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纪北在里头哄了她半天,什么招数都用了,耷拉着脑袋无功而返。
  出来后他见纪西独自坐在院子里,忙走过去费解的问纪西:“二哥!小离她到底干嘛那么伤心?至于么?”
  纪西手指抚着茶盏,英俊的脸上神情阴郁,眼都没抬:“至于。”
  “不至于吧?!国师大人估计也就随口一说……这种话她也信,我要是说日头打西边出来她信不信?”
  纪西打量了大大咧咧的弟弟一眼,抿了口清茶,声音低低的说道:“小离她对这个师父信赖非常、言听计从的,如今她知道自己被骗了,自然也是加倍伤心。”
  纪北恍然大悟,点头道:“那倒是,没少听她夸国师大人,每次去国师府都反而跟回家似地开心!”他摸着下巴,“不过,国师大人也确实是值得信赖啊!上回尚书府楚浩然那事儿……哈哈哈哈!”
  “是啊,国师大人……的确是足智多谋。”纪西冷笑着说。
  大夜的国师并不只是祭祀祝祷那么简单,国师执掌玄武令,命中注定守护大夜,是皇帝最信赖的大臣。这占卜之术说起来玄妙,其实卦象就是那么回事儿,高明立下之处在于占卜之人对这天下局势的见解。如今皇上一有大事不决就召见国师大人,言听计从、倚重非常,在国师大人的辅助之下每每决策英明、无往不利。这样的一个国师大人,不仅是足智多谋,更是心机深沉的。
  而陈遇白对人从来不假辞色,为什么那次他和纪北请他出手,他居然那样轻而易举且和颜悦色的答应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纪西心里痛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可说起来其实也不怪纪西——大夜虽并未有明文条例言明国师不得成亲,但是开国以来历任国师从未有成家生子的,所以全天下都忽略了、纪西也忽略了:现任的国师大人,他是一个年轻男子。
  今日王妃娘娘可能并未察觉,纪西却看得清清楚楚:大夜年轻的国师大人冷峻无情,看谁的神色都是一样的冷淡,唯独看向他家小妹的眼神里数不尽缠绵、疼惜、炙热……
  纪西恨恨咬牙,一拳捶在石桌之上!
  纪北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也是烦心小离,心中更加急躁:“二哥!那你说现在可怎么办啊?!”
  纪西默默了片刻,笑了一声,缓声说:“既然她不想去国师府,我们想办法,遂了她的心愿。”
  **
  当夜镇南王府里众人绞尽脑汁的哄那修仙梦碎的小少女,国师府却是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天自知闯了大祸,回来路上哭的差点昏过去,陈遇白命老管家将他带下去安置。
  童子年幼,又不知情,他当然不可能怪罪。
  这事谁也怪不着。
  只是他这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她落泪的眉眼一直在他眼前,挥手都不散。陈遇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极其的不舒服,像是被一只手攥着,挣脱不开,闷的厉害。
  他抬手,掌风一推,整面墙的八扇窗齐齐打开。
  窗外有无尽的夜色,但却不会有人再从楼下抱着柱子一点一点蹭上来、扒着窗边、笑得那么灿烂无忧的冲他喊“师父”。
  心中更加浮躁,他心烦意乱,恨恨的想:他从来也没有亲口说过他是仙人,是她自己曲意附会,还敢怪他?!
  明明不是他的错!
  但,既然不是他的过错,又为何此刻会如此的难过?
  窗外风声这时一乱,国师大人此刻心绪暴躁的一点就着,一挥袖差点将那紫衣的千密使打下楼去。
  秦桑单手攀住窗棂,险险避开那阵强烈掌风才跃身而入,长呼了一口气,她笑道:“国师大人就是这样感激为你送方子来的人的?”
