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风雨也无晴

  (上)
  有些人无情。
  有些人看似无情, 其实是不说。
  因为他不会。
  *
  很久以前他还不是道君。
  这很正常,没有人刚出生的就是道君。西方的佛祖也是后来修炼成的,那人一开始是个小国王子, 看遍苦难所以立志为天下众生承担苦难。
  他出生的那个年代,万物都在大地上蛮荒生长。
  仙人们在天上来去,天地间的气运变换折腾, 一会儿这个种族兴旺, 一会儿那个种族强盛。
  那时候人族只是一个孱弱的小种族, 像沉默的蚂蚁一样, 在角落里一点点地筑巢。
  而他是在出生后不久, 就被人扔在山野中, 由一个老道士捡回去养大的。
  至少老道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给他起名叫无晴, 据说是因为捡到他的时候山里刮风下雨整整三天, 山体垮塌、暴雨倾盆, 可他却安然无恙地被挂在树上。
  老道觉得他应该是被天道眷顾的人,天生就该修道,所以把他带了回去。
  “无晴。”
  在天阴的时候, 老道就会拉着他坐在破破烂烂的屋顶上, 指着天上缓缓变幻的乌云, 说:“没有太阳, 就是无晴。”
  他安静地看着,点了点头。
  无晴一直是个安静的人。
  他不笑,也不哭。
  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 跌倒了就爬起来。
  如果觉得痛, 他就沉默地盯着伤口, 等它愈合。
  他出生遇到暴雨的时候不哭, 后来被修士欺负痛打了一顿,他也没有哭。
  老道一开始挺高兴的,后来就觉得很忧虑,最后就成天念叨说给他起名起错了,万一把他这个天道之子养成个冷心冷肺的性子怎么办。
  每次他念叨的时候,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老道突然就释然了。
  他用那双饱经劳作和风霜、老树皮一样的手摩挲他的头,感叹说:“无晴,你不是一个无情的孩子,我是白担心了。”
  “但你总是不说。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
  “如果总是不说,别人就会一直伤害你,哪怕他们不是故意。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
  “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
  他十五岁的时候,养他的老道被妖族打死了。蛮荒的年代,身体强横的妖族有太多本钱可以作践人类。
  老道被打死,是因为他路过林地的时候摘了几个梨,想带回来给他吃。
  那个妖族一直追着老道,骂他偷了他的梨,一路上用铁鞭一样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抽他。
  一直追到他们破旧的茅草屋。
  茅草屋有阵法,妖族进不来。那是老道用毕生积蓄布置的防护阵,是他们最值钱的家当。
  妖族一脚接一脚地揣老道,骂:“让你偷!让你偷!卑劣的人类,就该死光!”
  老道死死扣住门板。不是要推开,而是紧紧抓住不让他开门。
  他透过门缝看见老道的脸,他浑身是血,头骨都被打得凹陷,牙齿也被打掉了很多颗。
  他咧开掉了很多颗牙齿的嘴,对他露出一个满是血浆的笑容。
  “无晴,不要开门。”
  ——让你偷我的梨!
  ——让你偷!
  ——打死你!
