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节

  临朔宫便选在这片塘渚周围,沼泽可重新改造一番,形成一个大一点的湖泊。旁边的芦苇丛、小树林已经被砍光了,正好夯实地基,修宫殿。
  临朔宫是行宫,自然不用太大,按照圣人的意思,只需前后两座殿室即可——前殿名金台,后殿曰交泰——外加几个亭台楼阁,有五万劳动力,正常干的话,数月即成。
  陈诚轻捋胡须,仔细看了很久,道:“城墙附近没什么人,甚好,都预留着吧,别分出去了。”
  范河听了有些惊讶。
  其实城墙附近有人居住的,不多而已。只不过战事一起,房屋被拆,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陈侍郎这意思,听着像是还要修建宫殿,但——不就只建一个临朔行宫吗?
  陈诚也没有过多解释。
  圣人都说了,燕人不听话,他要在这狠狠治理一番。这话说给别人听就好了,陈诚是不信的,圣人别有所图。
  他让范河预留地方出来,也是为了自己考虑。
  老胳膊老腿的,总不能还风餐露宿吧?那也太惨了。
  行宫一旦修建完毕,圣人于金台殿理政,后宫嫔御居于交泰殿,文武百官在哪住?或许可以住幽州城里边,但办公呢?交泰殿旁边,总得再起几个殿室用作办公场所吧?
  但圣人至今没提这事。嘿嘿,老陈早看穿了,他在等着臣子们主动提呢。就没见过这么黑、这么狡猾的武夫!
  转了一圈后,范河请陈诚到营内用饭。
  控鹤军刚刚遣散了大半士卒,让他们各回各部,自谋生业。并入拱宸、赤水二军后,目前大概有两万人出头。接下来还会有数千新兵抵达,最终人数会控制在两万五千上下,这也是朝廷给禁军步队“瘦身”的目标。
  至于马队,员额暂时不会有什么变化,未来可能会削减,但不是现在。
  真正留在控鹤军内的顺、平、蓟、檀等州蕃胡之众,其实也就那最精壮、最勇猛的五千人罢了。
  范、陈二人坐下后,副使曹议金让人搬来了一头羊,当场宰杀、清理,然后炙烤。
  军中整治食物就是这么粗犷,陈诚早就习惯了,他的注意力则放在营内走来走去的武夫们身上。
  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蕃胡军士确实太多了。首先三千归义军就有很多粟特、回鹘、吐谷浑、吐蕃武人,新募的五千精壮多为契丹、高句丽、奚、粟特、突厥——几乎分不清了。
  幽州镇,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大杂烩。
  汉代安置了大量匈奴降人,晋代又有鲜卑进入生活,南北朝时期同样大量安置胡人,隋代还有许多靺鞨人迁入——这些胡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战争俘虏或主动来降的部落。
  前唐之时,粟特、突厥、契丹、奚人、靺鞨、高句丽人大量涌入,这从初唐时幽州那一大堆羁縻州就能看得出来。
  太宗攻高句丽辽东城,因“抗拒王师”,有一万四千人被贬为奴婢,后送到了幽州,将欲分赏给将士们。后来怜悯这些人父母妻子分散,于是出钱帛赎买,赦其为百姓——即便是唐太宗,答应武夫们的赏赐,也不能随意悔诺。
  这些人在卢龙十州繁衍至今,数量已经十分庞大了,其中有的汉化了,成为幽州百余万编户百姓的一员,有的没有,仍然以部落形式存在。
  胡汉杂处的形势,使得幽州的文化在河北也是一种异类,与成德、魏博都大为不同。
  “控鹤军还是要好好抓一抓。”陈诚突然说道:“圣人要清理幽州户籍,或惹得很多人不满,控鹤军不能有变。”
  范河一听,觉得这还真不是小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幽州镇的户口,如果单从籍册上来看,多集中于最南部的瀛、莫二州。但历代卢龙军节度使的理所都在幽州,且其征募军士也多在幽州左近,不觉得可笑么?
  一次次对外征战,死了无数军士,有的甚至被成建制歼灭,但节度使一回幽州,居然在只占幽州镇户口三成的幽、顺、檀、蓟、平、涿等州,随便就能征兵几万,还不是一次两次,问题出在哪里?