  她说着,笑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
  那是小离每月服用丹药的配方,上次他向她要过。
  陈遇白冷冷扫了一眼,却并未伸手去接。
  “她不在这儿。”他冷冷的说。
  “今日不是应该回来了么?怎么,她不肯来了?”秦桑奇道。
  接下来,她听了一个语气冰凉、言简意赅的新鲜八卦。
  真是太新鲜了!秦桑心想,大夜清贵无双的国师大人,携皇帝亲笔谕旨与第一心腹太监亲自登门,居然没能娶到镇南王府的小养女!不仅如此,还被踢了一脚、灰溜溜的回来了!
  秦桑忍着心中大笑,故意叹了一口气:“国师大人出门前就没为自己卜上一卦么?”
  陈遇白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月色淡淡道:“我从来不为自己卜卦。”
  他这一生都在卜卦推测别人的命运,他早已厌倦了。
  这语气实在太过寂寥,没心没肺如秦桑,心中那热乎乎的八卦都被冻凉了。
  “其实……”她笑着,顿了顿,“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陈遇白扭头怒意难耐的瞪了她一眼。
  那丫头今日那样伤心!还不是大事?!
  秦桑笑吟吟的:“我的意思是:大人既然错了,向她道歉便是了!小离不是油盐不进的孩子。”
  “我哪里错了?!”国师大人冷面拂袖,怒声道。
  秦桑笑着轻轻的问道:“让她伤心,你没错吗?”
  她声音轻轻的,且只问了这一句,陈遇白眉头一皱,脸上的神情顿时凝滞住。
  听君一席话,拨云见月明!
  他总算明白自己心中的憋闷不适是什么了!
  她伤心……便已是他的不是。
  **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在爱情里寻寻觅觅、跌跌撞撞,无非想找这样的一个人:只要我们伤心,他便觉得是他的错。
  ☆、37第三十六章
  **
  他陡然变了脸色,秦桑静静望着他。
  端密太后密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麒麟五大玄武令已久,期间五大令主都已经换过一批了,说起这两任玄武令主时,她曾扼腕不已:“早知这任国师如此……当初老国师在时本宫就该下手的!原想稚子年幼,谁知这陈遇白实在是……”
  实在是——毫无破绽。
  他执掌国师位与玄武令时才多大年纪?小小的少年,看起来不过是长得格外眉眼冷峻罢了,谁知竟那么厉害!老国师大人的一身本领他学得十成十,却半点老国师大人的温和慈爱都无,简直没有一丝人气——当年老国师在时,国师府不说门庭若市,端密太后插个耳目进去打听些事还是轻而易举的。可自从陈遇白执掌国师府,国师府就如那海上仙岛,端密太后再也没有得到过国师府的半点□。
  没有亲人、没有嗜好、没有弱点、没有表情,陈遇白这个人毫无破绽。
  这样冷清无情、毫无破绽的一个人,如今站在夜风温柔的窗前,双目沉沉、惆怅百转的轻轻叹气。
  秦桑静静望着这样的国师大人,心中的悲喜莫名以状。
  她心头长久以来的牵挂与担心都将能放下了——这个男人,会替她更好的保护小离。
  将来见了爹娘,她不至无颜以对。
  那么,她总算也可以为自己活一段时光了……
  只是小离的身子……秦桑心中一疼,面上却仍是微微笑着,对陈遇白说道:“这药方若有疑问之处,国师大人可随时唤人入宫传口信给我。这药大皇子也服用着,近年他身子越发糟糕,我已向太后禀明:我请动了国师大人为我调配药方,研制对他更有效的丹药。”
  “大皇子的母妃是千密族人,为何他服用了这药之后发色眸色并无变化?”陈遇白听出她话中有话,皱起眉追问道。
  “大皇子身中一种寒毒,这药以毒攻毒,克住了那寒毒,对他的发色眸色无影响,只是两股至阴之气在他体内抗衡,他的身子这些年被消耗的很厉害。”秦桑轻声说。
  陈遇白心中已有了推测,走到桌旁将那药方拿起来仔细看了几遍,他抬头看着她问道:“你老实告诉我:这药如此阴性寒凉,小离服了这么多年,除了心智缓慢,可有其他妨碍?”