  老道在门外,紧紧抵着门扉。
  他在门内,紧紧抓住门栓。
  后来天黑了。
  蛮荒年代的夜晚很危险,对妖族来说也很危险。所以那个妖族走了。
  他想开门,但一时没打开。他以为是老道还抵着门,后来发现是他自己的双手一直死死抓住门栓,抓得指节僵硬,所以打不开。
  门是向外推开的。
  他推开门,老道的尸体就倒在他脚下。
  远处的荒野上有大妖吼叫,背后的深山中有群蛇滑动的嘈杂的声音。
  他把老道拖进院子,再关上门。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他又把老道拖出去。
  尸体变得硬邦邦的。
  他挖了个坑,把老道埋了。插了个木板当墓碑,想了想觉得可能会被人顺着标记来挖尸体,炼制成僵尸之类,他就又把木板丢了。
  老道活着的时候不太高,死了也只剩个小土包。
  他坐在坟前,对着空气张开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张嘴,好像是心里有什么涌动的东西想喷涌出来。
  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什么声音,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一直张着嘴,坐在坟前。
  然后他肚子饿了。
  世界上会肚子饿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人会饿,野兽会饿,妖兽也会饿。
  山林里走出一只长着獠牙的妖虎,饥饿的绿眼睛直勾勾瞪着他,腥臭的口涎顺着长长的獠牙滴落下来。
  他也直勾勾地看着妖虎。
  太阳转了一会儿之后,他活了下来。他用老道留下的生锈的剑,一下一下捅死了妖虎,割断它的喉管,埋头吮吸它腥臭贫瘠的血液。
  就是那个时候,有一个念头突然蹦出来:要活着。
  要活着。
  谁要活着?不知道。
  但是,要活着。
  他沾着满身的血,拖着两根獠牙和一柄生锈的剑,走进了平时人类相互告诫千万不能走进去的荒野。
  无晴走了进去。
  多年后又走了出来。
  然后他还去了很多地方,都是据说“绝对不能去、去了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
  他都去了,又都出来了。
  周围的人开始朝他低头。
  一开始是人类的低头、奉承、跪拜。
  然后是凶兽和妖族的低头、奉承、跪拜。
  他们向他献上一切,从宝物到领地,还有据说名为“忠诚”和“信仰”的无形的东西。
  而无晴……
  他只是一直在往前走。
  活下去。活下去。
  谁活下去?不知道。
  被称为“圣人”的神仙注意到了他。
  他们为他安排了一个又一个生死危机。有一些圣人说这是考验,有一些圣人说这是阴谋。
  他不知道,他不懂,但他知道他要往前走。笔直地往前走。
  他走过了所有的考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这时候天下没有人再敢质疑他,甚至没有人敢抬起头直视他。
  连圣人也对他的力量感到恐惧。于是他们从天上走下来,带他到了世界上最高的高山之巅,从那里能看见天下任何一个地方发生的事。
  圣人说:“恶念的力量正在侵蚀这方世界。我们即将离开,但这方天地不能没有守护者。”
  “无晴,你是最接近天道之人。绝地天通之后,你要在须弥山之巅镇守这方世界,贯彻天道意志。你生来就是为此,所以你才没有自己的情感。”
  “你就是天道本身。”
  他站在须弥山之巅,同时看见高于尘世的云海滚滚而过,和尘世碌碌驳杂纷乱。
  他问了圣人一个问题。
  “天道本身,会一直想要活下去吗?”
  那是无晴有生以来第一个问题。他认真地向圣人寻求解答。
  圣人仿佛遇到了难题。他皱着眉毛思索了很久,最后恍然大悟。
  圣人告诉他:“你是天道,所以你想要万物活下去。你想要世界活下去,这就是天道。”
  ——活下去。活着,活下去。
  他一直以来前行的方向,原来就是天道。
  无晴点了点头。
  “好。”
  他在山顶盘膝而坐,在绝地天通时闭上双眼。他的力量以须弥山为中心,蔓延而遍布天下;他看见众生,而众生看不见他。
  圣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成了世界上最后一名真仙。
  从此须弥山上多了道君无晴,渐渐地就只剩了道君。
  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
  人和妖陆续来到须弥山。他们说愿意侍奉他,愿意追随他,愿意在他身边聆听道法、明了大道。
  他没有反对,只说:“随意。”
  他们认为这是应允。
  他们在须弥山上修筑亭台楼阁,种下灵植繁花。
  某天有一只灵禽衔着种子飞过,不慎将一粒梨树的种子遗落在山顶,恰好在他静思读书的地方。
  受他的灵气浸润,种子很快发芽、成长,最后开了花。
  一朵朵雪白的花,花蕊却是星星点点的红。缀满了树枝,像冬天的雪开在了春天的枝头。
  他第一次抬起头,注视世间的花。他看了一会儿,想,这和雪不一样。
  想完了,他就低下头继续看书。这件事到此为止。
  但须弥山的人们时刻关注着他的言行。看见他多看了会儿梨花,他们就笃定道君原来喜爱梨花。
  他们一面夸赞道君高洁、梨花也高洁,一面喜滋滋、忙不迭地找来许许多多的梨花,将须弥山从头到尾种了个遍。
  须弥山就这样成了梨花常开不败的地方,道君也成了有名的喜爱梨花之人。
  这当然不符合真相,但也没有值得纠正的地方。梨树也是生命,生命要活下去。
  这是他守护的一切。
  无晴就静静地看着人们忙碌和来去,看着他们喜悦和努力,就像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那样。
  就这么十几万年过去了。
