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2节

  “听你这话,汴宋诸州好像是心向大夏的,果真?”邵树德问道。
  “谈不上心向大夏,不反对罢了。”在邵树德的逼问下,裴迪只能实话实说。
  “不反对”这三个字当真是精髓了。
  关西地区、直隶道诸州是支持大夏,拥护邵圣。
  河南道,或许还有淮海道就是不反对了。换个说法就是“无感”,谁当圣人都无所谓,不反对。夏朝灭亡了,再换个王朝,他们也不反对,就这个心态。
  他们已经没有家国大义了,只有碎片化的藩镇心态。
  “至少比河北好。”邵树德笑了。
  河北诸州,表面或许也是不反对,但他们不反对的内涵又不一样了——没有实力,只能暂时隐忍,一旦找着机会,马上跳出来造反。
  这就是如今北方各个地区对初生的大夏王朝的心态。邵大圣人在民间的影响力,总体而言越向东越小,越向北越小。很多地区,单纯是靠军事威慑压制着罢了,地方百姓、士人、官员并未归心。
  “君为河南老臣了,可有方略收服民心?”邵树德问道。
  “民心”的民,非常复杂,不同情况下有不同含义。
  邵树德一般将其理解为有统战价值的人。
  地方上的土族豪强,有统战价值。
  乡间有名望的大儒,有统战价值。
  官员、军人、大商贾,有统战价值。
  能工巧匠、读书人之类,可以用脚投票,也有统战价值。
  有些情况下,普通田舍夫也有统战价值,比如需要有人种地、当兵、服徭役的时候。
  “收服民心之事,圣人之前其实已经做过了。”裴迪说道:“汴宋诸州给复三年,民皆大悦,不然也不会是如今这个不反对的样子。”
  “但还不够。”邵树德说道:“我没有给河南百姓带来什么好处,相反让他们家破人亡,村落成墟,农田荒芜,背上了沉重的赋税、徭役、兵役。就河南士人、军将来说,宋州人朱全忠更愿意照顾河南乡党,我生生夺去了他们的前程,或许就是数百年家业勃兴的起点。所以,该怎么做?”
  自古以来,乡籍就十分重要,传统观念之中也认为老乡更可靠,更愿意任用、重用。
  而且,没经历过秦宗权恐怖时代的人,无法理解朱全忠给河南百姓带来了什么。遍布民间的生祠,固然有阿谀奉承之辈为了博取朱全忠欢心而建起来的,但百姓自发建的也很多,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陛下,其实是有办法的。”裴迪说道。
  “讲来。”
  “陛下给河南输牛羊杂畜千万头,大力推行三圃制,各地百姓尽唱赞歌矣。”裴迪说道。
  “你这是变着法子要钱呢。”邵树德大笑道,这个数字简直离谱。
  裴迪也笑了。
  他从朱全忠时代就在关注关西推行的三圃制。粮食产量可能会略微下降,但粮、肉、奶、毛皮之类的综合产量大大提高,对老百姓是有大利的。
  河南、河北的条件,其实比西北更适合推广这种全新的农业制度。无奈对牲畜的需求量太大了,仅此一条就让人望而生畏。
  “千万头牲畜,你让我到哪去找?”邵树德无奈道。
  “陛下,契丹百万之众,牲畜可不止一千万头。”裴迪说道。
  好家伙,居然劝人去抢。
  邵树德对草原事务还是比较熟悉的。从汉时来说,匈奴等部落的人畜比例大概在1:15左右,即人均拥有十几头牲畜,绝大部分是羊,大概占到70-80%左右。
  就生存来说,一个牧民就得需要二三十只羊,才能靠吃乳制品、打猎、采集活下去。而且还经常挣扎在饥饿的边缘,冬天遇到大雪,牲畜大量死亡,没得奶吃了。这时候啥也别想了,把冻毙的牲畜杀了吃肉,来年去汉地抢,反正也活不下去。
  邵树德都给草原赈灾过好几次了。
