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银子从国库中拨出去没多久,便有地方官一手上疏弹劾江浙三路命官敛财受贿,一手在江浙三路首府击鼓鸣冤。经此波折,天下哗然,江浙地区民心因桃花雪受灾本就不稳,如今又满城风雨,便有农户集结示威。
  这便是宋也着急南下的原因,也是温迟迟大约了解到的事。
  但温迟迟想不到,其实此事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朝廷派出京官,给予回应,不消几日,便可迎刃而解。
  而然在这个节骨点上不巧,宋也刚将知晓付家走私军火一事透露了出去,江浙地区便闹出了这档子事,其中的涉事官员还包含了他当初在杭州提拔的官员王德。
  很显然,是付家的人动的手脚,来分散宋也的注意。
  所以宋也便将计就计,顺着他们的意来了扬州,亲自处理此事。
  事情是不算大,但杂事烦扰,处理起来麻烦,牢狱中拿了一批人,得审问。还得赴各方官员的约,在酒桌上谈事。
  温迟迟注意到宋也在最近寄来的信最底下要这么寥寥几个字——
  【听说南方的兔子天气冷时会在夜里出洞觅食,过几日我上山办事,顺道给你捉一只回来。】
  喔,信后头还有第二页,温迟迟瞥了瞥整整两页写满了的纸。
  啧,他的话当真越来越多了。
  温迟迟心不在焉地回了封信,便熄灯躺到了床上,裹在了柔软的被子中。
  后半夜,夜深人静之时温迟迟这才推开了窗,将木哨拿了出来,不一会儿,便有信鸽从浓重的夜色中飞了过来。温迟迟将寝衣里头的信拿了出来,绑在了信鸽腿上。
  信鸽远去,温迟迟盯着窗外无尽的月色,静静看了半刻,蓦然想起了当初从杭州北上时她脚边趴着的兔子,它尚且年幼,腿又受了伤,杭州冬天冷,也不知有没有活下去。
  不过,她当时确实恳求宋也,求了好久好久。
  她从未开口问他要过一样东西,除了那只兔子。
  ·
  没过几日,在差不多时候的夜里,那只信鸽又飞了回来。
  温迟迟这几日睡眠浅,哪怕是极细微的动静,便会惊醒过来。听到声响,她即刻来到窗边,推开窗,将绑在信鸽腿上的信拿了下来。
  月色朦胧,灯火稀疏阑珊,那信上的没头没尾的三个大字却夺人眼球,叫人看得相当清楚。
  【得手了。】
  温迟迟深深呼出了一口气,镇定地将信条折了起来,而后走到烛火前将信给烧了,又趁着烧出灰烬之前将烧着的信纸丢进了炭盆中。
  而后几日,温迟迟倒是像往常一样,出去逛园子晒会儿太阳,偶尔与二姑娘宋岚说会儿针线活儿,说会儿苏学士,实在无事的时候便绣些东西。
  她却明显地感觉到了青松的焦急与魂不守舍,否则他也不会对晴雪的异常毫无知觉。
  用过饭后,将药端进来的人便是晴雪,温迟迟点了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从晴雪的不住颤抖的手上略了过去。
  温迟迟端起了药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屏住呼吸一口闷下去,而是看着她,柔声问:“晴雪,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晴雪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摇了摇头道:“没有。”
  温迟迟点点头,手上捏着药碗,关节却逐渐苍白了起来,她又道:“我听说,晴雨如今跟在三房那儿,伺候四公子。”
  晴雪咬了咬牙,双目猩红,她道:“不是我姐姐去的,她一个人在跨院做着下等丫鬟,做最苦最累的活,任何一个仆人都能随意欺辱她。她也不想去伺候一个半身不遂,对她非打即骂的瘸子。温姨娘,我姐姐知道错了,可是你们对她的惩罚还不够吗?”
  温迟迟只觉得有些无力,“她背叛我,污蔑我与四公子的关系,那是关乎名节的事,若非我留意,我可能就要浸猪笼了。她那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
  晴雪道:“温姨娘,可你没有受到影响不是吗?晴雪也是迫不得已,盘雪威胁她,她也是有苦衷的,何况她已经知道错了,她可以来给你磕头,你要她磕多少个都不是问题。姨娘.....你不是人前心善得狠吗,为什么不能再大发慈悲一回?”
  “你说我没有受到影响,那么这一碗药是怎么回事?”
  晴雪一愣,倏地眼圈一红,要上前将温迟迟手中的药碗夺下来,“别喝!温姨娘,我知道错了,您先别喝!”
