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哪有小孩子穿黑的?亮色的好看!”李环媳妇道。
  等怀安换好衣裳,许听澜也起来了,目光有些惺忪。
  “娘,我看到玲珑姐姐打好了包袱,她要走吗?”
  许听澜道:“成衣店里忙不过来,叫她过去帮忙,家里会再找个新婶子来。”
  怀安点点头,他倒无所谓,只是担心芃姐儿身边频繁换人会不习惯。
  刚吃完早饭,李环在院子里催促,沈聿下朝来接他去王府。
  “等一下!”怀安说完,跑进隔壁院子,不一会儿踉踉跄跄的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筐子,费力的举上马车,“砰”的一声放在车架上,掉出两块黑色块状物,怀安徒手就捡了回去,拍拍手。
  这么重的东西,为什么没人帮他?因为李环和车夫都看傻了,沈聿半张着嘴直直盯着筐子,那是一筐马粪。
  随后,他亲眼看着那个抓过马粪的娃攀着车厢跳进车里,明明对面有地方,非挨着他身边挤着坐,还露出一排没有长全的小牙,扯出一个可爱的笑。
  沈聿往一旁躲了躲,满脸写着:你是谁家的娃?你不要过来啊!
  怀安又往他身边靠了靠。
  沈聿算不上有洁癖,但那只小手扯过他的袍袖时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要干什么?”沈聿面对城下数千倭寇都没发出过如此惊骇颤抖的声音。
  “堆肥呀,昨天跟您说过的。”怀安从身上拿出小本子——第三章 第五条:肥料。
  沈聿捂着额头,命车夫出发。
  桐轮碌碌,马车稳稳驶离胡同,转进宽阔的大道。
  这一带品官聚集,每天寅时街面上会有不少赶着上朝的马车,街边零星几个赶早出摊的朝食摊子。好在现在是辰时,官员散朝后各自去了衙门,沈聿不至于拉着一筐马粪与同僚的车马同行。
  沈聿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孩子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擦干净应该还能要。
  于是掏出手帕,用水囊里的水沾湿,扯过儿子的手,不太温柔的帮他擦手。
  世子一早就等在王府门口张望,等怀安来了,朝沈聿行了个礼,身后的太监径直去卸车,将一筐马粪拎进世子所,一路小跑,怕谁会抢它似的。
  祁王要见沈聿,两个孩子勾肩搭背的往世子所方向走,一路还在谈论月亮的粪就是比其他的马多,吃得多拉得多云云。
  到了世子所后园,发现荣贺也搞了几筐马粪,这下尽够了。
  “叫花伴伴来,他有经验。”荣贺无厘头的来了这么一句。
  沈聿来上课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洗净了手。他紧闭门窗,尽量不去听外头铲粪的声音。
  后园,雾气缭绕,宛若仙境……如果不闻味道的话。
  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马粪中含有大量的纤维分解菌,堆肥时会产生高温。
  花公公蒙着脸,举着铁锹,将打湿的马粪和枯叶干草一锹一锹的混合,常年不事劳作的太监头儿,累的哼哧哼哧直喘。
  “咱这是……造的……什么孽,咱爹咱爷都是铲粪的,小时候家里穷,儿女太多,实在养活不起了,看咱长得最矮最小,把咱送进宫来……可咱又没有子孙……为什么还要铲粪!”
  “这叫堆肥。”刘伴伴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花伴伴杵着铁锹,带着哭腔哽咽:“进了宫都躲不掉铲粪的命!”
  “你往好处想,也算继承祖业了。”刘伴伴劝道。花伴伴用衣袖揩了把泪:“咱内心是拒绝的……咱从来也不想……”
  刘伴伴道:“快别白话了,早做完早收工。”
  第64章
  【永历三十七年十一月朔日, 日有食之,众星乃见,须臾复明。】
  这天官员休沐, 沈聿的舅母做主遣来一个婆子,顺便应怀安的邀请,将陈甍送到沈家玩。
  这位姓王的婆子五短身材,面善但不木讷, 送她来的管事说:“王妈妈做事牢靠、手脚麻利、照顾孩子也尽心,太太只管放心的用。”
  芃姐儿没一会儿就跟她熟了,眼见她带孩子耐心, 许听澜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玲珑得了太太一句准话, 不会随意打发她配下人, 心里踏实了不少。去了成衣铺后机敏的很, 做事格外勤快,浆洗洒扫熨烫理货算账,样样都能学着做。起先只在楼上转悠, 一忙起来难免要下楼,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将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罗帽青衣, 小伙计的打扮, 利落极了。
  许听澜见状,也不再提另作安排的事, 只说要她好好做, 再过两年将她放良罢了, 姑娘年纪大好,就这样留着, 她心里也不落忍。
  玲珑拉着她的手央求:“好太太,今后就留玲珑在铺子里吧,别将我放回家去,我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学!”
