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刺老头的女儿的眼睛稍稍有些红肿,脖子下面有深红色的勒痕。
  他大吃一惊,忙将他们俩让进屋里,反身锁上门,气愤地问道:“儿啊,上次你叫我接朋友,原来接的是吊死鬼啊!你故意让她过河来取了小虹的命?”小虹是刺老头的女儿的名字。
  吊死鬼取命的传说在这里流行过。说是某户人家的闺女因为感情上吊自杀,几天后有人看见那闺女去了另一户人家,很快另一户人家也发生了上吊自杀的事情。爷爷说,吊死鬼寻找替身的方法与水鬼相同。如果没有别人帮助,水鬼想要转世投胎必须拉另外一个人下水顶替它才行。同样地,吊死鬼没有别人帮助的话,也只能自己去寻找替身。
  他的儿子不以为然:“我不叫她过来,小虹也是会上吊自杀的。并不是她逼着小虹自杀,而是刚好碰上。”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儿子又说:“更何况我们俩本来就应该在一起的。小虹的父亲曾经答应过我的。”
  他愤怒道:“刺老头什么时候答应过?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亲口说过要将女儿嫁给我,是他说话不算数。”
  他的儿子恨恨道。
  他的印象中刺老头从来没有答应过那回事,但是见儿子说得斩钉截铁,便以为刺老头真的是儿子说的那样。
  “那你们想怎样?住在这里?”他问道。毕竟他曾经想过儿子和小虹喜结连理的情景。他曾经盼望着有这么一天。可惜后来儿子和小虹阴阳相隔。
  儿子点头。小虹有些羞涩,没有说话。
  他发现儿子的嘴唇上长出了胡须,细小而尖长。
  儿子发觉到他在看自己的胡须,后退两步,说道:“我们就要住在这里,你可不要告诉别人,也别让其他人随便进我的房间。”
  他叹息一声,道:“都已经这样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从此以后,儿子和小虹就在儿子生前居住的房间住了下来。他则尽量避免别人走进老宅。如果实在避免不了,或者有亲戚来住,他则事先告诉儿子,叫他晚上不要吵闹,小心进出。
  期间或有亲戚私底下说他家里有一只白毛老鼠的传闻,虽然大多避着他说的,但是他也有所耳闻。他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但是他转念一想,自己看不出来,难道小虹也看不出来不成?于是,他将那些话置若罔闻。
  不久后,他又发现一些异常。儿子晚上出现,白天却找不到一点儿曾经存在的痕迹。可是小虹晚上出现,白天还留有一些痕迹,比如她的绣花鞋。有时候她会忘记穿绣花鞋,他去儿子的房间时将绣花鞋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既不是虚幻的,也不是纸做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双鞋,只是鞋底特别厚。
  又比如儿子走路悄无声息,小虹走路却老撞到东西,好像她还不适应晚上似的。
  于是,他开始怀疑小虹不是吊死鬼,而是活着的人。可是,儿子明明已经溺水而亡了,如果小虹还是人,她怎么会跟死去的儿子待在一起这么久?
  有一次,他将心中的疑问说给儿子听。
  他儿子笑嘻嘻道:“你观察得还真仔细。她当然不是鬼魂。她是有肉体的。我正想办法让她复活呢。”
  他不相信,问道:“你能让她复活,为什么不让自己先复活呢?”
  儿子眼珠子转了一圈,摸了摸鼻子,说道:“当然不能。我先复活了,我就没有办法让她复活了。说了你也不懂,就别多问啦。”
  他本想去画眉问一问爷爷,可又怕说漏了嘴,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他又想去问问刺老头,到底曾经有没有将女儿许诺给他的儿子过。可是那时候两家人的关系还僵着,谁也不好意思先捅破中间的窗户纸。
  后来那个曾经烧黄裱纸给老鼠赔罪的老头经常绕着老宅子转,说要算命。他就问儿子,那个老头要找的是不是他。儿子很干脆地承认了。
  看儿子承认得那么干脆,他便没有再细究。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儿子藏着的磨刀石,继而发现儿子过一段时间就要用磨刀石磨一次牙,他这才重新怀疑起来。
  只有老鼠才需要磨牙。啃坏桌子椅子就是为了磨牙。他家里的东西从来没有被啃坏过,原来是用磨刀石磨牙去了。
  进而他想到,也许没有老鼠敢进老宅子,就是因为这里住了一只霸道的老鼠精。
  可是他还不是很确定,怕再次伤害儿子。他硬着头皮找到了刺老头,询问他曾经是不是当着儿子的面说过要将小虹许配给他儿子。刺老头说没有。
  他更加怀疑住在老宅子里的不是儿子了。
  他不露声色,以前怎么对待儿子,现在还是怎么对待儿子。
  有一次他见儿子像往常一样半夜回家,他假装不动声色地说:“儿啊,我恐怕陪不了你多久了。”
  儿子一愣,急切地问道:“为什么?”
