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入人间 第560节

  说这段话的时候,爸爸始终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一眼;
  而妈妈则站在桌边,胸膛激烈地起伏着,一头乱糟糟的干枯长发垂落下来,披散在脸庞前方,遮挡住了她的表情。女人只是粗重地喘息着,一言不发。
  “我吃饱了。”
  半响后,爸爸放下筷子,声音平静。
  夜晚,竺清月浑身冷汗地从床上惊醒。
  她的卧室里没有开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衣橱、桌椅和房门,唯有床头的雪花玻璃球,在昏暗中偶尔闪烁反射的光亮。
  或许是因为晚饭吃得有点多,她想上厕所,便迷迷糊糊地走下床,穿上拖鞋,准备推门出去。
  就在这时,她听见楼下传来有人说话发出的响动。
  那声音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朦胧,听不清楚具体内容,断断续续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只能感觉出说话者正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妈妈……又在打电话。”
  竺清月心想。
  她知道妈妈正在打给谁。爸爸已经离开家有一段时间了,妈妈总是抱怨自己联系不上他……
  …
  …不对!
  小姑娘猛地瞪大眼睛。
  爸爸今天都回家了,哪里还用得着打电话啊!
  竺清月愈发不安起来。她感到奇怪,却又不知道这种不对劲来源于何处。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小姑娘已离开走廊,走下楼梯。
  经过客厅的时候,她发现桌上的残羹冷炙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声音是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的。
  那是妈妈的说话声。
  深更半夜,她一边正在嘴里咒骂着谁,一边用力切着菜。
  “咚,咚咚,咚。”
  那是菜刀剁到砧板上的声音。
  厨房里亮着灯。惨白的光投射过来,照亮了站在客厅里的小姑娘的面庞。
  ——同时,照亮了一地血流成河。
  从厨房里淹出来的大量血迹染红了地板。若是鞋子踩上去再抬起,会有粘腻的血丝沾在鞋底,像踩上了口香糖。
  小姑娘却浑然未觉似的,她颤抖着抱住胳膊,迎着前方涌来的苍白光芒,踩着一地黏糊糊的血,慢慢走入厨房。
  消毒水的气味,变得更浓烈了。
  第四百三十章 竺清月的第二种人生
  厨房亮起的灯光,是整栋房屋唯一的光源。
  但这光给人的印象却与往日不同:它像死人的肌肤那样是青白色的,照亮颜色惨澹的水泥白墙与大理石地面。
  ……也许并没有不同,差别的真正来源在于当事人的心情。
  人的记忆功能是残缺的、充满错误的,大脑会将现实发生的景象自动加工、变换和涂抹成另一种状态。
  就像现在。
  竺清月浑身彻底僵住了,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妈妈正一边碎碎叨叨地自言自语,一边站在洗菜台前切菜。近的桌台和瓷砖地面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血浆,沿着边沿色泽醇厚地流淌。
  而她正拿菜刀噼砍的……毫无疑问,正是人的肉体,每一刀下去,都能看见鲜血四溅。只是台子上摆放着的血淋淋的肉块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了,
  而唯一保持相对完整的,就只剩下一颗脑袋,被摆放在一边的砧板上。
  这颗被割下来的脑袋,却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原来刚才听见的细碎说话声,不止是妈妈一个人的。
  “你让清月看见了。她会怎么想?”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她还是小孩,你的作为自始至终都是在伤害她。我的提议是对的,她应该和我在一起。”
  “闭嘴!”
  母亲粗暴地用菜刀柄重重地敲了一下死人脑袋。
  “我是她的妈妈,她从小跟着我长大……我知道怎么做才是对她好。”
  “你太固执了。”头颅叹了口气,鲜血从男人的额头上流淌下来。
  “一个抛妻弃女的人,竟然好意思说这个?”
  女人继续拿菜刀剁砧板,发出冷笑。
  “我是为了你们好啊,只要你真的没事,没有被佞神附身,不就没问题了吗?我一直在帮你对上对周围的人隐瞒,你还不明白我的真心?到时候一切结束了,我会把你一起接上来的,我们三个人就能团聚。你只需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真的,我从来不说谎。”
  “那你还想带清月走?”
  “清月现在的情况是受到了你的不良影响。我们做父母的,总该为孩子的未来着想吧?放心,只要你没事,我们一家人都会没事的。”
  妈妈还想继续说话,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噗通”声。她扭头一看,只见小姑娘翻着白眼倒下,看样子是直接被吓晕过去了。
  女人一见这情况,便开始长吁短叹。
  “这样不对,参考了一下她和那个徐向阳呆在一起看过的碟片,但电影里的出血量往往都不太现实……太荒诞了。”
  她说话的时候,砧板上的死人头便不再开口了,变得双眼无神。厨房里遍地的鲜血,被砍得残缺不齐的尸体、血肉,全都在一种接近于“时间倒退”的状态中,飞速消散在空气里。
  “不过,能起到效果就好。幸好她的心智真的退回了小孩子。真是的,警戒心也太差了,就真的那么相信徐向阳一定会把她从这个记忆的迷宫中救出来吗?”