  须弥山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很少很少有人或妖能长寿至十几万年。
  有一些血脉古老的大妖倒是可以,但他们似乎都不乐意搬来须弥山。有一次开群仙会的时候,有一个千里迢迢赶来须弥山听道的人,在苦苦哀求想要留下,但是道童不允,因为还没有到须弥山收人的时间。
  那人哀求时,有一个大妖就在边上看着。
  无晴认识他——这句话在当时没有意义,因为他认识天下所有的生命,然而后来这件事变得很有意义也很重要,甚至越来越重要,因为它影响了无晴生命的走向和终点。
  那个冷眼旁观的大妖是龙君枕流,天下水族之主,四方海域的君王。
  他当时穿着正式的玄色礼服,头戴有十二冠旒的帝王冠冕,倚在一旁的假山上,百无聊赖地用尾巴拍来拍去。
  “真无聊。”龙君抱怨说,“你们须弥山成天围着一个人团团转,真无聊。不如我们水族,平时大多自己做自己的事,就算欺负别人,那也是自己的事。”
  龙君也是从绝地天通前的时代过来的。他本可以和圣人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听说他很讨厌那群“老不死的”,正好他们走了再也看不见,乐得他待在这儿。
  无晴多看了那个场面两眼。
  其实他很少会像这样留心什么,但他的确留心了那一幕。也许这也是一个预警。
  他花了些微的心思回忆龙君,思考他为什么讨厌圣人,然后他想起来,是因为一个预言。
  在龙君枕流出生不久时,某位擅长观星、占卜的圣人曾说,龙君天生冷心冷情,不会对天地万物产生任何真正的动念。
  但是,他一生中会遇到一次真正的心动,那也会是他唯一的心动。
  心不动,情就不动;心若动,就会是他真正眷恋众生的开始。
  同样也是那名圣人,她曾对无晴说过一个很像的预言。她说他有情劫,而且注定渡不过。
  “你渡不过你的情劫。”圣人说,“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
  她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后来人们告诉无晴,说那是悲悯。如果圣人在告诉龙君预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无晴能够明白龙君为何讨厌他们。
  不明白未来前路的人,总会觉得看透一切的人自以为是、过分讨厌。
  (中)
  道君无晴能看见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但对龙君这样的同等级存在,他通常会刻意不看,以示尊重。
  这是十几万年的生活带给他的经验,毕竟龙君曾经为了巢穴被窥探而打上门来,变回真身满山地打滚、大发脾气,最后从头痛的须弥山众人手中讹了一大堆华丽宝贝,心满意足地回南海睡大觉。
  须弥山的人们就一遍遍地在无晴耳边碎碎念,说道君您千万不要再看龙君啊,我们的家底都赔空了,实在赔不起了。
  无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家底赔空”——也许是宝物没有了的意思?这么想着,他就出去转了转,正好镇压了几个有违天道的凶恶大妖、邪魔外道,再顺手拿点东西回来。
  结果须弥山众人忽然眼泪汪汪,说感动极了,要为道君肝脑涂地。
  无晴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继续静静地看书。
  众人感动一会儿,也就散了各去做自己的事。须弥山上总有很多事要做,要给花锄草、给草浇水、给水清理过多的杂鱼、给鱼喂不多也不少的食物、为了得到食物去种一些灵植……
  像一个循环。
  无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做循环的事也能如此有精神,所以他就只是静静看着。
  不好也不坏。
  他总是觉得什么事都不好也不坏。
  除了一件事……龙君来须弥山的时候,就算是无晴也会觉得有点麻烦。
  龙君来须弥山这事,起源于群仙会。
  须弥山上经常召开群仙会。这当然不是无晴召集的,但就是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惯例的聚会。
  表面上的名头是商量如何安定天下,如何对付西方蠢蠢欲动的佛国。但说实话,这两件大事都只有无晴一个人在认真关心。每次他为之布局时,也没有哪个群仙会的成员真正说要帮忙或是如何。
  龙君向来准时参加群仙会,从来不缺席。他每次都甩着龙尾大摇大摆地来,挨个找与会者换取华丽的金银珠宝,如果对方不给,他就要跟人家打一架。
  打得须弥山上落英缤纷,无晴连看书也不清净。
  他想着,龙君他们其实把群仙会当成一个游戏,过几年就玩一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无聊也是无聊。
  结果就在他产生这个想法的不久后,龙君缺席了那一年的群仙会。
  无晴不会窥视龙君的宫殿,但他知道龙君缺席的原因。
  他听见了南海水族的议论。
  水族们说龙君捡了一个血统不明的混血龙女,当个宠物养着玩,不成想越养越有兴致,索性连门都不出了。
  无晴想起了圣人曾经的预言。
  他想,龙君遇到了他一生唯一一次心动。
  但这和无晴没有关系。
  他仍旧坐在须弥山顶,注视着尘世也注视着天上的大道。他眼中的星轨一直延伸到十余万年后,因此他以为自己也会一直守着这个世界直到十余万年再度经过。
  直到他路过南海边,偶然救了一个人。
  被人揪着龙角、打得伤痕累累的小小龙女,带着哭腔大声让他们滚,还挥着拳头要反击。
  恃强凌弱,有违天道。所以无晴出手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像拂去灰尘一般转眼能忘,但当那只小小的龙女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说:“我叫灵蕴,你是谁?”
