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白玉魂骨7

  聂儿竖起耳朵。
  德安也竖起耳朵。
  “据说当年锦夫人产子,刺客进府,刺杀了其中之一,只剩下一个孩子,锦将军怕独子不能存活,自小遮住他的面颊,不允许任何人观看,也不许人晓得他的名与字,身份十分神秘。”
  德安踌躇,“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景瑜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也许他们后魏的皇帝见过,后魏最尊贵的人,想见谁不行。”
  德安小鸡逐米点点头,“要是锦将军家的另一个儿子没死,说不准你和景琼还能一人嫁一个,你们不是正好也是双生子吗!”
  景瑜叹气,“你又胡说什么,大邹后魏不共戴天,我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德安自顾自说话,“可惜啊,可惜,景琼已经嫁给了我皇叔。”
  聂儿也学着她摇头晃脑:“可惜啊,可惜,你皇叔是后魏皇子,大邹奸细。”
  德安拍拍手上糕点的渣滓,就要拉着景瑜去闭月坊看姑娘,起身一瞬头一晕,眼前金星直冒,她恍恍惚惚重新坐下。
  景瑜迅速扶住她肩膀,“德安,你怎么了?”
  “我……”德安面色如土,说不一个字。
  聂儿也慌了手脚,“看看她吃的东西,是不是中毒?”
  她急得直跺脚也没人听见。
  景瑜反应过来,拿起桌上的糕点细嗅,里面有些许茱萸的味道。
  糟了,她不能食用茱萸。
  渐渐地,德安呼吸愈发微弱,手臂上尽是红色疹子。
  景瑜抱起她就要回宫,人群里藏的侍卫比她更快,上来就要带德安公主离开。
  之后,一个人的声音镇住了嘈杂的茶楼。
  他推开景瑜,对那些侍卫毫不客气,“再不救她,一炷香功夫就没命。”
  侍卫不管三七二十一,脸上恼火,“哪里来的混小子,还不让路!这可是当今——”
  “住口,把她放下!”景瑜训斥。
  这个长面纱盖住脸的人,一身素净,身影绰绰,斗笠垂下的面纱挡住了他的真面目,越发叫人好奇。
  景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相信他,或许是他刚才不顾众人拥挤,推开她,为德安把脉翻眼查看。
  景瑜开口:“让他诊治!”
  几个侍卫难以从命,眼看德安气息全无,景瑜抽出雪花靴子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刺向拥住德安的侍卫。
  “我说放下她,你是耳聋还是眼瞎?”
  侍卫没法子,轻轻放下德安。
  “全都滚一边去!”景瑜驱赶。
  那人靠前治疗,他抽出银针,扎了几针,德安忽然睁开眼睛,没命呕吐,须臾,几块糕点全被她吐出,楼上肮晦一片,一众人忽的鸟雀一般散开。
  只剩下那个戴斗笠面纱的男子和德安景瑜三人。
  他收了银针,动作干净利落,起身离去。
  德安吐了东西,身上的红疹也渐渐消去,只是没有力气。
  景瑜将她安置一边,伸手拉住那人的肩膀,“足下相救,感激不尽。”
  “不足挂齿。”他说。
  景瑜侧头看他,奈何面纱又长又厚,看不清他的面目。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景瑜说。
  那人不言,掰开景瑜的手便要离开。
  景瑜担心德安,也不便多与这个人纠缠,只是觉得这样奇异的能人,她在常京多年混迹,竟然不识。
  忽然,景瑜快步跑至窗边,丢下香木扇,“若有难事,拿着扇子来景府,景瑜必倾力相助以报恩情。”她素来不喜欢拖欠别人什么。
  聂儿跟着她,看到楼下锦钰伸手一接,稳稳拿下扇子。
  真巧,景瑜和锦钰相见,聂儿如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两个人一定还会再见。
  可惜,她看不见面纱下那人耀眼的面容,也不知道他是那个带着金色面具的常胜小将。
  站在制高点看众人,聂儿却品出一种无奈。也许,上天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前路,谁都没有发现命运如此神奇,原本不可能有交点的人,上天伸伸手指,他们就纠缠一起。现在,聂儿只希望神不要和他们开太大的玩笑。
  十二月天寒地冻,时年滴水成冰,大邹黑金炭真真算得上千金难买,常京城最富足的柴火铺每日也只能供应三石。