  每次都下令用船调拨粮食,送至阴山一带,赈济牧民,顺便收一波青壮到灵州院、陕州院训练当兵,帮他们渡过难关。
  这既可以提高无上可汗的威望,也能避免麻烦——中原灾荒,饥民会暴乱,草原白灾,牧民就不会造反么?咋想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有点不一样。
  首先百万之众是虚数,其次不可能人人放牧。所以,他们有没有一千万头牲畜,这是个问题,大概率是没有的,因为相当部分契丹人种地。
  “不要总想着靠抢。”邵树德说道:“李延龄,你以前是司农卿,河南道的问题,帮着解决一下吧。”
  “遵旨。”李延龄说道:“臣估摸着,一千万不行,诸牧监凑个二三百万只羊还是可以的。”
  “大牲畜呢?”裴迪紧张地问道。
  “羊好养活,没人愿养大牲畜。即便是,诸牧监主要也是养马,其次是驼。”李延龄说道:“如果是三百万杂畜,我只能保证一成是大牲畜。”
  裴迪有些失望。
  “裴卿。”邵树德笑了笑,道:“靠抢靠要是不行的,牲畜还得自己养。如果草料足够,繁衍起来也很快。关北道以前也很缺牲畜,二十年发展下来,春种牧草,秋收后种芜菁过冬,如今牲畜已是不缺了,甚至还能往关中售卖,支持关内道的三圃制改革。抢只能一时救急,终究不是办法。”
  裴迪叹了口气,他知道圣人说的是实情。
  “这样吧。”邵树德又道:“今岁梁汉颙抢了百余万头牛羊,阴山诸部分了分,还剩六十万头,我便做主,分给汴州了。河南道十余州,先弄出一两个样板。这样别人看到好处了,以后推行起来便不会太难。河阳、虢州、郏城、临汝、襄阳五地之牧场,我也让他们凑五十万头羊出来,发往汴州。”
  说到这里,邵树德突然想起了魏博。
  历史上朱全忠大军屯驻在那里,罗绍威半年时间就供应了牛羊猪七十万头,这可是个肥的流油的地方。
  不过他很快又否决了。
  确实抢了魏博不少牲畜,但多发往襄阳了,供给安置在那里的魏博百姓。
  算了吧,不能太过分了。
  计议已定,随驾的中书省官员立刻拟诏,当天诏书就发了下去。汴州、浚仪、开封一州二县的官吏立刻抄录,张贴各处,通传四方——
  “自朕举兵……有飞刍鞔粟之劳,有浚垒深沟之役,赋重而民无嗟怨,务繁而士竭忠勤。致于扫荡氛霾,平除伪逆……静想夤缘,深所嘉叹……不特降优恩,俾苏旧地,冀表宠绥之道,免渝敦激之风……汴滑宋三州二十三县,应给家羊,量减百文,期以五年,逐年课回……空闲田地,并许新归业人户逐便盖舍居止,或可耕作,与免差徭。如是本主未来,一任坊邻收佃。庶令康泰,俾表优恩。”
  这份诏书先讲河南百姓太苦,功劳很大,邵圣觉得惭愧,于是要给他们好处:一是卖羊给百姓,每头比市价便宜百文,大概只需二百余钱就可买下,还分五年付款;二是将无主空闲田地分掉,许他们盖房、耕作。
  毫无疑问,这次的统战对象是农村庄稼汉、城市手工业者、普通士兵、文人、商徒等等。
  紧接着这封诏书,邵树德又下令在三州招募弓马娴熟之子弟千人入银鞍直。
  这是统战军官、土豪家庭,给他们出人头地当官的机会。
  其实以前已经干过这事了,这次“加大剂量”,再来一波,看看效果如何。
  总而言之,邵圣开始收买宣武军诸州了,囊括上中下各个阶层,争取将其慢慢消化掉,成为自己的基本盘之一。
  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如果干得好,必然会深刻改变河南的经济基础,收割一大波难以想象的民心和人望。
  说起来,这也是出巡的成果之一了——河南百姓得到的成果。
  邵圣不来,天知道还要等多久。无主之地都被官府收走了,打算营田呢,能分给你?羊能那么便宜卖给你?能派农学官员来教你新的耕作模式?做梦吧!