  ……这时候,无晴透过她明润清亮的眼睛,看见了佛祖的伸手、金莲的摇曳,还有十多万年前圣人在星空下投来的悲悯的目光。
  ——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
  他凝视着她。他感到了一丝难言的荒谬,并难得想感叹一句“可笑”。
  可笑。一个普通的龙女,如何能同时是龙君一生唯一的心动,和他被断言渡不过的情劫?
  而愿望,他又有何愿望?他的愿望是让天地众生活下去,他也早已在践行这一愿望。
  还能有什么愿望?
  他乘云驾雾,离开了南海边,留下小小的灵蕴对他的背影挥手,大声说会报答他。
  无晴回到须弥山,坐在山顶的梨树下,捧着凝聚天道至理的书,却第一次无法静心。
  这是佛祖的谋算,毫无疑问。他想,佛祖知道他的情劫,所以想借此夺取大道。
  他不会成功的。
  灵蕴不会成功的。
  他扣下书,摆出棋盘,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百年之局,由此而始。
  八年之后,灵蕴来到了须弥山。
  她的到来在须弥山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因为她很美,而且美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无论是按照人类的标准还是妖族的标准。
  和八年前相比,她长大了许多,但看着他时亮晶晶的眼神还是没有改变。
  很快,须弥山上人人都说,龙女灵蕴一心恋慕道君。
  大多数人都只是私下悄悄说一说,纵然他们知道他能听见,但人性似乎就是如此,只要没有正大光明当着他的面,人们就能假装他听不见,自顾自说得开心。
  总归无晴也只是静静听着,从不会做什么。
  更不会说什么。
  他总是独自坐在须弥山巅的梨花树下,身边也总是清清静静,没有任何改变。
  但无晴很快发现……他很难完全忽略灵蕴。
  起初她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乖巧老实得很,大部分时间都在乖乖地除草、浇花、给鱼喂食,围着须弥山的前辈们问东问西。
  很快,她就摸清了须弥山的规矩,并自己总结出一条真理:只要不干坏事,那无论做什么,道君都不会在意。
  她开始频繁地往山顶跑。
  他坐在梨树下看书,她就坐在一边看他。
  他闭目感悟天道,她就也打坐修炼。
  他有时对着棋局凝神沉思,她就蠢蠢欲动地看着,目光不像龙,倒像一只初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虎崽。
  他静静地做自己的事,由得她看。
  她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她不再始终保持安静,而开始和他说话。
  “道君喜爱弈棋么?如果我学会了,道君愿意和我下棋么?”
  “道君喜欢梨花么?”
  “今夜星光甚好,道君是在欣赏夜空么?”
  他不由想,她的问题真多啊。
  他习惯了清静,现在却有点不大清静了。
  他放下书,看着她。彼时正值夏夜,流萤飞来飞去,梨花盛放如白玉晶莹。灵蕴搬了个小马扎,也捧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看。
  他一看过去,她的眼神立即就变得亮晶晶起来。他有点漫不经心地想:难道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这么亮晶晶?