  宫廷内室与民间自是不同,黑金炭源源不断送进宫中,这是从内廷从千里之外的泽羌异国采购而来,途中艰辛,宫妃美姬也不大当回事,路间时时有冻死的贫苦人家,美人闻此也只是朱唇微绽,不管己身自是无需挂心,她们要做的只是讨君王欢心,侍奉左右。
  万里冰封的时月,发生两件叫聂儿忧心忡忡的大事,第一件事,景琼怀孕,第二件,景瑜跟随父亲战场厮杀。
  景家两个珠宝一样娇俏的女儿,偏都是叫人不省心,聂儿这些时日跟在她们身边,时时刻刻为这两个姐妹提着心不敢放下。
  景琼所嫁非良人,武怀王明着是大邹当朝皇帝亲弟,暗着居然是后魏皇子,后魏大邹两国不和已久,一场大战即将在不远的将来打响,那个时候,她要站在哪一个阵营或许她自己都不能决定,现在她又身怀有孕,孩子能不能安生降临是一回事,武怀王似乎不甚宠爱景琼,但是倘若这个孩子真的降生于世,他便是亡国之子,景琼到那个时候,必会左右为难。
  至于景瑜这个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景夫人原意不过是让她躲开因缘,平稳地过完此生,但谁晓得战场上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刀枪无眼,希望景将军此战长驱直入,一举大败后魏。
  越是身在其中,聂儿就越发不能自拔,她不是不知道胜败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她不能做出任何举动干扰,可是她早已把景琼和景瑜当做朋友,看着两个女孩日渐成熟,她心里更加喜欢这对姐妹。
  若是公正一些看待大邹和后魏两国,大邹溃败的局势正在形成,后魏君王老成自持,善谋民心,亲手把皇子之一的赵无因送到敌国之中,悄悄替换大邹储君武怀王,那个时候,赵无因只有三岁,五官面貌找了磨骨师傅,打磨得和另外一个孩子几乎一模一样。拔出锦家在赵氏朝廷中的势力,灭了锦老将军多年煞费心机安排的众多心腹,再亲手安排自己的亲信上位,稳住了赵家的天下。
  乌木窗子半开半合,凛冽的寒风灌进暖间,炭火离得远了,景琼的手背上起了薄薄的鸡皮疙瘩,她拢紧肩上的红狐毛皮,这是景瑜上个月和德安一起在冬猎围场上逮住的一只小狐狸,德安要做一双皮靴内层,没等她做成,景瑜抢了这件红得像火的狐皮,吩咐司织局做了这件披肩。她送过来的时候还嘴硬说是担心冻坏了她未来的小外甥,景琼念着她要准备上战场,也没有多留她,急急赶她走,担心父亲军纪严明,生怕她忘记带了什么,到时候撒着娇问父亲要这个要哪个,惹得父亲哥哥们不开心。
  手中针线翻飞,上下舞动,一不留意,隐着的细针冷不丁扎得她指尖冒血,景琼吮吸血珠子,下人通报说是王爷朝这里来,要用晚膳。
  红豆是景琼从景府带来的陪嫁丫头,她是黍米的亲姐姐,做事为人出了名的通透活泛,景夫人叫她做陪嫁丫鬟的领头也不是没有道理。
  红豆悄悄靠在景琼身边说:“二小姐,奴婢吩咐厨房做一点红,正好王爷喜欢梅花的味道。”
  一点红是他第一任夫人金琼的拿手好菜,取红梅花上雪水和面,糯米面粉蒸的六分熟,点了梅花红汁,画成梅花骨,几分红意定在糕点上,下锅拿香罗油炸成七分熟捞出,沥干油水,放香薰上熏几刻钟梅花香……
  红豆看着王爷一天天冷落自家小姐,心里油煎煮一样难受,女人,要想拿住男人的心还得示弱,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就闹成这一步,只是王爷性子要强,若是景琼说几句好话,说不准关系就没有那么僵硬了,要是搁在新婚那几天,王爷一皱眉,景琼不要一炷香功夫就能哄得几分如意,时间长了,景琼反而不费那些功夫去讨好他,耐心谁都有,可耐心也熬不过时间的考验。
  景琼抬抬眼睑,手中的针线活还是没有停下,她眉头皱起,“一点红他该是吃腻味了。”
  几个奴婢纷纷低下头,这屋里谁人不知南院里那位艳美的新宠,天天变了法子得王爷的宠溺,今天亲手做一点红,明天跟着王爷去马场,一身朱红马装惹得众人高看几眼,王爷搂了她的腰就上马,身后跟着一众王公贵族,好不威风,听说那女子名为梅落,梅,是前王妃金琼最最喜爱的花种,看来她也是托了名字的福气。
  景琼没有告诉妹妹景瑜这种糟心的事情,昔日她救下的那个不值一提的小少妇,今天已经危及到了正妃的地位,要被她知道,非得要活活打死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索性,心伤透了,也就感觉不到疼。
  她嫁给他,一厢情愿,今日种种,皆是她该承受的后果,其实她也明白,武怀王除了不爱她,也没有什么错,他既没有饿着她,也没有冻着她,他只是不在意她。
  红豆赶走下人,低了身子温声说:“姑娘,你可不能日日同王爷置气,没了王爷的宠爱——”
  “难不成我离了他就不能在这王府里活下去?”
