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福身请安,春桃声音轻轻,似怕扰了碧玉轩的安静:“姑娘还请回罢,夫人身上不适,恐沾染上人,今日就不见姑娘了。”
  这话道得委婉,显然不是她那位母亲的原话。
  宋令枝闻言也不戳穿,只点头颔首:“有劳春桃姐姐了,代我向母亲问声好。”
  春桃一怔,片刻方笑道:“姑娘客气了。”
  雪天路滑,皑皑白雪如银装素裹,宋令枝披着羽缎对衿褂子,脚上踩着一双杨妃色羊皮小靴,高坐在竹椅轿上。
  天又洋洋洒洒飘着雪珠子。
  秋雁打着伞,簇拥着宋令枝往前走,待离了碧玉轩,方弯唇笑道:“姑娘如今真真是大了,方才在碧玉轩,奴婢还担心姑娘会生气。”
  宋令枝嗓音懒懒,如白玉无瑕的脸上染上些许倦意:“我有什么好气的。”
  不过是在碧玉轩空等了半个多时辰。
  前世她和沈砚成亲后,这种事倒是多了去。
  就连大婚之夜。
  掌心的手炉滚烫,宋令枝却半点也感觉不到暖意,只觉得手脚冰冷,似坠入腊月寒湖。
  那夜拜堂后,沈砚只身回了书房,徒留宋令枝一人在新房。
  长夜漫漫,寒风入骨,案几上的龙凤红烛燃了整整一夜,直至最后一寸红烛燃尽,晨光微露,宫人端着沐盆盥漱之物进房,宋令枝还是没等来沈砚。
  她的红盖头,还是自己掀的。
  满屋的宫人垂手侍立,静默不语。
  宋令枝如坐针毡,手中的丝帕紧攥成团。沈砚虽未在她屋中留宿,然宫中的惯例,那榻上的白帕子却是需递上去的。
  光洁如雪的白帕子齐整置放在漆木盒中,宋令枝脸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耳根子都红透了。
  眼见那嬷嬷带着宫人退出屋,宋令枝忍不住,上前多问了一句,沈砚何时归家。
  彼时的天也如今日这般,雪簌簌飘落,如搓棉扯絮一般。
  老嬷嬷逆着光立在门口,满是皱纹的一张脸抬起,轻描淡写往榻上的宋令枝瞥去。
  那目光,有不屑,有鄙夷,像是在嘲讽宋令枝的不自量力。
  老嬷嬷转身,扬长而去,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槅扇木门在宋令枝眼前缓缓阖上,最后一道光影也随之在她脸上消失。
  那老嬷嬷直接无视了宋令枝。
  那时沈砚还是三皇子,她也不过是夫人。只她这个夫人,过得却比府中下人还不如。
  那之后三个月,沈砚未踏入她院落半步,宋令枝也沦为京中最大的笑柄。
  每每入宫赴宴,宋令枝皆犹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怎么躲,那些闲言碎语还是会传至她耳中。再后来,宋令枝越性装病,不再赴宴。
  往事如影随形,似眼前这一场了无边际的冬雪。
  油纸伞挡住了窸窣雪珠子,竹椅轿拐过花障,展眼已过二门。
  七宝香车静静伫立在雪地中,丫鬟婆子垂手侍立在马车外,瞧见宋令枝,忙忙掀开松绿车帘,口中喊道:“姑娘来了。”
  知宋令枝畏冷,车内早早置下暖炭,软帘掀起,暖意裹挟着花香,迎面扑来。仔细看,方发现那官窑美人瓢内还供着数枝梅花。
  宋老夫人端坐在车内,笑着搂宋令枝入怀:“外面冷,快进来。可是瞧过你母亲了?”
  宋令枝轻声:“母亲身子欠安,说过些日子好些,再给祖母请安。”
  宋老夫人讶异,和柳妈妈对视一眼,弯唇笑之:“你这促狭鬼,如今也会说谎话哄你祖母了。”
  宋令枝笑弯眼:“我不过是为了哄祖母一笑罢了,哪里来的促狭?”
  宋老夫人:“你适才在碧玉轩,可有遇着你父亲?”
  宋令枝摇头:“不过倒是遇见冬海送了好些顽意过去。”
  都是宋瀚远这趟出远门带回的,前儿宋令枝也得了好些。
  姜氏不喜欢丈夫,这些年宋令枝还未曾见父亲在碧玉轩留宿。每每见着宋瀚远,姜氏都是冷脸相待,说好话陪笑的永远是父亲一人。
  小夫妻的事,宋老夫人也不好多说,只无奈摇头。
  暗恼儿子的不争气。
  车马簇簇,七宝香车穿过湿漉长街,而后停在山门外。
  早有小沙弥在山门垂手侍立,迎接宋老夫人等人。
  宋老夫人满面堆笑:“怎么不见你师父?”