  他慢悠悠道:“你知道的,你兄弟姐妹劝我搬出老宅子劝了很多次了。”
  “你答应了?”儿子着急道。他点点头。
  儿子面露惊慌,这一慌就露了馅,原先细长的胡须顿时少了许多,只剩徐徐几根,简直就是老鼠的胡子。嘴巴也突出来许多,变成了老鼠嘴的形状。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原状。
  他叹口气,假装没有看见“儿子”的变化,摇头道:“看来你我缘分已尽。你老住在这里也不是事,还是尽早找个更好的安身之处吧。”
  舅爷说,虽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是已经将它当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感情上还是难以割舍。虽然“儿子”说小虹的上吊是她自己的选择,与过河的吊死鬼没有直接的关联,可吊死鬼确实是他背过河的,还是心有愧疚。因此他对小虹的感情也非常复杂。
  舅爷在病床上说到这里的时候,刺老头一拍大腿,痛苦道:“哎呀,我想起来了,小虹小时候一不听话,我就吓唬她,说,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嫁给老鼠!有一次我刚说完,一只雪白雪白的老鼠就溜到了我家门口上,朝我和我女儿看了好久。我当时打了一个冷战,心想莫非这老鼠听懂了我的话?”
  舅爷听刺老头说完,微微颔首,道:“你这么一说,我前面的疑惑就都解开了。他说你曾经许诺过,原来是这样。他还说,做人要守承诺。你既然说了,就要做到。后来小虹跟她新婚丈夫闹不好,也是因为你没有遵守诺言。所以小虹上吊之后,他要帮你完成你曾经许下的诺言。”
  刺老头跺脚懊悔,又急忙询问小虹后来的情况。
  舅爷道,“儿子”说他要守住两个东西,一个是守诺,另一个是守宅。他要跟小虹在这老宅子里一直住下去。
  他偷偷观察过小虹,确实越来越有人的气息。冬天他们俩出外回来,他还能看到小虹从口中哈出的冷气。
  有时候他想偷偷拉过小虹问些事,可“儿子”对她寸步不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儿子”知道他的想法,安慰他说,现在的小虹还没有复活过来,她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现在就跟你说话,怕尸气染到你身上,你扛不住尸气的。
  他不信。
  “儿子”对他放弃老宅子的决定非常不满,一心想将他的决定扭转过来。于是,他们之间渐渐有些矛盾,说话越来越不愉快。
  终于有一次让他逮着机会跟小虹单独说话了,这时候离他的八十大寿的日子已经不远。那个晚上,小虹先回到了老宅子里,他没有看见“儿子”的影子。他奇怪地走上前去,问小虹,他呢?
  小虹指了指外面,摇摇头,就是不说话。
  他不甘休,又问,你知道吗,他其实不是我儿子。我一直没机会单独跟你说话。
  小虹愣愣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他着急了,说道,你知道吗,你上当了。他不是我儿子。你倒是说说话啊!
  小虹还是愣愣地看着他,嘴巴抿得紧紧的。
  他围着天井走了两圈,然后停下,跺脚道,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态度啊!
  小虹的脸有些扭曲了,似乎她有话要说,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被憋住了,非常难受。
  他比小虹更难受,催促道,你有什么话快说,现在他不在这里,说出来他也不知道。等他回来想说都晚了。
  小虹终于将口张开来,可是随着叹出气的“呵”的一声,一阵黑雾从她嘴巴里冒出。
  他躲闪不及,顿时头晕目眩,浑身发虚。后面还没听到小虹说了什么,他就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你就是这样病倒的?”舅爷的儿子在床边问道。
  舅爷说:“是啊。那就是尸气吧。”一口尸气竟然将长年精神抖擞的舅爷轻易吹倒了。
  爷爷责怪舅爷早没告诉他是被尸气熏倒的,并说去中药店买桑枝一钱半,艾叶一钱半,雄黄五厘,朱砂五厘。将桑枝,菖蒲,艾叶煎煮后,冲服雄黄、朱砂,并洗擦身体,可去除尸气。
  舅爷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们的,心想等老宅子拆除,他们自然而然就会离开了。谁也不知道这件事,还省心。哪知道你们拆房子遇到这种事!”
  一旁早就急不可耐的刺老头插言道:“那之后你还看到过我女儿没有?”
  舅爷虚弱地摇摇头,回答道:“我病倒之后就被接到这里来住了,再没有见过他们。照今天的情况看来,他们还在老宅子里。他想阻止你们拆掉老宅子。”
  听完舅爷的讲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后来经过讨论,众人决定不将老宅子拆掉了,就让它自生自灭好了。因为如果强行拆掉老宅子,或许会造成比干扰老鼠嫁女更严重的后果。这个苦头已经有人尝过,没人敢再尝试一次。
  最高兴的还是那个守着老宅子的老人家。
  最不高兴的是刺老头,连续好几夜带着铺盖住在老宅子里,一心只想碰到他的女儿,可是舅爷口中的那个“儿子”和小虹再没有出现过。
  刺老头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于是有人给他出主意——掘开小虹的坟墓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刺老头犹豫不定,怕女儿责怪他。
  出主意的人说,你是她爹,也是为了她好,她怎么会责怪你呢?