  范河是跟着邵嗣武一路西进的,沿途遇到的部落太多了。
  不少部落其实已经会种地了,但他们依然是原始的头人权力体系,只给节度使上供,其余一概自治。遇到征兵之时,也会送一些丁壮到幽州。
  也就是说,这些部落头人与幽州节度使之间处于一种妥协状态。部落是我家的,我给你上供财货,给你提供兵员,其他的事你别插手,双方达成了默契,相安无事多年。
  晋人入主幽州后,一切照旧,没有动这些在幽州本地关系网十分复杂的部落头人、土著豪强。除非他们作死,敢不上供,不服兵役,或者直接造反。
  如今邵树德也要对他们动手了,而且这会确实也是最好的时机:携大胜之势,以数十万大军威压,逼迫这些人交权。
  不然的话,等到禁军陆续撤走,事情反而复杂了。
  “我听闻,幽州有蕃胡数十姓,尤以高、安、史三姓户口最盛。”范河说道:“昨日陛下大阅诸军,这些头人也来了。如果他们慑于大军兵威……”
  “不能全指望他们主动服软。”陈诚摆了摆手,说道:“还是得做好两手准备。控鹤军你要把握住,蕃兵尽数打散,别让他们串联。待顶过了这阵,他们也就没闹的心气了。”
  幽州蕃胡大族,高氏其实是高句丽人后裔,或许还是宗室,号召力不小。但他们其实也是汉化程度最深的部落,甚至早就不是部落形态了,而是地方土豪。
  史氏则是突厥后裔,原本姓阿史那。宪宗朝平定淮西立下大功的山南东道衙将史用诚就是阿史那氏,功勋卓著的李光颜是突厥阿跌氏族人,其母、其妻都是阿史那氏。
  安姓则是典型的粟特人了,即昭武九姓出身,一度在幽州极其兴盛。
  “清理完户口后,陛下会怎么做?”范河问道。
  “陛下料这些人不一定会乖乖就范,多半还是要动粗。”陈诚说道:“一旦动了手,就由不得他们了。很多人可能要被贬为奴婢,赐给府兵。”
  “现在当府兵也太赚了!”范河惊道。
  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前几年还当你是募兵,继续发饷,待过渡期完成后,田地差不多也开垦出来,进入稳定收获期了。原本桎梏府兵田产收入的主要因素就是缺乏部曲,现在也慢慢给你解决,势必将吸引部分人去当府兵,因为这条件确实很不错了。
  “先前归德、龙武二军很多人不愿转为府兵,一大原因便是辽东地广人稀,弄不到人给他们耕作。”陈诚说道:“现在一步步给他们解决,这就打消很多人的顾虑了。”
  “陛下谋事,可真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所虑深远,吾不及也。”范河叹道。
  陈诚暗哂。
  到底是武夫,咋说话的呢?你要是“及”得上陛下,是不是也想坐坐天子的宝座?
  “你知道这事就成。弓弦、箭矢控制着点,盯紧点。”陈诚嘱咐道。
  “放心。”范河说道:“几十万大军,那些土豪还翻不了天。”
  第054章 大侄们的新工作
  李嗣恩刚刚得到新的任命:滑州刺史。
  相识的人都向他恭喜,这可是“大官”!
  李嗣恩则强颜欢笑。
  好事吗?看起来是的,滑州户口殷实、商旅繁盛,乃河南道辖下的上州,刺史是从三品,绝对的高官。在这里当刺史,不但俸禄多,各种灰色收入也很可观——为什么都想去富裕地方当官,原因便在于此。
  但比起李存孝,还是差远了。
  李存孝是耀州刺史,同样是上州,但他封爵金乡县侯,食封1500户。此番征伐河北,连立功勋,又加二百户食邑。
  此外,圣人还把洛阳择善坊的一套新宅赐给了李存孝。那是在前唐同平章事、谯县子娄师德宅的旧址上新建的,规格不低。
  反观他自己,举幽州而降,只得了个鲁城县伯的爵位,食封千户。宅子在温柔坊,前唐博州刺史韦师的府邸。
  爵位、府邸都差了一截,甚至就连财货也差了不少——李存孝得到了很多南边送来的珍奇财宝,质量上差太多了。
  当然他也知道,李存孝是举三州之地主动来降,与他兵临城下才降有本质的差别。
  若非叔父垂怜,幽州本身的地位也很高,他连滑州刺史都得不到。但他对比的是梁怀瑾,此人举魏州而降,爵封县公,食封2000户,甚至比李存孝的待遇还要好。
  虽说人家此时在青唐戍边,整治吐蕃和魏博移民,天天被人唾骂,听闻博州老家的祖坟都让人破坏了,但——我也可以啊!祖坟啥的,你随意破坏,我代表祖宗不在乎这些,因为我家就没这玩意。
  唉!李嗣恩轻叹口气,他已经没兵了,即将去滑州上任,以后就是脱了毛的凤凰,啥也别提了。希望哪天叔父还能想起自己能带兵打仗,再给个立功的机会吧。
  天色又阴了下来,李嗣恩骑上马,带着数名亲随,最后看了一眼幽州城。
  “哈哈!可汗打下了幽州,山后诸军溃散的溃散,投降的投降,与濡源、仙游宫连成一片,多好!”