  沉默半响后,竺清月的“母亲”再一次冷冷地笑了。
  “我偏不信。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机会出场,又哪来的机会救人呢?千百种更糟糕的可能性,两个人一起溺死吧。”
  ※
  竺清月睁开眼睛,勐地从床上坐直身体。
  她气喘吁吁,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嵴背都浸得湿透了,她望着放在床前的镜子里的女孩,面色苍白、神色惊恐。
  ……又做噩梦了,她想。
  回忆不起梦中的具体细节,只是从浑身上下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样湿透的状况来看,一定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其实不用思考也能明白,以她悲惨的人生为素材,又哪能做出什么美梦了。
  此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竺清月还觉得精神疲惫,就像好几天没睡觉那样累,只想滚回床上再一次闭上双目休憩。
  可眼下这种状态,人是睡不着的。更何况,谁知道迎接自己的会不会是又一场噩梦呢?
  现实已经很辛苦,连梦境都在继续折磨我那已疲惫不堪的灵魂,真叫人无法忍受。
  到底是从什么开始,她的人生竟走上了这样一条朝着深渊直坠,永不回头的轨道?
  耳边又在传来那声音了,属于病人的粗重喘息,阴沉、沙哑,在墙体和天花板之间回荡,彷佛整栋屋子都在跟着一起呼吸。
  是妈妈的声音。
  她早已经习惯。在叹了口气后,女孩不再犹豫,从床上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推门下楼,准备去厨房熬药。
  竺清月动了动鼻子,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她忍不住皱眉,但仍然不甚在意。
  还是那句话,她早已经习惯了。
  这栋屋子里消毒水的味道,正在日复一日彷佛永远不会有变化的生活之中,变得越来越浓烈。最近已经开始入侵她的卧室了。
  就好像房屋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张桌椅,每一寸水泥,都被这股味道浸泡到深入骨髓的地步,就连她身上早早沾染上了这种味道。
  竺清月自己清楚,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股挥之不去的气味,就是她从小到大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无论在初中还是高中都被周围同学们排挤的原因之一。
  有谁会愿意和一个浑身散发消毒水味道的人呆在一块儿呢?肯定会被嘲笑吧。
  不过,她之所以人缘差,最主要的理由还是她本人的性格。
  竺清月对自己的长相已经没办法做到客观评价了,但她觉得自己身上的问题大概不是出在五官,而是性格所导致的阴沉氛围让人敬而远之;加上她生活习惯糟糕,不爱打理穿着,从来不肯修剪的长长头发乱糟糟地垂落下来,几乎能遮住整张脸,衣服和鞋子常常穿到发白了都不换。
  竺清月有时候会想象,她要是愿意收拾一下自己的形象,努力让性格变得积极阳光些,说不定会很受周围人的喜爱呢——
  之所以是“想象”,就是因为在幻想那种可能性的时候,她的内心里头却会对这种痴心妄想大肆嘲笑。
  竺清月路过镜子的时候,看到里面的女人一头海藻般的长发,遮挡住了苍白的面孔,要是深夜跑到大马路上熘达,给人的印象肯定是比起活人、更接近女鬼。
  幸好她也不怎么出门,不至于真的吓到别人。
  唉,我这样的家伙是不可能受欢迎的啦,过去不可能,未来更不可能。
  竺清月对自己说,她早已不再痴心妄想。
  只要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每天从床上睁开眼睛之后,对崭新的一天毫无期待,那也就不存在失望了。
  夹杂着喘息和咳嗽的沉重声音,再度从楼上传来。
  “要煎药了。”
  她回过神来,走进厨房,量好药材,放在壶里,倒入清水,放到灶炉上。
  ……
  坐在厨房里,托着腮帮子呆呆地望着炉子上跳动的火苗,女孩又一次陷入琐碎又迷茫,漫无目的思绪中。
  说起来,她怎么突然又想起来这事儿了?
  明明她已经退学几年了,记忆中学校里的学生、老师们的形象,早就变得模湖不清;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生活,更是能磨灭一个人的所有个性与期望。
  努力回忆了一阵后,竺清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隐约还记得,在年纪还小的某一段时期里,自己就算受到周围同学的排挤,仍然拼命用功,一边忙着照顾重病在床的母亲,一边天天熬夜学习,每天还要把人打扮的漂漂亮亮去上学,从来不肯对任何人示弱、对生活低头。
  ……说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小学吗?还是初中?
  她只记得,那时候的她活得很倔强,同时也活得很累,比现在更辛苦上千百倍。
  时至今日,她的人生始终没有变好的迹象,但起码不会那么难过了,以至于现在回忆起当时的事情,竺清月还觉得好笑。
  小孩子嘛,就是天真,容易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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