  刺老头觉得有理,便张罗着要掘开坟墓看一看究竟。他去画眉村找到爷爷,请求爷爷给他算好一个破土的日子。
  爷爷劝他不要掘坟。爷爷说,你就让她好生过吧,不要打扰她了。是福是祸,你都不要插手了。她生前就是因为你着急要把她嫁出去,才落得个不幸福的婚姻。
  刺老头不听,坚持要掘。刺老头这个时候又显现出了他有“刺”的一面。他说,就是因为生前没有给她一个好婚姻,他才一直愧疚。现在在阴间,他更不能由着她。
  爷爷本来不想干预这些事了,听他那么一说,更加生气,干脆拒绝给他算日子。于是刺老头去找其他人给他选日子。
  到了选定的日子,刺老头叫上五六个人一同上山掘坟。跟在他们后面去看热闹的不计其数。
  刺老头在坟头做了一个简单的祭拜仪式,就带头挖出了第一块泥土。其他人见他动了手,便没了之前的拘束,纷纷挥起各自的锄头。不一会儿,棺材就从土中探出一个头来。
  由于时间已久,棺材上的铁钉已经腐朽,毫不费力就被生生折断了。棺材盖揭开来,众人大吃一惊。
  棺材中的女子仿佛刚刚放进去的一般,完全没有腐烂的痕迹,脸色苍白,但是没有亡人那样的色斑沉着。头发没有干枯,还比以前长了许多,如水草一般将棺材中的女子缠绕。除了刚才不小心溅上的新泥土,她的衣服看起来似乎还很整洁。她的双手没有消瘦干枯,反而有些丰腴,只是指甲变长了很多,如木匠用的刨刀一般,仿佛挠到人的身上就能抠出一大块肉来。
  刺老头注意到,棺材中的她没有穿鞋子,当时陪葬的胭脂盒也不在了。她脸上的胭脂隐约可见,好像是才刚擦上去不久。
  “她还在生长啊。”一个人惊叹道。
  那人的话音刚落,棺材中的女子立即如暴晒在太阳下的冰激凌一般渐渐融化。指甲的颜色渐渐变暗变黑,头发渐渐变得如秋收后的干稻草一般。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出现两个很大很重的黑眼圈。不一会儿,黑眼圈也融化了。
  在众人惊愕间,这个刚才似乎还能从棺材中爬出来的女子渐渐变成了一具枯骨。融化的部分被棺材中的石灰吸收,散发出一阵难以忍受的恶臭。舅爷也扶着拐杖跟去了山上。他说,那恶臭跟他之前闻到的尸气一股味儿。
  刺老头从痴呆中回过神来,急忙叫人将棺材盖上,重新填上泥土。回家之后,村里人常听见刺老头哭泣,嚷着:“女儿啊,是我不对啊,没听别人的劝,把你复生的尸体弄坏了哇!”
  帮忙掘坟的几个人回家之后身体不舒服,有类似舅爷发病的症状。幸亏当初爷爷说过一个偏方,他们按照那个方子抓了药吃了之后终于恢复过来。
  不久,有人坚称自己晚上看见一个白衣人从老宅子里出来,背着一大包东西,往小虹的坟墓方向去了。
  同一天,住在离小虹的坟山最近的那户人家说半夜听到了哭声,出来一看,只见小虹的坟墓位置有一团野火,但没有看见白衣人。
  刺老头将信将疑,但还是去了小虹的坟墓一趟,果然发现墓碑前有一个布包裹,还有一堆烧完纸钱的灰。布包裹里面是一双厚底绣花鞋和一个胭脂盒。
  村里人知道此事后恐慌不已,以为白毛老鼠生气了,责怪他们破坏了复活小虹的计划。于是众人商议为了给白毛老鼠道歉,再给小虹举办一次葬礼,借以告慰小虹的在天之灵。
  可是小虹的尸体已经入土了,再办葬礼怎么办呢?总不能将她的棺材挖出来,抬回来,再埋进去吧?
  请来的法师自有他的办法。他叫人做了一个稻草人,按照小虹生前的模样在纸上画了脸蛋,然后覆盖在稻草人的脸上。刚好还可以把刺老头发现的布包裹里的厚底绣花鞋拿来给稻草人穿上。
  接下来,稻草人被搬到了门板上,门板下点了七芯灯。七芯灯顾名思义有七根芯,均匀地摆放在一个盛了茶油的小碟子里。每过一段时间,刺老头就用绣花针将灯芯拨弄一下,让它更亮一点,并添上一点茶油。
  稻草人也不可能再埋入土中,只能在小虹坟前烧掉。
  前面的仪式都举行得顺顺利利,没有一丝差错。就在焚烧稻草人的时候,一个玩笑让一个人遇到了麻烦。
  同稻草人一起烧掉的还有纸屋纸马、金山银山之类的东西。法师说,烧掉的东西太多,需要众小鬼帮忙搬运。
  法师将他的桃木剑一挥,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头大喊,某某鬼来搬金山,某某鬼来搬银山,某某鬼来挑担,某某鬼来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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