  果然,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罕见的没有了一丝笑意,美目之中的光亮如同寒夜旷野微弱的星光。
  “我不知道。但是,”秦桑垂了目光,“小离她今年已经十四了,还未有月事。”
  没有月事的女子……就不会有孩子。
  “这才是你千方百计把她送进国师府的原因吧?”陈遇白怒然冷笑,“把她送到我身边拜我为师、以麒麟令要挟,并不是纯粹为了求我的庇护,而是为了求药,对么?”
  “起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秦桑毫不否认,“小离和大皇子这样服用丹药不是长久之计,可我访遍天下,懂药理之术的不知千密,知千密甚深的不知药理,暗夜谷谷主曾为我试过,可连他也失败了,”秦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看向陈遇白,“谷主告诉我:若这世上还能有人做得到,只有国师大人。”
  当年破夜之试陈遇白与谷主比的是星宿推演,但那只不过是因玄武令之故。事实上他们私下比过十场:剑术、刀法、内力、轻功、暗器、毒物、阵法、棋术、易容、药石。
  每人各自赢了五局,加上星宿推演那一局,要论天文地理无一不会、武功修为内外皆精,陈遇白赢过了暗夜谷谷主!
  这事从无外人知晓。陈遇白冷冷看着她。
  秦桑微微一笑:“不过,眼下我其实十分后悔……陈遇白,我将这样的妹妹交给你,抱歉了、多谢你。”
  一生说过那么多谎话、骗过那么多人、永远都在笑着的人,此刻眼下难得的诚心实意道歉道谢。
  “我能做到。”陈遇白忽然说,“即便不能,也没什么不好。”
  从始至终,他喜欢的就是眼下这般的纪小离。
  秦桑向他笑着低低说道:“还有一件事——若是有那日、而我已不在,还请国师大人看在大皇子与小离一母同胞的份上,救大皇子一命。”
  “你操心的人还真多。”这等旧年宫闱秘闻,陈遇白却一点儿也没惊讶,皱着眉头淡淡的说。
  秦桑也笑吟吟的,“母亲嘱咐过我……她亏欠大皇子良多。”
  陈遇白不辨喜怒的看了她一眼,说:“秦桑,你好自为之。”
  “多谢。国师大人也一样,切切小心。”秦桑笑的似乎是满不在乎,低声说:“顾明珠的儿子如今在太后娘娘手里。顾明珠一定会现身的,到时不管朱雀令在不在她手里,她都一定会找来交换她的儿子。眼下白虎令已是岌岌可危,到时朱雀令再归位,太后娘娘就只差青龙、玄武、麒麟三枚令牌未到手了。”
  陈遇白目光沉沉,点头道:“知道了。”
  **
  从国师府出来,街上已是宵禁,月色正好,秦桑挑了一高处坐了一会儿,明月夜下的上京城安宁如梦,她的紫衫被夜风卷起,却只有月色与之共舞。
  她的小丫头从此以后就有人陪了,再也不会孤单,她心头欢喜又落寞,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最后一丝真心牵挂都将斩断。
  小离以后会很幸福,会渐渐忘记她这个只偶尔在夜里出现的姐姐。那么,大概就再也不会有人记起她了。
  这种时候秦桑难免会想起那袭青衫,英俊挺拔的男人扶着腰中长剑,对她温润一笑。
  若是她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她呢?
  会的吧!秦桑忽笑起来,带着些顽皮笑意,她骗了他的麒麟令,恨……也是一种记得啊!
  这样想着,心中舒畅许多,她站起来,月下紫衣一闪,人向镇南王府的方向掠去。
  秦桑无声无息的翻进嫏环轩。内室里地上扔着风筝和流水木马车之类的玩具,大概是纪家兄弟拿来哄人的,小离哭了一晚上很累、正睡得沉沉,脸上一阵熟悉的轻柔的抚触,她梦中心头都是一喜,立刻睁开了眼睛。
  “……秦桑姐姐!”她揉着红红的眼睛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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