  还是邵圣好,知道咱们河南百姓的苦楚……
  第004章 待宾馆
  天气刚晴了几日,秋雨再度连绵起来。
  十月初七,邵树德在数万大军的护卫下,出汴州东行,经东明镇、考城县、冤句县,抵达曹州理所济阴。
  他没有在这个地方过多停留,只在十月十二日午后去了曹州东北的汉祖坛游览——传闻此为汉高祖即位处。
  离开曹州后,继续东行,于十月十七日抵达钜野县,宿于大野泽畔的待宾馆。
  这里已经是郓、兖两州交接的地方了,而淮海道巡抚使便治兖州,因此,该道几位主官接到命令,入待宾馆面圣。
  在他们抵达之前,邵树德又与臣僚们谈了谈河北局势。
  李克用再度出兵,袭击邢州,败经略军。卢怀忠不得不抽调兵马,将其击退。
  随后,镇州王镕在久等不到邵树德的承诺后,遣兵南下,攻贝州,在内应的配合下,连下三城,逼得卢怀忠再度抽调兵马北上。
  联想到之前是沧景卢彦威的南下,替魏博解了博州的危局,这帮河北藩镇守望互助,还是挺烦人的。
  不过,以义从军左厢为主的各路兵马仍然死咬着澶州不放,掘壕围攻,并再度击退了博州方向过来的援军。
  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亦统率诸州兵马万余人北上,先为卢彦威的沧州兵击败,不过很快又扳回一城,于高唐败沧兵,并一路追击至德州境内。
  “不愧是我铁林军出来的。”邵树德赞叹道:“王郊打得不错,带着一帮州兵与卢彦威杀得有来有回。阵斩敌将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登州州将高佑卿。”枢密副使王卞介绍道:“陇右人,听闻是高仙芝后裔。”
  “那也是名将之后了。”邵树德说道。
  姓高,多半是没家谱的,说高仙芝后裔,攀附罢了。邵树德心中清楚,但不准备点破,前唐名将后人效力今朝,难道不是好事么?
  “现在首要任务是击破澶州。拿下此城,魏人信心大受动摇,罗绍威也就挺不住了。”邵树德说道:“现在打到什么程度了?”
  “回陛下。”王卞说道:“没藏将军来报,贼军数次出城厮杀,损失惨重。再有旬日,定破外城。贼军粮草军资消耗甚多,内城也无法持久,破之必矣。”
  “别一味蛮干,要又打又拉。”邵树德说道:“打了一年了,有没有统计过杀了多少魏博死硬武人?”
  “征战至今,杀贼数万是有的。”王卞说道。
  “我问的是魏博衙兵、镇兵、州县兵,不要把土团乡夫也算进去。”邵树德提高了声音,有些不满。
  “臣……”王卞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能说道:“魏博原有兵五六万人,应已为我杀伤近半。”
  “说到底还是靠猜。”邵树德叹了口气,道:“还不够。嘱咐卢怀忠,继续杀。”
  王卞感到一股凉意。
  他的心也黑得很,整治起世家大族、土豪劣绅来毫不手软。手下那几千华州兵,上阵与晋军、魏军硬拼的话要被打得爹妈都不认识,但杀起土族豪强、世家奴仆却得心应手,这些年不知道抄了多少家。
  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动手都是有理由的,是有目的的。邵圣似乎没有目的,就是要杀魏博武人,这份执着让他也很害怕。
  “还没到拉拢的时候。”邵树德似乎能猜出王卞的心思,但他也不愿多解释了:“魏博衙兵不死,山河、六雄二军不灭,我就不收兵。”
  “陛下高瞻远瞩,我等不及也。”王卞还能说什么,只能拍马屁了。
  谈完魏博之事,众人又聊起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当趣闻的消息。
  曲阜孔家求封文宣公,这就是本月刚刚发生的事。
  “陛下,孔家在隋代便是侯爵,前唐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册封孔家为褒圣侯,可参加朝会,位同三品,食封一千户。开元二十七年,又封为文宣公,兼任曲阜县令。唐懿宗时,许世袭曲阜县令。而今大夏新立,为稳固人心,该册封一下孔家了。”陈诚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来圣人对孔家的看法并不太好。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股敌意到底是从哪来的,孔家也没招惹邵圣啊。
  万世降表衍圣公!邵树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是现代人残存的记忆在作祟。
  穿越几十年,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对孔家的不满却仍然根植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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