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柳青无法,只有走到他所在的那条窄过道。
  “这么长。”她又给他比了一次。
  “看不清,再近点。”
  柳青举着两只小手,又往前蹭了蹭。
  沈延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优雅的下颌线渐渐紧绷起来。
  “……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他的声音里似是压着怒气。
  窗外狂风骤起,天深处传来隆隆的声响。
  “……自然不是。”柳青软声道,顺从地往他面前再蹭了蹭。
  他原本凌厉的双目布满了血丝,眼下还泛着乌青,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她觉得他挺可怜,有些对不住他。
  可是他已经疑心到这个地步,又和她的主张相悖,那她便只有继续隐藏下去。
  沈延见她乖巧,身上那隐隐的戾气才稍去了些。
  “我昨日见你去了两条街以外的那间浴堂,那里怎么样?”他低头看她,沉声问道。
  柳青听他问这个,倒有些如释重负,她早就准备好答案了。
  “那地方就那样吧,下官就是去试试,不想竟遇上了方大人。”
  方钰最近每隔三日就会去一次,这是她早就摸清了的。
  “既然你们都去那里,看来还不错。我也一直想找间干净的浴堂试试,不如改日你带我同去吧?”
  他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似是要捕捉她眸中所有的情绪。
  外面婆娑的树影摇摆不定,灯火映在他的脸上一暗一明的。柳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不必了吧……下官的意思是,大人去可能不太好。”
  “为何?我看你和方钰挺惬意的,我为何不能去?”
  他向她渐渐俯下身子,眼眸深处似是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只差一阵劲风,便是燎原之势。
  “……不是……不能去。”柳青嗫嚅道。
  她觉得他今日有种极强的侵略感,在这个狭窄的过道里,尤其让她心慌。
  “那是为何?”他的脸近在咫尺。
  “是……是下官觉得那里不太好,他们的伙计下手太重了些。”
  她边说边往外挪。
  沈延见她又要跑,只觉得胸中急怒交加,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来,逼着她看向他。
  “是么?”他冷声道,“真的只是这个原因么?”
  柳青完全没有防备,他虽还收着力,她却仍被他拽得一趔趄,差点撞到他身上。
  窗外风雷交加,长空深处划过一道厉闪,将他清俊的脸映得分明。
  她还从没有离他这么近过,以往只觉得他是个薄情的长相。如今才发现,他清冷的眉目间有种少见的渴求和急躁。
  倒像是一个渴了很久的人要不顾一切地抓住一杯水。
  柳青微微缩着身子。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心里有些怯怯的。
  他这又是何必,即便她都告诉他,又能如何。她要做的事,他肯帮她么?非但不可能,他说不定还会妨碍她,那还不如就这样一直瞒下去。
  她心里拿定了注意,身体便渐渐舒展开来。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下官真是觉得那地方很一般,大人您大概不会喜欢。”
  沈延盯着她看了许久。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真就只是被他吓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
  他眸中的星火渐渐熄灭,只余一片黯然。
  “......原来如此......那你方才慌什么?”他缓缓松开了手。
  “......下官见大人怒气正盛,就有些怕。”
  柳青一颗心落了地,挠着头干笑了几声。
  沈延叹了口气:“我大概是累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是大人,那下官告退了。”
  沈延轻轻嗯了声便不再看她。
  柳青推门出去,以为他也会很快跟出来,然而她都快出了这层院子,也没听见动静。
  她站在游廊下回头望,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其实他脸色已经那么差,合该早些回去歇着。
  廊外大雨如注,她经过外层院子的时候看见在衙门里做司务的钱伯也还没走,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钱伯一直觉得柳青这个年轻人有种莫名的亲切,高高兴兴地和她闲聊。
  柳青说了几句就将这话引到沈延身上:“......说起来,我们沈大人今日脸色难看得很,我们和他说话都提心吊胆的。您说他别在是上火了?”
  “......沈大人还没走呢?”
  “还没走......我方才在库房和大人说话,觉得他累得快不行了,嗓子都发干。”
  “欸,咱们衙门有菊花茶,我待会给大人送一些去,能去火生津的。”
  “还是您想得周到,”柳青笑道,“......要不您顺带劝大人早些回去休息?他舒坦了,我们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过。”
  钱伯笑着答应。
  柳青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便从门房拿了把伞,出了衙门。
  ......
