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来,请喝。这是我自己煮的乌龙茶。」
  放在客厅玻璃矮桌上的白色马克杯里装满了温热的乌龙茶,表面不时飘散着白烟。
  「谢谢舅妈。」陈圣砚对着她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但并没有马上拿起杯子。
  下午完成陈母的入塔仪式后,陈圣砚被邀请到舅舅家。上一次拜访这里是陈圣砚小学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回来的,当时年迈的外婆每次都会在门口迎接他的到来。
  陈圣砚环视了客厅,这个家的摆设和之前来时并没有变化太多,只是多了许多小孩子五顏六色的玩具。
  身旁一对双胞胎男孩在客厅玩着追逐游戏,虽然看不出来他们游戏的规则,但两个孩子还是玩的不亦乐乎,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好了,你们两个去房间里玩吧!爸爸和哥哥要讲重要的事了。」
  「我们可以听吗?」其中一位男孩睁着大眼问道。
  「现在不行,如果你们现在乖乖去房间里玩的话,妈妈之后会告诉你们唷。」
  两个男孩点了点头,手牵手一起被他们母亲带上楼。
  「好可爱啊。」陈圣砚的目光停留在他们摇摇晃晃的背影。
  梁世聪苦笑着说:「两个男孩在一起真的很皮,要是他们像你小时候的话就好了。」
  「我应该也很调皮吧?」陈圣砚歪嘴笑着问道。
  「和他们比,你乖太多囉。」
  即便双胞胎上楼了,陈圣砚依旧盯着已经没人在的楼梯口。梁世聪感觉到他似乎想闪避与自己对话,就连桌上的红茶也一口都没有喝。不只是此刻,自从上次丧礼结束后陈圣砚一直都是这种态度,但梁世聪并不怪他。
  「如果没有要说什么的话,我想先回去了。」陈圣砚垂着头,准备从椅子上起身。
  「等等啊。」
  梁世聪双手交握着自己因做工而粗糙的手,说:「圣砚,上次是舅舅我不好,我太衝动了,但我说的都是考虑到现实问题……」
  不久前的丧礼当天,梁世聪到陈圣砚家中,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他能够搬回宜兰的老家,但因为陈圣砚坚持不妥协,因而和梁世聪有了些许衝突。虽然只是梁世聪单方面的忍不住脾气,陈圣砚倒是态度冷静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最后还是以不愉快的气氛结束了那场对话。那天陈圣砚会大老远骑着脚踏车去吴元青家,就是想要发洩憋在心里的愤怒。
  其实在陈母住院期间,梁世聪就一直和陈圣砚提议这件事。他们家虽然没有很富裕,又有两个孩子要养,但梁世聪认为将生活的重担压在还是高中生的陈圣砚身上,并不是他所乐见的。至少在他考上大学前的这段时间,梁世聪是有馀裕照顾他的。
  陈圣砚坐回椅子上,深吸口气说:「我上次也说过了,我在那边生活很久,不是说我想走就能走的。」
  「那间房子房租也不便宜吧?如果搬回来这里房租就不成问题了,而且空的房间也都还有。况且这也是你妈妈从小住到结婚的房子,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这里也是你家。」
  「我会把那间房子退掉,去租便宜的套房。」陈圣砚斩钉截铁地说。
  梁世聪叹了口气,将身体往陈圣砚的方向靠近。「我希望你能够好好专心念书,你回来这边至少生活上我们可以照顾你啊。之前你能够靠着打工独自生活,但现在是你人生的关键时刻,如果像现在这样一边打工一边念书,不是很累吗?」
  「我一直以来都过这样的生活,我不觉得累啊。」
  「现在是要考大学了,和平常准备期考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不一样,但我觉得我可以边打工边准备考大学。」
  「有好的路不走为什么要选择困难的路呢?」梁世聪变得有些激动,但他还是忍住了脾气,免得重蹈覆辙。「你是我姊唯一的小孩,我不可能就这样独自放着你在异地不管。之后考上大学要去哪里都可以,只是现在,我希望能够在你身边照顾你。」
  陈圣砚没有抬头,嘟着嘴说:「可是我捨不得离开台北……」
  「我知道,那里几乎是你长大的地方。」
  「我所有朋友都在那里。」陈圣砚像是在求情似地喃喃说着。
  「嗯……」
  「我男朋友也在那里。」
  梁世聪听见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问:「什么男朋友?男生的朋友?」
  「不是,我现在交往的对象是男生。」
  梁世聪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心中有太多疑问,不确定应该从哪个问题问起。沉默在两人之间瀰漫,如果不是客厅的时鐘秒针发出了规律的喀喀声,这气氛让人完全感觉不出时间在流动。
  「你之前也有看过他,就是来休息室和我说话的那个人。」
  「是他啊……」虽然漫不经心地随口这么说,但梁世聪摸了摸自己理的很短的平头,无法消化方才听见的话。
  「如果说……我搬去和他一起住呢?不是一个人的话舅舅就比较放心了吧?」
  陈圣砚试着提出折衷的方式,但这提议在梁世聪耳里似乎更糟。
  「不行,这绝对不行,你回来和我们住我才能放心。」
  「他又不是坏人,妈也认识他啊。」
  「问题不是在这……」
  「那不然我带他回来给你看嘛。」
  陈圣砚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望向梁世聪。这时梁世聪定眼一看他投射过来的锐利眼神,惊觉眼前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而且还说着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话,这是所谓的世代隔阂吗?