  小沙弥拱手:“老夫人莫怪,故人远方而来,师父正在陪客。”
  宋老夫人摆摆手:“不过是白问一句罢了,你别多心。”
  众奴仆婆子簇拥着宋令枝和宋老夫人上山,又一层层瞻拜而上。
  宋老夫人上了年岁,雪天路又难行,自然是走得慢些。
  宋令枝搀扶着祖母:“祖母,山路崎岖,还是让他们抬了竹椅轿来,倘若摔了,可不是闹着顽的。”
  宋老夫人笑睨宋令枝一眼,挽着她手笑:“不妨事,且礼佛必得心诚,哪能不走着上去。”
  宋老夫人执拗,宋令枝自然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得尽了心伺候。
  小沙弥闻得这话,却是笑开:“老夫人莫怪小的多嘴一句。”
  一路走来,亏得这小沙弥说说笑笑,陪着解乏,才不至于太闷,宋老夫人自然不怪罪。
  小沙弥笑言:“菩萨心善,怜天下妇孺老幼为先,自然不会怪罪老夫人。且老夫人平日往海灯添的香油灯草哪个少过,更不会怪罪了。”
  说着,又赶忙让人抬了竹椅轿来,伺候宋老夫人上轿。
  连着下了半日雪珠子,地上皑皑白雪足有半人多高,上山难下山亦不是易事,雪势渐大,宋令枝越性陪着祖母,在金明寺偏院住下。
  奴仆婆子早早将偏院洒扫干净,白芷和秋雁搀扶着宋令枝入了屋子。
  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鎏金珐琅火盆燃着金丝炭,秋雁上前,掀开盖子往里丢了两块香饼,环视一周,秋雁忧心忡忡。
  “姑娘,这处不比家里,冷得厉害。奴婢去找人多添两个火盆……”
  宋令枝出声制止:“何苦来,不过住一夜罢了,哪里这般娇贵。”
  秋雁掌不住一笑:“姑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可别到了夜里睡不着,又该喊着让人添炭了。”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笑了。
  忽而听见院中小丫鬟的声音,秋雁好奇前去,槅木扇门推开,却见那小丫鬟手中抱着汤婆子,她笑盈盈:“秋雁姐姐,这是刚刚小沙弥送来的,说是让姑娘将就用些,都是干净没用过的。”
  秋雁笑着接过:“劳烦他费心,天寒地冻,怎么不留他多吃一杯热茶?”
  小丫鬟:“怎么没有?不过那小沙弥赶着去后院照看狸奴,奴婢也不敢耽搁。”
  宋令枝闻得说话声,从屋内走出:“后院有狸奴?寺庙养的还是山里跑出来的?”
  小丫鬟忙忙福身:“奴婢也好奇,多问了一嘴,说是后山跑来的,这天冷,怕那一窝狸奴冻坏,所以他赶着回去添柴。”
  出家人心善,慈悲为怀。
  宋令枝眉眼弯弯:“难为他有心了。”
  ……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四面粉妆素裹。
  金明寺后,上客堂檀香缭绕,昏黄烛光跃动在棋盘上。
  良久,终传来悠长的一声长叹:“贫僧输了。”
  老人一身灰色僧袍,手里捻着一串沉香佛珠,眉眼温和恭顺,任谁见了,也不会将眼前人和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杀伐决断的摄政王联想在一处。
  手中的白子随意丢开,沈砚端坐在蒲团上,一身玄色暗花翠竹雨花锦广袖长袍,他眉眼淡淡,墨色瞳孔如院外黑夜。
  眼皮轻抬,烛光洒落在他眼中,似泛着浅淡涟漪。
  钟鸣鼓响,远方幽幽传来钟声,沈砚慢条斯理盯着眼前的僧人,轻哂:“皇叔如今……可真是比不得从前了。”
  僧人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三皇子慎言,此处早无皇叔,只有净空大师罢了。”
  “是与不是,皇叔自己心里清楚。”
  清冷如山泉的声音落下,比之窗外的山雪越发清寒彻骨。
  沈砚起身,颀长身姿映照在槅扇木窗上,似皎皎明上月,不容亵渎。
  雪色连天,窗外红梅绽雪,倏然嘎吱一声,似是梅枝断开。
  沈砚猛地抬眸,凌厉眸子如利刃穿过纱窗。
  上堂客清幽淡雅,檀香氤氲萦绕。
  窗棂高高举起,满园雪色融在茫茫夜色之中,梅花枝掉落在窗下。
  雪地上尚有爪印留存,像是……狸奴。
  沈砚眸色深了几许。
  ……
  冷风呼啸,天色将明之时,屋中炭火燃尽,寒气逼人。
  宋令枝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好似又回到了前世,醒来看见在伺候在榻边的秋雁,一颗心终稍稍放下。
  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秋雁和白芷一左一右,拿青盐服侍宋令枝漱口,又舀了面汤来,半跪在脚凳伺候宋令枝净脸。
  白芷言笑晏晏:“天还阴着呢,姑娘今日倒是起得早些,老夫人院子还安静着呢,想来还没起身。”
  宋令枝往一眼窗外,惊奇:“外面可还下着雪?”
  白芷:“下了一整夜,这会子早停了。只是那风声着实可恨,扰得人一夜没睡好觉。”
  左右宋老夫人还没起身,斋堂这会还在备早膳,宋令枝笑笑,扶着白芷的手往外走。
  “我听闻后山栽了一片红梅,好看得紧,你陪我瞧瞧去。可惜今儿实在不巧,若是在家中,还能让人将红梅上的雪收了去,待来年开春煮茶用。”
  白芷提着玻璃绣球灯,只笑:“姑娘真是好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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