  转过天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沈延的书吏给柳青送来了两张纸。
  柳青打开一看,是沈延的笔迹。看内容应当是对某具尸身的描述,却没有注明死者的名姓。
  “死者着掐腰斓边纻丝褙子,除了前胸以外,全身完好,无淤青、伤痕,唯左胸有一处深而窄的伤口,右侧胸口有一处怪异却极浅的血痕,似是有人以刀划出的。死者妆容精致,指甲边缘完好,并无剐蹭磨损,且应当是新染了丹蔻......”
  另一张纸上便是那血痕的样子,柳青看了半晌也没辨认出那到底是个什么符号又或是像个什么。
  她明白为何沈延不写死者名姓了。这应当是永嘉公主的尸身。
  给公主装殓的人并非仵作,能主动告知他的事情估计不多,可此处连指甲的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想来是他问得极细致了。
  也幸亏有他问来的这些,否则这桩线索极少的案子,她查起来要大费周章了。
  她拿着这两张纸琢磨了一会,觉得桂三和那丫鬟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公主死前显然是没有激烈反抗过的,与其说是在与盗贼搏斗中被杀,更像是在极为放松时被人一刀毙命。
  所以凶手应当是她极为亲近或是熟悉的人。至于那血痕是怎么回事,她还想不透。
  那小丫鬟若只是为了偷东西,根本犯不上杀人,而且那匕首插得又狠又准,也不像一个内宅里的小丫鬟所为。
  府内下人和侍卫都说那日府里只来过一位尼姑,而尼姑离开时,公主还好好地活着。
  柳青想来想去,觉得也许公主曾经在府中密会某个人,府内的下人要么并不知晓,要么是知晓了却不敢说。
  若真是这种情况,就不好办了。毕竟涉及公主的私隐,她到哪里去找疑犯。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
  只是这人阴晴不定的,也不知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好在,她今日算是走运。都不用她找,那位爷自己就来了。
  她刚跨出衙门的门槛,就看到了五爷。他一身八宝纹纻丝直身,金嵌玉的发箍在日光下闪耀着光辉。他骑在一匹极高壮的黝黑发亮的马上,连人带马,比身后骑马的随从足高了两个头。
  柳青在日头下仰着脑袋看他,心想他到底是特意给自己挑了匹特别高的马,还是特意给随从挑了匹特别矮的。
  “......呦,特意来迎接爷啊,还挺懂事的。”
  他将马驱到她面前,很没有必要地甩了一下长腿,翻身跳下马,让前后衣摆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他这一番动作,竟让柳青想到春意躁动的时节里那些活力过旺的雄兽。
  “五爷,小人正想去顺天府向您道谢,”她向他行了一礼,“多亏您的安排,小人的事已经解决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想出浴堂这种主意。
  五爷摇了摇扇子,似乎一切早就在他的掌握之中:“嗯,那是自然,爷都出手了,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话说,你打算怎么谢我?”
  “......”柳青想了想,“小人请您吃饭?”
  五爷嘴一撇:“我都到你们衙门了,怎么也该在衙门请我喝茶呀。”
  “......是是,爷您请随我来。”
  也好,替她省钱了,反正她也是问案子的事,请他在衙门里坐坐也无妨。
  五爷觉得天气闷,不想进值房,见院子里有处阴凉,便一屁股坐到那阴凉下的石墩上。柳青赶紧让书吏送来茶壶茶盏,亲自给他斟了茶。
  “说吧,找爷什么事?”五爷把扇子往石桌上一放
  这女人才不会专程去谢他,找他一准有事。不过看她嘴甜,他也乐得让她求他。
  柳青嘿嘿一笑:“爷,实不相瞒,小人在查永嘉公主的案子,觉得这凶手可能是和公主极亲近的人,所以小人想跟爷您打听打听公主常和什么人来往。”
  五爷鼻子里哼了声:“爷就知道,你是无事不来。”
  柳青默然一笑。他要是这么说的话,她摊上这个案子也有他的功劳。
  “行吧,爷也不是小气的人。”
  他喝了口茶,又拿起他的扇子。
  “爷这位姑姑啊,可不是省油的灯,虽是个寡妇,可是风流快活一样没落下。爷都怀疑她那死去的丈夫是被绿帽子给活活压死的……”
  柳青听得呛了口茶,能这么说自己姑姑的他还是头一个。
  五爷想抬手给她拍拍,但她见他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
  五爷浓眉一蹙,刚要发作,却见远处的抄手游廊上一个清俊的身影经过。
  那人一身绯袍,脊背挺直,走起路来阔步生风。他似乎也在朝他们这里看,一双寒星目中视线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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