  许听澜蹙眉:“你这丫头莫不是个傻的。”
  玲珑如拨浪鼓一样的摇头,她心里清楚得很,假使她今天被放回家去,明天又不知道要被卖到哪里,反正已经打定主意终身不嫁了,她宁愿自己的身契在沈家,也好过她的赌鬼父亲。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许听澜也便不再管她,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她总不会亏待就是了。
  ……
  祁王府一早赐下两筐柑橘,怀安和陈甍两个像半年前那样,围着茶炉烤橘子。
  王妈妈领着芃姐儿进来,芃姐儿指着炉子上的柑橘直咽口水。
  怀安故意不给她:“这也是便便浇的呦。”
  说完,还扔了一瓣儿橘子进嘴里,赞道:“好甜好甜!”
  炉子烤过,满口果汁,又暖又甜。
  芃姐儿鼓着白嫩嫩的包子脸,她在吃的方面很有些智慧,也不哭闹,反而很有逻辑的说:“有皮包着的,不怕!”
  怀安哭笑不得,掰了半个橘子,将上头白丝剥下来,暖暖的塞进她的小手。
  陈甍从书包里掏出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鸟铳,虽然老旧,却是弗朗机纯进口,他将其绘成图纸,发现有许多可以改良的地方,因此异常兴奋,喋喋不休的跟怀安讲解其中的原理。
  怀安知道他的家伙都是报废品,也就不怕了,还拿在手里戳弄把玩。
  直到陈甍从兜里掏出一把弹丸,说:“这一把是真的,可以击发。”
  怀安一个抛物线就将它扔了回去,他可听说这些古早枪支是很容易走火的。
  “放心,我试过很多次了。”陈甍将怀安拉到隔壁院子里,找了个没人的空地,教他如何装填火药,如何压弹。
  这是一支短铳,比后世的手*枪长那么一点,不是燧石击发,而是用火折点燃火绳击发,用法比较麻烦。
  沈家不比见惯了火器的陈家,怀安不敢真的发射子弹,只敢对着空荡荡的庭院瞎比划。
  这时天光突然暗下来,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投影出异样的影子。
  “咦?要下雨了吗?”怀安奇怪,今天一早艳阳高照,风也很干燥,不像有雨的样子啊。
  陈甍举头看天:惊呼,“快看!”
  怀安顺着表哥所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黑影正渐渐遮住太阳,黑影越来越大,太阳越来越小,天地间陷入一片昏暗。
  “是日食!”陈甍道:“我听我祖父说过。”
  日食?!怀安一阵激动,这要是放在后世,属于有生之年系列,还不得搬着小板凳、捧着西瓜、扛着天文望远镜出来围观。
  他是了解日食月食的原理的,其实古人也了解——张衡在《灵宪》里解释过月食的成因,后世还出土过“日月合璧”的画像石。
  当然,张衡了解不等于所有人都了解,时下最普遍的观点认为:发生日食表示君王失德,发生月食表示刑律混乱。
  虽然又是“天人交感”的一套说法,但皇帝敬畏天变,因日食反思己过,审视自身德行,修改政令以弥补不足,这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怀安虽然年纪小,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推断,当今皇帝是个不怎么修德的帝王,所以发生日食这种事,他还挺喜闻乐见的。
  陈甍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太阳已经完全被遮住,只剩一个惨白的极细的光环,满目震撼。
  “呦,还是全食呢!”怀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是要下罪己诏的程度吧?
  须臾,太阳渐渐露出了脸,“光牙儿”慢慢变大,万物逐渐清晰。
  陈甍松了一口气:“真可怕,刚刚天像要塌了似的。”
  “嗯,确实。”怀安一本正经的点头。
  他内心的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发生日食必然要祭天,翰林院不知道要写多少祭文,还要代皇帝拟诏书,像上天检讨自己的错误……
  这样一来,老爹就没有时间盯着他了,他沈七岁又能重获自由了!
  陈甍不明白怀安的雀跃所为何来,日食月食都是不祥之兆,小孩子应该很害怕才对。
  “这个送给你。”陈甍将短铳递给怀安。
  民间不禁鸟铳,只是对数量有所限制。
  怀安先是一喜,但鸟铳毕竟属于武器,还需要请示爹娘才行。
  透过月亮门往里看,老爹果然站在院子里,背着双手,面沉似水。
  怀安见老爹凝神沉思,不敢打扰,狗狗祟祟的贴着墙边溜走。
  “怀安。”沈聿叫住了他。
  怀安又狗狗祟祟的溜回来。
  沈聿揽过儿子:“害怕了吗?”
  怀安摇摇头,笑道:“就是天黑了一会儿,我才不怕呢。”
  沈聿囫囵着儿子的头:“真勇敢。”
  怀安点点头,从背后掏出一把鸟铳,忽闪着恳切的大眼睛:“爹,您勇敢的儿子想把这个收下,可以吗?”
  沈聿倒吸冷气,心都停跳了一下。
  “是萌萌表哥送我的。”怀安补充道。好像后世的小朋友收到礼物,只要说是好孩子送的,父母的接受度会高一些似的。
  “弹药呢?”沈聿问。
  怀安还以为老爹要试一试火力,忙将一把子弹连同火药瓶子都掏了出来。
  沈聿拿到手里掂了两下,道:“可以,爹帮你保管。”
  “啊?”怀安忙道:“不麻烦您了吧……”
  沈聿浅笑:“别客气,爹不嫌麻烦。”
  言罢,扔下风中凌乱的怀安,施施然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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