来只想上雁荡好好看看这险绝天下的风景,没想到不小心踩到你,多了个负担……又伤得这么重,还好我稍稍懂得点医理,不用去请大夫——不然依这二两银子你只有等死的份。连吃的药草都是我辛辛苦苦去山上采回来的。千方百计的盘算,还被你嫌……”灰衣人低着头,很有几分垂头丧气。
  少年看他这一副叨叨念念的神色就大大不爽。“又没叫你救我,我这伤也不是因为你那一脚才来的!你大可以不用这么好心了!嘿,你只不过一时觉得放着我像只狼狈的狗一样,难得遇上比你更惨的人,所以才将我救了回来。我是承你救命之恩,来日不死定当重报,现在你不用管我尽可自去,最好连房租都不用付。我绝不会怨你半句!”
  灰衣人皱起眉头。“救人救到底,我又怎能放着你一人?”
  “救人?!简直笑话!”少年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坦白说,你不要看我受伤前穿的衣服质地不错就以为我也是有钱人。我现在父母双亡,无家可归,什么都没剩了。我瞧着你良心还不坏的样子,先跟你说,你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识相地还是早日放下我,省得也被卷入我家祸事!”
  灰衣人叹息了声。“小小年纪,就这般不信任人。”
  “嘿,我宁可去信猪信狗信畜生,也绝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称之为人的两脚禽兽!!”
  “你说得太偏激了,这世间真无一个可信之人吗?”
  “你回坟墓里去找吧,那里一定会有些愚蠢地去信任人而死的傻蛋,绝不是我!”少年斩钉截铁地说着。
  灰衣人默默地瞅着少年,少年不服气地反瞪回去,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好了,我们不讨论这个了。我帮你换药吧。”灰衣人转移话题,觉得与少年大眼瞪小眼实在太浪费力气了。
  少年不甘不愿地瞪了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换药,眼中的警戒一霎也未曾松下,只要灰衣人有个异动,立时就会丧命在他掌下。灰衣人似也看出他的心思,绝不作多余动作,换好臂上与肩际的药,扎紧绷带后,微微一笑。“现在可放心了?”
  清凉的药效透入肌肤,炙痛的伤口感觉好过了些。少年并没有多少感激的意思,只是狐疑地打量着灰衣人。灰衣人耸耸肩,不理他那尖锐的目光,自顾自地收拾好脸盆毛巾,草药绷带,又将向小二借来的石擂和石钵洗净放到窗外晾着,再关好窗。
  少年与这灰衣人相处已有三四日了,还是搞不清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说是热心,没三两下就懒得问了;说是冷淡,又鸡婆多事地救了他回来;听起来是人性本善的支持者,却并不打算跟他长篇阔论地谈心;看来气质不俗,却对金钱斤斤计较;不是千金散尽可置之一笑的人,却一口咬定救他回来不是为了利……那为了名吗?他一个毛头小子,救回来也长不了多少名声的!
  不过他不是武林中人倒可以确定,身上一点内力也没有,下盘虚浮,气力不均,拿起水盆来水抖得波度极大——倒可排除他是追兵同伴的可能性。
  “喂,你叫什么名字?”
  灰衣人大皱其眉。“你家人以前没教你礼貌吗?问人要客气点。”
  “你管这么多!”少年是初次被人斥责,心下大是不悦,但念在好歹是救命恩人的份上,勉强忍下。“说不说?!”