  温迟迟了然地笑了笑,先她一步将里头的药一饮而尽,哑声道:“不是我要罚,我那时病成那样,又怎么会知道这些?而且我也是受害者的,晴雪,你不能要求我一定要原谅的。”
  晴雪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姨娘,我错了,三夫人拿我姐姐的命要挟,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快吐出来,快呀!”
  温迟迟不为所动,“其实你此时后悔痛苦,是觉得此事已经败露,郎君绝对不会放过你和你姐姐对不对?三夫人逼迫你,从你选择不选择告诉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对我的信任与衷心便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我之所以喝药,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姐姐,而是我觉得,这个孩子确实不该存在。你走吧,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晴雪哭得泣不成声,“不是的,不是的......”她上来使劲地给温迟迟拍后背催吐,想出言否定温迟迟那一席话,张张嘴,却发现什么除了呜咽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汪泪水从温迟迟眼眶滑落,她挥手将空药碗掀翻在地上,厉声道:“滚!”
  晴雪狼狈而逃,温迟迟蹲在地上,小腹坠痛到口大口喘着粗气,额汗不止。
  第62章 水娃娃
  窗外, 春雷阵阵,雨如瓢泼。
  温迟迟昏昏沉沉地睡着,断断续续地做梦。醒来后, 梦已经记不大清了, 只觉得那个梦相当漫长。
  秋香端着一盆水来本想着替温迟迟擦拭,见着她已经清醒了过来,面上连日的阴霾霎时间一扫而空,秋香连忙将手上的铜盆放在了小案上,甚至来不及同她说一句话,便即刻出去令人唤郎中,安排人煮粥煨药。
  温迟迟躺在床上, 盯着头顶的纱幔静静地瞧了一会儿,便听见秋香的脚步声又近了。
  秋香将帕子浸到了铜盆里的热水中, 泡了一会儿,这才拿出来,给温迟迟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秋香道:“姨娘躺了数十天, 这十天以来成日呓语,盗汗, 可把奴婢们吓坏了。”
  给温迟迟擦完汗后, 秋香接过底下小丫鬟递过来的梗米粥,一口一口喂温迟迟喝了下去。
  擦脸的帕子过了热水, 粥也是现熬的, 都是热的东西, 擦在了她冰凉的身上, 寒意便没有那般重了, 温迟迟这才感觉到她是活着的。
  她哑着嗓子问:“我昏睡了十多日了吗?”
  秋香点了点头, 眼里不禁流露出了一丝哀婉之色,“是的,姨娘。”
  “竟然这般久。”温迟迟怔了怔,垂下了眼眸,小声呢喃。默了会儿,才问她:“近来外头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饶是秋香再怎么懵懂,不通人事,她也明白姨娘尚且虚弱,这些伤心事还是不要提的好。何况近些时候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秋香看着温迟迟脸色惨白的虚弱模样,眼底有些发涩,“姨娘,那些事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您养好身子才是关键。您将身子养好,届时定然还会同公子有孩子的,生的小公子与小娘子也定然白白胖胖,机灵可爱。”
  “公子?”温迟迟掀开眼帘,底下的手却在逐渐收紧。
  秋香见着温迟迟的反应,先是一愣,而后点了点头。她刚想问温迟迟怎么了,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推门声,往后瞧了瞧,秋香眉目间染上些轻松之意,“姨娘,公子来了!”
  宋也进了门,将身上的雪白的狐裘脱了下来挂在架子上,这才往温迟迟身边去,“你先退下。”
  秋香垂首应是,将一旁小案上的粥碗和药碗拿了下去,走前还不忘瞥温迟迟一眼,只见她神色如常,秋香拧了拧眉,心想那大约是她看错了吧,姨娘听见公子怎么会觉得恐惧呢。
  秋香想通了后便带上门离开了。
  宋也替温迟迟拢了拢腿上的被子,问:“粥都用完了?”
  温迟迟只垂眸,那只轻轻搭在被子上的手,骨节分明,手面上青筋微微凸起,脉络分明。
  她并不回答,只一把推开宋也的手,翻了个身,将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温迟迟背对着宋也,本挺直的脊梁也缓缓弯了下去。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还有隐隐哽咽抽泣的声音。
  宋也听着温迟迟的声音,心内像是被人蓦然揪住了一般。
  “你在怪我。”宋也道。
  温迟迟任由泪水滑落在被子上,“迟迟不敢。”
  宋也坐在床边,将温迟迟连人带被子抱在了怀中,抵了抵温迟迟的头,“我当时也被人绊住了脚,赶不回来。”
  “有人获知了我的行踪,在我途径之处设下了埋伏。我被人追杀,滚下了山崖,山脚下还覆着薄薄的一层残雪。”
  极其凶险的时刻,却被宋也平淡的口吻描述得稀疏平常。宋也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多言的人,也极少以软弱示人。这般说辞,像在解释,又像在隐隐地讨好。
  温迟迟骤然止住了抽泣,一双泛红的双眼愣愣地看向宋也,“你......有没有哪儿受了伤?”
