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前院的确很宽敞,一排倒座房里是堆积如山的雕版和书本,厚厚一层尘土,挂满蛛丝和落叶。
里面套着一个隔间,踩着满地木屑,入眼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上摆满刻板工具。
另有一整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小床。
桌子后面窸窣作响。怀安以为是老鼠,结果桌子下头钻出个人来,吓了众人一跳。
他们以为这么破的院子已经没人照管了。
“这位是郝师傅,郝家书坊的老师傅了。”牙人介绍道。
怀安将目光落在这位老师傅身上,原来他老人家刚刚在地上捡刻刀来着。
只见他堪堪坐定,刀走龙蛇,在木板上飞速雕刻反向字,力道均匀,线条干净。
怀安惊呆了,安江书坊里雕版师傅,必须将写好的文字及图案内容反贴于木板上。用菜油涂刷纸张表面,使宣纸更加透明,字迹更加清楚,再进行雕刻。
可是眼前这位年老的师傅,居然可以在木板上直接雕刻!
怀安凑近老人家,问:“师傅,您今年贵庚啊?”
老师傅侧耳仔细听,然后比划出两个指头:“不贵,一月二两,半年没开工钱了。”
牙人忙提高了嗓音:“是问您多大岁数。”
老师傅这次听清楚了,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牙:“七十啦!”
“老人家有点耳背。”牙人道:“这老师傅年轻时很有两把刷子,后来郝家落魄了,书坊也没什么生意,他依旧不肯走,有事没事就在前院里雕木板……”
老师傅接茬道:“这手艺不能落下。”
“嘿,”牙人无奈道:“这会儿听得倒是清楚。”
“这家书坊,是郝家三代人的心血,到了这一辈手上,东家不擅经营,境况越来越差。”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
牙人接着道:“主人家潜心举业,便决定将它卖掉,换取考试的川资。”
虽然时下变卖祖产参加科举的大有人在,但事情发生在眼前,怀安仍是一阵唏嘘。
牙人又带他们走进二门,后院比前院境况好一点,三间正屋,两间厢房,至少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也确实住了人。
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粗布直裰的读书人,正坐在破旧的竹椅上摇头晃脑,大声读书。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春秋集注》,是是大哥怀铭前两年就已经熟读牢记,融会贯通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参差。
怀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牙人向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此间主人,郝秀才。”
怀安:……
居然还是个秀才,怀安撇撇嘴,草率了,自己可能还不如他呢。
第80章
郝秀才诵书太过投入, 这时才见有客人来,搁下书本,命书童倒茶。
怀安瞧着四下简陋的竹制家具, 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忙称不必,急于切入正题。
这是一座三进院子,三院还有一座后罩房, 但因宅子要变卖,家里的女眷老小都暂时搬到了那里,不便给人看, 也没什么好看。
牙人给出了八百两银子的价钱。
其实郝家胡同的地段确实好, 距离东华门不远, 交通便利, 八百两银子买一套三进四合院几乎算是白捡。
但怀安仍旧有些迟疑。书坊年久失修,破败成这个样子,想要恢复运转, 需要投入大量财力精力修缮, 跟重建也没什么区别。
牙人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便道:“这个地方靠近大街,马车出入通行都很方便。”
怀安不以为然:“我们是要开书坊, 不是买房子。租房也一样能租到便利的地段, 还省得一次投入这么大一笔钱。”
“小公子,帐不是这么算的。”牙人也十分精明:“前院里的器具旧是旧了点, 可是都还能用, 只要稍加添置就能开张。若是租一套院子, 也要拆改,要重新置办工具, 每年租金不说,回头房东说一句不租了,又要寻地方搬家,还得给人家改回原样。”
怀安并不上套:“那就多签几年契书嘛,很多作坊、店铺都是租房,也没见人家开不下去呀。”
二人你来我往,将八百两的房子生生砍到了七百九十九两三钱。
荣贺一脸黑线,敢情磨了半天,就砍下来七钱。
谈完了价格,准备去衙门过户房契时,怀安突然提出:“前院的老师傅我要留下来。”
买这套房子图什么?还不是图这个老师傅吗!
要知道他不但掌握了一手绝活儿,还能在老眼昏花的年纪丝毫不受影响,相当于闭着眼睛在雕刻,这是多么精湛的技艺?
郝秀才连书坊都卖了,带个老师傅也没什么用,这老师傅曾是签了活契的学徒,契约早就到期了,一直惦着主人家的恩德留在书坊做工,如今无儿无女,又年纪大了,更加不想离开了。
怀安心里盘算着,无儿无女和上了年纪都不是问题,只要老师傅愿意留下来,马上请个学徒来,专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帮他养老送终。只要能把他那手绝活留下来,不要失传,这间书坊就算有了技术底气。
两下达成协议。
去去衙门立契的时候,户房的书吏都傻了眼,七百九十九两三钱,头一次见到如此有零有整的房价,这年头购房也是要按成交款缴税的,零头太多不好计算。
“怎么不抹个零?”书吏问。
“实在抹不了了!”郝秀才一脸肉痛。
“那就凑个整……”书吏问。
“凑不起了!”怀安也道。
凑整不是白砍了嘛?