  “这么无理的孩子……”灰衣人说着,居然笑了起来,似乎少年越不客气他便越是高兴。
  “我叫叶凡。树叶的叶,平凡的凡。”
  十二月廿二 癸酉日
  又是四天的疗养,少年的伤好了许多,至少已经可以下床了。只是腿上曾中过透骨钉,走起来一拐一拐,既不方便又不雅观,当下还是只有窝在床上。叶凡瞧他一副气不平的样子,就陪着他谈笑。讲起传说掌故来,口才极好,常哄得少年心驰神往,入迷不已。不过每次回过神之后,就会恼羞成怒更加生气,叶凡就更卖力地哄着他,让他听也不是恼也不是。
  这日,因为受够了这家客栈附送的,只比牢狱食品好一点的三餐,少年商量着要外出去吃。叶凡却因口袋快空了,实在没有余钱奉陪。少年身上本该是有些银票碎金的,但当日逃亡时埋在泥里三天,银票早被泡成泥块了,而碎金可能在叶凡抱他下山连摔几跤时摔丢了,搜遍了周身上下都找不到半毫厘可用。
  “喂,你不是说你要游历天下,难道你要以这一两多的银子来游?未免太可笑了吧。”少年出不得门,心情浮躁,想到要再吃那快馊了的饭,语气就差了起来,一点也没想到此话如何伤人。
  “你这叫迁怒,是不好的行为。”叶凡倒不生气。
  “是你的行为太可疑了!”少年用力瞪着叶凡淡灰色的包袱,知道里头只有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和几本书,其它什么都没有。
  “完全不知感恩图报的小鬼……倒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呢。”叶凡不知想起了什么,摇头叹气一笑。
  “别拿我跟你的狐朋狗友相比!”少年立时抗议。
  “狐朋狗友?”叶凡哑然失笑。“倒也贴切,不过那人认识虽认识,却不是我的朋友。”
  “那人是谁?”少年被叶凡连说几次,起了好奇之心。
  “大约姓柳吧。”叶凡低头理着右袖上昨晚刚补好的补丁,淡淡一笑。“只是个泛泛之交,谁记得住呢。”
  少年听他如此说,就没了兴趣。肚子开始闹空城计,但是想到那饭菜便胃口尽失,小脸一片苦色。
  叶凡看他那神色,叹了口气。“我们出去吃吧。”
  “你不是没钱吗?”少年心中虽是千情万愿,但好歹不是寡情之人,还记得为叶凡着想。
  “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我们留下来洗盘子好了。”叶凡看得很开,少年脸色很青。
  从山庄被烧之后少年就再不曾进入人群过,这日镇上人潮熙熙攘攘,既非赶集的日子,又不是佛诞圣日,人流之众却是不少大市集都比不上。而走得多的大半都是提刀带剑的江湖人,连和尚道士也有不少,少年不由心下生疑。“喂,你说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叶凡心不在焉应了声,大约是在盘算着以他的口袋能让两人如何消费。
  少年不满叶凡态度,气嘟嘟地,想也不想就进了旁边一家门面华丽,挂着金闪闪招牌的酒楼,却被叶凡死拉活拉地拉出来。“拜托了,这种的店进去随便一道青菜就会要你三两银子的。你进去了我们得洗碗洗上三月。”
  少年皱皱眉,不太清楚物价——他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一直娇生惯养的孩子,家人或许有教他各种应变权谋,但有些事情……太过简单得让人忘了去教了。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如果去那种……”少年指着路边嘈杂的流动小摊皱眉。“我宁可回客栈!”
  叶凡就算原有此意也只得打消。“我们去那家。你看如何?”他指的是不远处一家不太华丽,也不太破旧,其实还算干净,只是门面过分简朴的酒楼。少年微不满地瞪他一眼,但付钱的是老大,只有气冲冲地当先冲过去。
  站在门口迎客的店小二见着少年长相极是俊美可爱,气派又十足,虽然衣物有点不合身的旧——是叶凡的,少年原先穿的早成了乞丐装——还是笑眯了眼上前招呼。“这位小爷,请过来坐。这边刚好有个靠窗的位子,正适合小爷。请,请。”说着把少年领到那窗边位子,又从肩上取下抹布意思意思地擦擦,哈腰道:“不知小爷想吃点什么?小店的贵妃鸡可是一绝……”
  少年打断他。“先来一盘栗子烧鸡,一碟去皮火腿炒冬笋,一碟荷叶……”他正待涛涛不绝地点下去,却被后跟上来的叶凡捂住嘴。
  “停停停,这些都不要。”
  少年奋力挣开。“干嘛不要?!我已经尽量选最便宜的来点了,你连这些都不让我好吃?!”这大声一吼,全店至少有一半人都看过来。
  “你最便宜的概念大约与常人有异吧。”叶凡不知是第几次叹气了,在少年对面坐下,小声招招小二。“小二,来两碗白饭,一碟青菜……”想想,又加一句。“一碟卤味,随意都好,不要太多。”
  小二原以为是阔客,没想到居然迎来了个开店来最小气的客人,当下脸都拉长了。“两位真的不再点什么?!”声音拖得老长老尖的。
  少年想要开口,但被叶凡连瞪几下,满心的不快只有生吞了。见小二看向自己,向叶凡努努嘴,生气地将脸转向外面。
  叶凡微笑道:“这样就够了,不再点了。”
  小二冷哼了声,将笑脸收起,向后面比平时更大声地吆喝道:“临窗一桌,两碗白饭,一碟青菜,一碟卤味,不要太多……”
  这下子全店的客人都看过来了,也有不少有窃窃偷笑议论着。叶凡视而不见,听之任之,没有多少尴尬神色。少年却脸色红得恨不得找个地洞去钻,心下大恨这小二不给情面,这般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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