  宋也沉默着没说话。温迟迟急得便要上手扒宋也的衣裳。
  宋也将她的手拦了下来,淡道:“后背两道伤得极深的刀伤,血肉模糊,尚未痊愈。还有好几处箭伤,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很丑,就不看了,要不是晚上就要睡不好觉了。”
  温迟迟眼眸黯了黯,扯出了一丝费劲的笑,“郎君,你在向我卖惨吗?”
  “是啊,你就不能可怜可怜你的郎君么。”宋也轻轻捏了捏温迟迟的鼻子。
  两人依偎在一起,相顾无言,唯有沉默。
  好一会儿,宋也才道:“就像秋香所说,孩子没了便没了,你养好身子才是关键,未来日子还长着,我们慢慢生。不急。”
  声音克制又冷静,清冷得瞧不出什么情绪。
  没有一丝一毫悲伤的样子,甚至还有心力同她打趣。
  听着宋也这般说,温迟迟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道:“我知道郎君将来会娶正妻,还会有诸多姬妾,多得是女人给你生孩子,郎君,你这么想我不怪你,甚至还会替你高兴。”
  “那你哭什么呢?”宋也替温迟迟擦着泪水,却不想越擦越多。
  宋也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确地知道温迟迟这样浓烈的情绪,与患得患失的瞬间,多是由情蛊所致。
  可擦着她的泪水,他也会觉得心中闷闷的,这也是她的情绪,她也会心痛,也会害怕不是么?
  “温迟迟,”宋也声音低沉,沙哑得不像话,略带恳求道,“你就多信任我一些好不好。”
  “郎君,我不强求你,可是他是在我肚子中长大的,长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同我性命相连,日日同我在一块,你不知道他有多乖巧,多坚强,从上京的路上开始,我没吃过一顿热乎的饭菜,更在牢中过完了年,吃了数日发馊的饭,从彩楼上坠下去,被吊在城墙啊,我怕啊,我都怕都腿软,他一个小小的娃娃,能不怕吗?”
  “可他却懂事地陪着我,走了一路。我还梦见,他穿着一件极单薄的肚兜站在大雪里,同我说,阿娘,好冷啊。我去抱他,他下一瞬间便被风雪卷走了。郎君,我不是怪你,我是怪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没有保护好他,他还那么小,那么脆弱......”
  温迟迟哭得几乎背过了气,宋也几乎呼吸不上来,就像千万把刀子在同时剜他的心一般。
  宋也将手指插入她的发间,轻轻拨了拨,“你不要哭,不怪你,是我不好。”
  他轻轻拢着她颤抖着的瘦弱的身子,哑声唤她:“阿迟。”
  宋也废了极大的力气将温迟迟几近崩溃的情绪安抚好,待到她睡着,已经入夜了。
  宋也将温迟迟轻轻放了下来,见她将被子拢上,将她裹得密不透风,这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宋也靠在床边,极为疲惫地阖上了双眼,静了一刻钟,这才起身往书房中去。
  公文与奏疏虽由大学士预先过目,拟批,但最终还得有人决策批红,他才离京一段时间,便有人手脚不安分了起来,而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这些须得他亲自接手,才能令各方安生下来。
  因而哪怕他数次受伤,生命垂危,宋也也未曾假借他人之手。
  宋也才坐到书桌前批了两份奏折,长柏便敲门而入,他禀告道:“今日仵作验尸,会阴山埋伏的刺客口内藏的毒是漠北所产。”
  “付家。”宋也点了点头,手上批着公文没停,毫不意外地笃定道。
  长柏眉头拧得很深,“主子,此事说来当真是奇怪,您将要去会阴山捉拿逃犯之事,除却咱们的几个人以外,从未往外泄露过,付家提前在哪设了那么周全的埋伏,就像是提前预料到了一样。”
  “你想说什么?”
  长柏道:“我怀疑有人提前将计划泄露了出去。当时情况那般危急,差一点您也......会不会是您写给温姨娘的信......”
  “不会。”宋也笔顿了下来,抬头看着长柏,笃定道。
  “属下并非是怀疑温姨娘,只是信从扬州寄到京城,山高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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