  他告诉她:“我在观测星空命轨,测算天地大道。”
  她抬起头,也去看垂落的星光。她当时才入神游,看不出个所以然,却还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
  她看不出星光走向,无晴却看见了星光落在她脸上。
  他第一次见到须弥山上的梨花时,觉得梨花是美的,但也仅此而已。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他却忽觉心中一动,再仔细去品味,却什么都寻找不出。
  只有一个念头:她比梨花更美。
  梨花的美仅此而已,她呢?
  这个念头像一粒细微的种子,落在他心中,再寻不得。
  但他早该明白,是种子……就总有发芽的那一天。
  灵蕴看了很久的星空。她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看,因此错过了无晴注视她的短暂时刻,甚至从未发觉。
  她收回目光时,无晴已经重新看回手里的天之书。
  她有些沮丧,忽然问:“道君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让你难过或者开心么?”
  无晴想说,没有。
  但在说出这个答案前,十几万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那个蛮荒的年代在他记忆中复活,而有一只老树皮般的手在他头顶摩挲。
  ——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
  ——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
  他张开口,想说的话改变了。
  他说:“我早已达到太上忘情之境。唯有忘记私情,才能与天地同存。”
  ——活着,活着,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
  灵蕴听不见他的内心,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她困惑地问:“可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她真奇怪。以往别人也问过他这问题,总是到他说“与天地同存”时,他们便恍然大悟,好像得证大道、得明真相。
  只有她一个人追问: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无晴很自然地回答:“唯有与天地同存,才能一直守护众生清明。”
  ——活下去,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让天地众生活下去。
  这就是天道。你是天道。
  灵蕴很惊讶地听着。
  当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她忽然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并带着她那亮晶晶的眼神,问:“道君,您能让我做您的道侣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天道怎么会需要道侣?
  他说:“不行。”
  “那我能直接叫你无晴吗?”
  他从没见过谁会这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好像永远不会为了他的回答而受挫。真奇怪,很多人都总会在某个问题上感到局促,一脸不安地退下去。
  只有她一直这么兴高采烈,一直带着亮晶晶的眼神。
  “……可以。”
  有人得了甜头,就会得寸进尺。
  有人得寸进尺,还像再进一丈、百丈。
  灵蕴就是这样的人。
  何况她还有个朋友怂恿他。那个名为冲虚的年轻人比她早来须弥山几年,在无晴的认知中,是比较喜欢唠唠叨叨跟他说话的几人之一。
  他好像觉得灵蕴与他很般配,很该和他结为道侣。
  灵蕴是个单纯的、傻乎乎的龙女。她信了冲虚的判断,将自己烧成了一碰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围着他烈烈地燃烧。
  “无晴,这个柰实好吃。”
  “无晴,我新炼制出了九连环,你能不能解开?”
  “无晴,须弥山能不能放烟花?我学别人做了烟花。”
  “无晴,听说东边日出时有金乌绕日,我去看了是真的,我带你去吧?”
  灵蕴真奇怪。
  他是道君。天下之事他无不知,众生之事他无不明。
  她将这些平凡普通的事物一股脑地捧到他面前,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晴觉得,她真是奇怪极了。
  名为冲虚的修士在某一天跑来,对他唠唠叨叨好半天,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条理可言。
  无晴静静地听着,只听懂了一句:
  “道君,灵蕴喜欢您,想让您开心啊!”
  无晴仍旧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感到有些困惑,问:“我看上去像是不开心吗?”
  年轻的冲虚拧着眉,认认真真打量他半天,最后很诚实地说:“您看上去和平时没有区别。”
  无晴点点头,觉得这个判断理所当然、完全正确。
  “我不会开心,也不会不开心。”他平静地说,“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如此而已。”
  冲虚露出了有些悲伤的神情。
  “可我真的以为……唉,罢了。我去试试劝一劝灵蕴,让她别再叨扰您了。”
  冲虚离开了。
  无晴坐在梨花树下。这一回有些困惑的人成了他。
  他想:什么叫不再叨扰?