  “仙游宫盼可汗巡幸久矣,开过年来,也该去看看了吧?”
  “早该去看了,然后征伐契丹,把那群贼人干挺,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去岁杀了咱们那么多人。”
  “以后草原就是无上可汗的!”
  驿道之上,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间或夹杂着高亢的嗓门。说话之人裘服辫发,丝毫不避忌旁人,一听就是粗豪的草原牧人。
  果然,李嗣恩把目光转过去,却见整整数百骑驰奔而来。领头之人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顾盼自雄。其他人紧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恭敬,看来是以此人为首了。
  “拓跋金!”李嗣恩认识这人,以前还交过手。
  幽州还在晋王手里的时候,各军在山后地区与夏人的冲突可不少,拓跋金经常率部南下濡源,援助奚王去诸,大家是“老相识”了。
  “咦,这不是李军使么?”拓跋金勒住马儿,眯着眼看了一会,笑问道。
  拓跋金没说出后面的话,但李嗣恩自己都能脑补出来:你也降了啊?
  “拓跋宫监,好久不见。”考虑到要处好同僚关系,李嗣恩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
  拓跋金是仙游宫宫监,管理三个万户、十二个千户。
  这些权力其实没什么,管着的也就中原一个县的人口,但谁让人家是天子家奴呢?李嗣恩没必要得罪他。
  拓跋金看了看李嗣恩的装束,说道:“看来李将军是高升了啊。”
  他是圣人的义侄,又有献城之功,升个官倒是很寻常。
  “正往前往白马赴任。”李嗣恩回道:“拓跋宫监风尘仆仆,想必是来面圣的?”
  “圣人克复幽州,岂能不来恭贺?”拓跋金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道:“滑州是个好地方啊,中原腹心之地,可比草原强多了,李将军有福矣。”
  说真的,圣人曾经许诺过,四宫宫监、万户、千户是可以入朝为官的。兢兢业业帮圣人管理部落,带兵打仗,拓跋金也想进步,虽然他的年纪已经相当不小了。
  “都是圣人恩遇。”李嗣恩笑了笑。
  “李将军既忙,我便告辞了。”拓跋金在马上拱了拱手,道。
  “拓跋宫监自便。”李嗣恩回礼。
  百余骑次第离开,朝馆驿而去。
  李嗣恩注视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拓跋金前来幽州,显然是接到面圣的旨意了。而跟在他身后的百余人,多半是仙游宫的万户、千户或出名的勇士。
  圣人这是要做什么?他有些不太明白。
  “走吧!”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李嗣恩挥了挥手,招呼亲随们上路。
  而就在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又有数十骑驰过驿道,往馆驿方向而去。看他们的发饰,多为髡发,不是契丹便是奚人。再考虑到燕北草场的分配情况,很明显是奚王去诸的人了,甚至他本人就在其中。
  李嗣恩不想多看,带着从人一溜烟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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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存孝也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去年投降之时,圣人许他耀州刺史,说打完仗后赴任。如今幽州克复,按他的理解,仗应该打完了吧?可惜,圣人说还没打完,于是他还不能赴任,只能继续遥领。
  好在耀州上下比较识趣,专门派了州长史过来,向他汇报州内情况。李存孝听得昏昏欲睡,会面结束前,长史专门拿出了一叠银元票,悄悄塞给李存孝,说这是去年全州上下给使君的孝敬。
  这还像点样!李存孝将这叠只能在长安坊市内流通的银元票收起,态度也和蔼了许多,随后便将长史打发走了,并嘱咐他好(尽)好(快)干(打)活(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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