  “姑娘严重了,奴婢是想叫你别钻牛角尖,惹恼了他,回头要是他不时给你那几个堂兄弟施个绊子,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这事情他完全干的出,以前不知道他这样恼人,不分轻重发脾气,她跟他生气,他就和景家过不去,这样无聊的人,她真是想起来就怒火无处发泄。
  如果只是这样,她还能拉下脸和他好好说,但自练武场那日,她看见他偷偷把马夫叫过去,暗暗说了什么,后面景瑜的马就发了狂,景瑜的胳膊差一点就废了,她这才后怕,武怀王此人心胸狭窄,景瑜上次得罪了他,他记下耻辱,悄悄找机会报复景瑜,丝毫没有顾忌到她是她唯一的妹妹。
  门咯嗞一声打开,他屏退侍卫。红豆起身小步到他身后,轻柔地解下他背后的鸶鸟披风,嗅到他身上轻微的酒气,他饮了酒,怕是又是要折腾景琼一番。红豆担心自己姑娘受欺负,寻了个借口,“王爷,二小姐去年埋在花树下的酒今早扒开雪,已经够时日开封,说请您去隔间等一会儿,奴婢去取。”
  武怀王下了狠劲,手肘一翻,将红豆推到一边,也不顾她手上还拿着披风,“她是我的琼花夫人,是我的王妃,以后我再也不想听到你唤她二小姐。”
  他这是给景琼一个下马威,景琼怀了身孕,他不舍动手,但是她身边人受的罪越来越多,他在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叫她服软,叫她害怕。
  景琼真是倦了他的威胁。
  红豆急忙跪倒,额头扣地,使劲求饶,“奴婢该死,现在还没记住规矩。”
  他得意地看她的反应。
  景琼柳叶眉微皱,抬正身子,神色不变,“够了,你退下吧。”
  红豆只管跪着,不敢有所动作,她心里也明白王爷王妃正在暗暗较劲。
  武怀王笑了,看着景琼那张掩饰惊慌的脸,“退下吧!”这是对红豆说的。
  红豆双手撑地,被他手肘击中的腹部隐隐作痛,呼吸不顺,她缓缓起身,拉上房间的门,静静走出。
  忽然,他的脸又恢复如常,变成那个谦谦君子,他温柔地走近景琼,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手轻抚她的腹部。
  与其说是扶住肩膀,还不如说是制住她的肩膀,他用力叫她不能逃脱。
  “是女孩还是男孩呢?”
  景琼没有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目光里尽是厌恶。
  他也不在意她的厌烦,继续说:“要是男孩,我就把天下给他,要是女孩,我就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公主。”
  景琼觉得可笑,“大邹的天下是陛下的,即使你是储君,也要顾及陛下的百灵姬已有身孕,可能那就是个皇子,到时你的储君地位不保,而最尊贵的公主是德安公主,她是大邹嫡公主,没有哪一个公主能超过她的殊荣。”
  武怀王松开手,“我说的话,你觉得是笑话?”
  “妾身不敢,不过同你说说贴心话。”
  “贴心话,我们许久没有说过,我今晚栖在你这儿,我们说说话也好。”
  “妾身不敢,自怀有身孕,夜里睡觉不安稳,恐怕惊了王爷。”
  句句都是“妾身不敢”,但剩下的话全是违逆之语,她话里满是不耐烦。
  武怀王沉默片刻,门后侍卫拱手禀报,“王爷,有情况。”
  他叹了口气,“手上的护膝是给景瑜做的吧,当心累到眼睛,我那里有几个丫头女红不错,回头唤了她们过来帮你。”
  “多谢王爷,妾身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做打发时间,不用派人帮我。”
  他听罢也不再继续说,关紧那扇乌木窗子,不叫风继续灌进来。
  做完这些,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景琼停了活,眼泪滴在布面,始终没有抬眼看他离去的背影,她爱的太累,是时候撤退,她可以继续陪着他在这个王府生活,可是她没有那么多爱继续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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