  (下)
  灵蕴追着他,像一团燃烧不绝的火焰。
  五十年里,无晴从她手中接过了数不尽的小玩意儿。她自己炼制的法器、玩具、丹药,还有她从哪里找来的奇怪的东西。
  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就找了个箱子将它们全部存放进去,再将箱子埋到梨树下。
  至于为什么是埋到梨树下……
  因为他总是坐在那里。
  有时她不是给他东西,而是带他去某个地方。
  世间的景色他都已经看过。十余万年前他就已经走遍世界,后来高居须弥山之巅,什么景色什么变化他也都看过了。
  但她要去,便去。
  当金乌托着大日飞起、万物沐浴光辉而明亮时,灵蕴望着金乌发出了兴奋的惊呼。她看着妙不可言的美景,面色微红,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她在看日出。
  无晴在看她。
  他看着她,想:原来自己来看看这些景色,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他的心脏在他的身躯里跳动,其中涌动着什么东西,仿佛随时可以溢出。
  却仍然没有溢出。
  就像当年一样。
  回去之后,他望着须弥山巅的满树梨花,发起呆来。
  灵蕴是要死的。他知道这一点。这一局棋是佛祖落下第一子,早在落子时就注定了灵蕴的结局。
  他也默认了这一点,
  但是,但是……
  ——活着。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不要死。
  他有点茫然不解地按了按心脏。
  好像有一声早该在十余万年前就爆发出的悲鸣,穿透了重重时光和层层迷障,从无尽生死彼岸渡河而来,终于抵达了今日的道君心上。
  “不要……”
  他听见自己说。
  “……不要死。”
  “灵蕴……不要死。”
  梨花在风中微微颤动,好像生命不安的颤抖。
  无晴注视着梨花。
  他听见自己道心碎裂的第一声细微的响。
  那是灵蕴来到须弥山上的第五十年。
  无晴独自坐在棋盘边,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最后他站起来,揽一坛清澈山溪水,再摘一片白玉梨花。
  想一想,灵蕴喜欢甜甜的、有花香气息的果酒,无晴就又往里加了一些蜂蜜。
  他拿着梨花酿找到灵蕴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蔫蔫的,眼眶也有些红,一个人缩在角落,看着可怜巴巴极了。
  无晴有点懵。
  他张开口,但不知道说什么。又一次。
  他只能将梨花酿给她,说:“梨花酿。”
  灵蕴红着眼看过来。
  多少年的第一次,无晴居然有点慌。
  他笨拙地说:“给你,很甜。”
  灵蕴接过小小的酒坛,紧紧抱在怀里。
  她盯着他,半晌后问:“无晴,你能对我笑一笑么?”
  他看见她希冀的眼神。他想要完成她的希冀。
  可是……笑一笑,那是什么样的?
  无晴不会笑。他生来是个安静的人,不哭也不笑,疼了甚至不会喊。
  他尝试着去做。好像很多人都觉得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是道君,他应该能轻易做到。
  但是……
  灵蕴看着他的目光黯淡了。
  她亮晶晶的眼神消失了。
  她低下头,沉默地坐在地上。
  无晴舔了舔嘴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紧张的本能动作,也许后来他也并不明白。
  他蹲下来,试图和灵蕴视线平齐。但她并不看他。
  他更加困惑。
  可不是困惑的时候,他有重要的事和她说。
  “灵蕴,你把这坛梨花酿埋在你的住所,五十年后取出来。”他说,“到时候饮下去,能保你魂魄不失,也能指引你回到须弥山。”
  “五十年后……魂魄不失?”她轻轻抬起眼,“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说:“届时我会告诉你。”
  她垂下眼,轻轻“哦”了一声。
  她只是“哦”了一声。
  他却以为她答应了。
  以往总是这样,他告诉她什么,她答应下来,这件事就说好了。
  以往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啊。
  为什么偏偏那一次……就不是了?
  一年,两年。
  五年,十年。
  二十年,三十年。
  灵蕴已经几十年没有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了。
  她也不再像烈烈的火焰,在他周围燃烧出明亮温暖的光。
  更没有一样接一样平凡的小东西送来,没有请他同去哪里观景的邀约。
  没有,什么都没有。
  所有曾经有的,现在都没有。
  无晴站在山顶的梨树下,看着她和别人说话、和别人玩笑。
  他看着她绕开了路,避免碰见他。
  他也看着她和龙君越走越近,两人的目光越发亲昵。
  他看着。都看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百年之期到来前,名为冲虚的年轻修士死了。灵蕴伤心极了,她捧着冲虚的灵魂,前来询问他是否能救他。
  无晴问:“肉身破碎,不可重生。但能让魂魄入剑,化为剑灵。”
  灵蕴为难了很久,最后问冲虚自己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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