七钱银子也是钱啊,可以在京城最高档的酒楼叫一桌席面呢!
……
办理好一切文书,怀安果真带着大伙去了淮扬楼,荣贺在一楼包厢给众人点了一桌酒席,拉着怀安去了二楼雅座。
怀安大惑不解。
荣贺道:“我们在场,他们不敢同坐同食,即便逼着他们入席,也不敢大声说话,还不如躲远一点。”
怀安恍然大悟:“你对他们还挺好。”
“他们对我都很忠心。”荣贺道:“我月例不多,没什么钱赏他们,要是连顿饭都不让他们吃好,多让人寒心啊。”
怀安点头表示赞同。
没有大人盯着,没有随从跟着,两人简直要上天了,叫了一壶梅子酒,嚷着不醉不归。结果这梅子酒淡得像果汁,两人喝的肚皮鼓鼓,也没有半分醉意。
喝到假酒了。
好在喝的是假酒,怀安刚一回家就被老爹揪到书房,盘问他一整天做了哪些事,问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发现他喝酒。
……
正月二十一日,新年伊始,百官复衙,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去年年底,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也就是沈聿的舅舅——上书弹劾吴浚,奏疏被皇帝留中。
当时正处在日食之后不久,皇帝如坐针毡、反躬自省,自然不会轻易因谏言降罪于臣工。可落在群臣眼中,好似一个信号——圣意在悄然转移。
因为在吴浚出任首辅以来,还没有一个反对者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免于报复,陈充是第一个。
任六科给事中的庞潜和杨璠深受鼓舞,在复衙的第一天就各自上书,弹劾吴浚十大不法事,一举震惊朝野。
可此一时,彼一时。
日食已经过去很久了,正月里祁王的府邸长出了绿油油的瓜果,亲孙子来向他报祥瑞,满朝上贺表庆祝,皇帝也因此赏赐了不少官员。
这个时候,对一个刚愎自用的帝王说:你的治下出了大奸臣!他伤天害理、卖官弼爵、残害忠良,罪该万死。
条条款款,如利箭一般,却拐了个弯,箭箭戳在皇帝身上。
一个宠信了十几年的近臣,皇帝任用他,放纵他,维护他,绝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好用,能担事,能背锅。
他的手下贪污纳贿的同时绝不会忘了皇帝的好处,残害的忠良里也有皇帝看不顺眼的人。所以这两份奏疏,与此前弹劾吴浚的奏疏大同小异,都会被看做指着和尚骂贼秃。
吴琦从美人如云的温柔乡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气的钻进轿子直奔吴府。
吴浚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回来探望母亲的,谁知他在母亲床榻边就迫不及待的开始诉苦,仿佛蒙受了不白之冤。
吴浚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出去!”
吴琦知道老爹已有了致仕的想法,甚至极有可能利用这次弹劾,上书请求致仕。
可吴琦没有退路,他与皇帝可没有十几年的君臣之情。
速速招来同党开会研究,纠集数名御史,策划弹劾。
很快,皇帝下旨,以结党营私将庞潜和杨璠下都察院大狱审问,务必使其供出幕后主使。并驳回了吴琦自劾请罪和请求致仕的奏疏,下旨挽留。
郑迁坐在值房里,面色凝重,如坐针毡。因为这两位上书的言官都是他的门生,他们在没有获得授意的情况下,自做主张向吴浚发起了攻击。
桃李满天下不假,累累的硕果却不一定都是甜的,也有可能是苦的、酸的,混在盘子里,不知哪一口就伤到了栽树的人——郑迁此时正是这样的感觉。
吴浚妻子重病,已经告假月余了,内阁诸事井井有条,皇帝身边,他也能卑躬屈膝妥帖服侍,他相信过不了多久,聪明的皇帝就会发现,朝廷里有没有吴家父子都能照常运转,甚至可以运转的更好。
流民有了着落,灾情有了缓解,王府长出了祥瑞……这一切利好的局面却都因这两个门生的冲动之举陷入了僵局。
沈聿来到值房面见恩师,手里拿着一道劄子,是国子监的行文。国子监应有两名司业,现在空缺一员,请求朝廷推选一名官员充任。
郑阁老此时没有心情过问这种小事,随口道:“国子监官员向来由礼部推举,你自去找邹部堂商议,何来问我?”
沈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合上劄子宽慰道:“恩师,十几年的荣宠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的,即便他们不上这道奏疏,吴氏父子也并不一定会就此失去圣眷。恩师不要太过忧虑,从长远来看,这次弹劾并不一定是坏事。”
郑迁默然颔首,十几年,养条狗都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相处默契的君臣呢。局面已然被动,吴浚父子势必会发起反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朝堂中的波诡云谲,尚不会波及到孩子们的生活。
出了正月,郝秀才一家才堪堪搬完了家,骡车拉着全部家当离开郝家胡同,怀安便开始安排人手修葺书坊。
怀安特意找来陈甍表哥一起商议如何布局,琢磨出一套图纸。
按照他们的计划,先修主院和院墙,三间正房间隔的墙壁打通,变成一个大通厅。怀安打算将它改造成一个小小的“印刷车间”,流水线作业,合理布局,规范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