  「他在妈生病的时候一直帮我照顾她,我已经把他当成家人了,妈也是。」
  现在换成梁世聪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手,心理揣测着所谓的一起住,就是室友的意思吗?但他说的家人又是怎么回事?他的脑子里所有事情都打在一起,根本无法思考。
  「总之不行,我答应你妈要好好照顾你,就这一两年而已,之后你要去哪里我不会管的。」
  「反正舅舅就是想要我照你的意思去做嘛。」
  陈圣砚垂下肩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梁世聪知道这是沟通破裂的徵兆。
  「我没有一定要……」
  「但你完全没有要听我说啊。」陈圣砚站起身,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后背包。「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明天还要打工。」
  「我送你到车站。」梁世聪也急忙起身,拿起放在小矮桌上的钥匙。
  「不用了,我想要走路,反正很近。」陈圣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圣砚,我是真的很担心你。」
  「我知道。」
  梁世聪欲言又止,抿了抿嘴后说:「那你路上小心,上车再传讯息给我。」
  「嗯,谢谢舅舅。我回去了。」
  陈圣砚挥手道别后,将门轻轻带上。独自站在门口的梁世聪只能暗自感叹着再次失败的交涉。
  ◆
  陈圣砚一坐上自强号对号座的座位,随即拿出手机和吴元青报备自己搭上火车了。
  将手机放在外套口袋后,他戴上帽t的帽子,并随着叹气将全身放松,瘫坐在座位上,此刻的他就像是被人随意放置在椅子上的布偶般。
  他微微闭上眼睛,听着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喀噠声,规律的声音在某一瞬间和自己的心跳对上了同一个拍子,但不一会儿又各奔东西继续着自己特有的规律。
  果然奢望舅舅会爽快答应自己和吴元青同居是不可能的事,他有点后悔自己提出了那个意见,如此一来舅舅一定更想要他回老家。舅舅和母亲不一样,同性恋这个名词说不定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过,想当然尔不会想要试着去了解。
  他真想要逃离这一切。
  原以为母亲的事情结束后就可以打起精神准备考试,但没想到接踵而来的是这些现实的问题。难道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就好了吗?母亲住院期间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放学回家后总是走进那悄然无声的房子,他不明白当时也是这样活着,为什么现在不能维持原状就好了?
  陈圣砚一滴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流了出来,他赶紧用帽t的袖子胡乱地擦了擦,但还是不听使唤地一直冒出来。
  他不想再失去更多了。失去母亲已经够悲惨了,还要他离开生活多年、充满母亲回忆的地方,这让他觉得彷彿硬生生被连根拔起。
  突然,脑中冒出了店长、丞哥以及死党刘训辉的脸,最后是吴元青那新月般的笑容。
  他想着吴元青如果知道自己有可能要离开,会是怎么样的表情,但他似乎无法正确的想像出他的反应,这让他对于开口提这件事又多了一层恐惧。上次丧礼结束后到吴元青家,那时已经错过一次机会了,原本打算下次再说,但现在却变的越来越难开口。
  口袋的手机突然震动,拿起手机一看是梁世聪传讯息过来问「上车了吗」,陈圣砚才想起自己忘记传讯息给他。
  在对话框里键入「上车了」三个字后发送,对方便马上已读。不到几秒鐘,又传来了一段话,以速度来看应该是先复製好直接贴上的。
  ――圣砚,我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幸福快乐。但算是舅舅拜託你,让我可以完成和你妈妈的约定,在你上大学以前照顾你。而我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把你接过来老家了,你再好好考虑。
  陈圣砚反覆看了这段话好几次,虽然他不知道舅舅和母亲什么时候做了这个约定,但他却说出了拜託的字眼,想必是母亲事前早已交代好的了。陈圣砚有点心软,但他还是暂时不想回覆任何话,又将手机收回口袋里。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沿路上火车窗外的夕阳渐渐隐没在地平线的另一头,当天空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后,陈圣砚终于回到了台北。
  陈圣砚走往与吴元青约定好会合的地方,远远地便看到坐在重机上的吴元青,下巴靠在安全帽上,一脸快要睡着的样子。
  「元青。」陈圣砚戳了戳他的肩膀,吴元青才打起精神挺起腰桿,揉了揉眼睛。「我就说不用来载我嘛,我自己可以回去。」
  「没关係,只是没事做才想睡。」
  陈圣砚戴好安全帽跨上机车,引擎还没发动前就早已先紧紧抱住吴元青的腰,像是怕他逃走似的。
  「你抱太紧了,我没办法骑车」吴元青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松开些。
  陈圣砚稍微松开了手,把头靠在吴元青的背上。儘管坚硬的安全帽抵着背部不太舒服,但吴元青还是没有阻止他,转动了引擎前往陈圣砚家。
  在低沉的引擎声中,陈圣砚下定决心该是时候告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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