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何国达坐在研究室里,办公桌前有几个身穿黑色t恤和牛仔裤的学生,坐在可以旋转的灰色办公椅上。每个人膝上都放了一小叠a4纸。
  「好,那我们看看,还有什么要讨论的-」何国达看着自己办公桌上的a4纸,正要继续讲下去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进来。」
  冯内推开门走了进来,他瘦到身上的黑色t恤像是掛在一根竹竿上,t恤胸前跟其他学生一样印着四个白色的手写大字:『有核无我』。就像老头子胸口的嶙峋白骨。
  「你不是应该在立法院担任行动总指挥吗?」何国达问。
  「我被赶下台了。」冯内的嘴唇在微微打抖。
  当时『绿之岛』正号召学生包围立法院,阻挡立委讨论及表决新核电厂的预算。冯内是学生的总指挥。
  「为什么-」何国达话讲到一半,一个学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唷,这这不是我们的内哥吗?」那个声音说:「还是我要叫内奸哥?」
  「会叫我们跟行政院讲和,你很聪明嘛-」
  「真是的,有这种朋友,还要敌人做什么?」
  冯内环顾面前的同学,慢慢打开颤抖的双唇,「我昨天说过了,这不过是个建议而已。」
  「那我可以叫你去死吗?别见怪,这不过是个建议嘛!」
  「没有营养的建议,就不要在记者面前讲出来!」
  「你知道吗?你害我被我马子骂翻了,你要怎么赔偿我!」
  学生们的酸话一句接着一句,冯内微侧着身,似乎再多听到一句,他就会转身扭开门把,逃离这个地方。
  「好了,好了,」何国达拿起桌上那叠纸拍了两下桌面,学生们静了下来,「你们先回立法院现场吧,我和冯同学有点事要谈。」
  学生们纷纷起身,推开房门走出研究室,几个走到冯内身边时,还有意无意撞了他的肩膀。
  等到房门关上,研究室只剩下何国达和冯内时,何国达才开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就像刚才一样啊。」冯内说:「今天我一上台,台下的同学就骂我是内奸、败类,还朝台上丢饮料瓶,我只好下来了。
  「这样啊。」
  跟行政院谈判是游奢、方尔利和他讨论出来的。
  虽然就像毛泽东讲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过社会运动和请客吃饭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要找一个最佳的时机结束,让自己有台阶可下,并且收获最大的政治利益。
  就像请客吃饭不可能吃一辈子,总要在最好的时机点送客散席,准备下次续摊一样。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可是谁也不敢说出口。
  毕竟没人想在立法院门口睡一辈子,虽然有吃有喝有睡袋。但谁也不敢冒冒然说自己要离开。
  于是何国达要冯内找个机会向媒体透露,必要时愿意和行政院谈判。
  结果这个『建议』引发了在场学生、场外名嘴和公知的愤怒,大家都将提建议的冯内当成叛徒和战犯。
  何国达今天早上看着学生在冯内脸书上留下的留言,暗自松了一口气。
  原本他还和方尔利跟游奢建议,要由自己宣告这个提议。
  如果当初这样做,今天冯内的遭遇说不定就会落到我头上。
  不,说不定会更惨。
  打量着面前垂下头的冯内,何国达心中不禁纳罕。
  「老师,总指挥能不能换别的同学来做?」冯内低下的头发出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你说什么?」何国达问。
  「换别的同学来当总指挥,」那个声音说:「我撑不下去了。」
  「不行,」何国达起身大步走到冯内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你是我最重要的学生,我太需要你了。」
  「可是-」
  「这只是一点小挫折而已,忍一下就没事了,」何国达又拍了他的肩膀两三下,「受了一点委屈就要辞总指挥,这怎么可以呢?」
  「不过-」
  「想当年尔利、游奢跟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他将冯内按进一旁的沙发里,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当时我们啊-」
  他讲了半个鐘头,从好几年前,他在某个都是唱卡拉ok的老人家和到处乱跑小鬼的活动中心里,遇到游奢和方尔利开始。
  当时游奢只是个工作朝不保夕的小学代课老师,在活动中心借了间办公室,找了几个欧巴桑志工,开始他的『反核事业』。
  方尔利也只是个经常在戏里演路人甲、被群眾呼朋引伴打到半死的小反派之类角色的二线演员,那天剧组在附近开拍,排不上流动厕所的他,彆到活动中心借厕所。
  连他自己也只是大学的助理教授,前几天系主任还提醒他,如果这学期没有拿出研究成果,下个学期可能不会再发聘书给他。
  这天上完课后他索性开车四处乱跑,不知为何跑到那个活动中心,想坐在那里体验一下老人家唱卡拉ok,静待时光流逝的感觉。
  多年之后方尔利成了电视谈话节目的常客,游奢的办公室也从里民活动中心搬到了可以俯瞰市区的高楼顶层,连他自己也拿到了大学的终身教职。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学生说受不了,挡住他们三个人的事业?
  他省略了许多不太适合冯内听的部份,冯内一言不发,低垂着头。
  「我不准你辞掉总领队,」何国达说完,又拍了拍冯内的肩膀,「回去休息一两天吧,大后天你再到会场。」
  过了不知道多久,冯内的声音才从低垂的脑袋响了起来:「好的,老师。」
  何国达领着他走到房门,打开门看他走了出走,瘦削的身影在长廊无声摇晃,就像传说中被建筑束缚,只能终生飘荡的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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