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指骨匀称,骨节分明。
  楹花窗子半支着窗棂,偶有雨丝飘落。
  雨珠如窃窃私语,绵延不绝。
  岳栩垂手侍立在下首,面容拘谨:“主子,京中来信。”
  明面上,沈砚此时还在五台山为太子祈福,这信自然是从五台山辗转而来,如今才落至沈砚手上。
  斑竹梳背椅倚在身后,沈砚漫不经心道:“——念。”
  岳栩依言照做。
  离京数日,身为沈砚生母的皇后并未对他有任何牵挂。若非下月是太子生辰,太子又盼着沈砚这个胞弟归京,皇后半点也不想召沈砚回宫。
  洋洋洒洒的一张家书,无一字是在关心沈砚。皇后明里暗里,都在提醒沈砚要懂事,要兄友弟恭,回宫后不可违逆太子。
  太子体弱多病,他该礼让长兄才是。
  雨雾氤氲,连成一片。
  岳栩双手捧着皇后送来的家书,越往后,声音越低。
  少顷,梳背椅上的男子轻轻抬起眼眸,那双墨色眸子无声无息,映着窗外迤逦春雨。
  “怎么不继续了?”
  岳栩捏紧信纸,垂首不语。
  沈砚轻轻勾唇,自岳栩手中接过家书。案上供着烛火,光影明亮,薄薄的几张信纸沾染上火舌,顷刻成了灰烬。
  便是岳栩不曾念出声,沈砚也知那上面的并非好话。
  他声音淡淡:“后日启程,回京。”
  灰烬散落在指尖,而后又无声落在地上的狼皮褥子。
  岳栩拱手应“是”,又好奇:“主子,那宋姑娘可要随我们……”
  忽然,院前响起一阵喧嚣。
  牛角灯垂在月洞门前,侍卫手持佩刀,齐齐亮出刀刃,和宋令枝对峙。
  僵持不下。
  朦胧雨幕中,宋令枝浑身狼狈,鬓间的玉兰花步摇轻晃,长睫泪珠点点。
  “我要见沈砚。”
  她喃喃,如同魔怔一样,只重复着同一句话。
  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出不解。手中的佩刀亮起,并未松开半分。
  白芷和秋雁一左一右,好言相劝宋令枝回院。
  “我要见沈砚。”鬓间、眉间落满雨珠,宋令枝声音哽咽,任凭秋雁和白芷如何劝说,也不肯往后退开半步。
  她不懂,不懂沈砚怎会如此,明明自己已经替贺鸣吃了那药,做了沈砚的药人,他为何还不肯放过贺鸣。
  隔着朦胧雨幕,沈砚背手站在廊檐下,那双墨色眸子映着水雾,冰冷彻骨。
  只往后瞧一眼,岳栩当即了然,快步行至月洞门,和侍卫低语两三句,将宋令枝带进书房。
  槅扇木门轻掩,满园雨声隔绝在外。
  鎏金珐琅兽耳三足香炉燃着松柏香,混着楹花窗外泥泞的泥土气息。
  进了屋,衣袂上的雨珠滴落在地,连成长长一片。
  “贺鸣没去春闱,是吗?”
  许是在外淋了雨,宋令枝这会只觉身子冷得厉害,她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影抵在门上。
  唯有这般,她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
  沈砚眼皮未抬,只专注自己案上的丹青。
  书房悄然无声,唯有窗外雨声短暂的逗留。
  宋令枝快步行至书案前,她嗓音隐约带上颤音,“为什么,你明明答应我……”
  雨声嘈杂,案上的雪浪纸倏地被沈砚抽走,随先前那封家书一般,在烛火的舔.舐下化成灰烬。
  宋令枝含着泪珠的双眼近在咫尺。
  沈砚抬眼,面不改色对上宋令枝的目光,指间的青玉扳指在手中轻转。
  沈砚声音轻轻:“宋令枝,我看着……像好人吗?”
  宋令枝不解睁大眼。
  沈砚眸色淡漠,声音冷峻:“信守誓言是君子所为。”
  他不是君子,更不是好人。背信弃义,作奸犯科,狡猾阴毒……才是他。
  诸如此类,沈砚听过太多太多,唯独没有“君子”一说。
  他生来就非好人。
  案前光影摇曳,沈砚懒得同宋令枝多话,只道:“后日回京,你随我一起。”
  脑中犹如浆糊,昏昏沉沉,猝不及防听见沈砚这一句,宋令枝骤然抬起头:“……为何?”
  话音甫落,她当即往后退开两三步,“我不去。”
  宋老夫人还在江南,宋瀚远不日也要回来。只要留在明懿山庄,她还能与祖母互通书信,还能为祖母抄写佛经,倘若真的去了京城……
  后背涨起冰冷的寒意,宋令枝连连往后退去,身子撞上博古架,她摇头,脸上满是惶恐与不安:“我不去。”
  书案后,沈砚端坐在椅上,烛火跃动在他眉眼。
  窗外倏然滚过一道惊雷,银光闪现,横亘在沈砚和宋令枝之间。
  雨落芭蕉,暴雨骤急。
  沈砚缓步从案后离开,那抹月白身影轻而缓。
  一双漆黑瞳仁如彻骨寒潭,沈砚一步步向宋令枝靠近。
  身后博古架高耸牢固,宋令枝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行至自己身前。
  覆在自己身上的黑影似无形的压迫。
  如同那一夜在客栈,沈砚眼眸低垂,他唇角勾起几分讥诮笑意。
  “宋令枝,什么时候……你也配同我讲条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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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夫人
  夜雨潇潇, 苍苔浓淡。
  雨声连绵,接连下了一日一夜。
  廊檐下悬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烛光摇曳, 晦暗不明。
  秋雁双眼垂泪, 一双眼睛红肿如杏仁, 哭如泪人。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白芷轻手轻脚走出, 双手端着沐盆, 眉眼间倦怠显而易见。
  秋雁忙忙拭泪,上前:“白芷姐姐, 姑娘如何了?”
  白芷朝她做了噤声动作, 携秋雁缓步挪至檐下, 白芷轻声:“倒是不再发热了。”
  宋令枝高烧一日一夜,秋雁和白芷齐齐吓坏, 拿着烈酒为宋令枝擦了几遍身子,也无济于事。
  折腾这般久,终等来宋令枝退热的消息, 秋雁捂着心口, 长松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发热下去, 我真怕有个好歹。”
  一语未了,秋雁嗓音带上哭腔, “姑娘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偏偏撞上这种事,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她低声哽咽, 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贺、贺公子……”
  白芷猛剜她好几眼, 挽着秋雁手站远了些,目光自紧闭的槅扇木门掠过:“要死,你也不拣好的话说,若是让屋里那位听见了,又有的伤心了。”
  秋雁赶忙擦去双眼泪珠:“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终究是她自作主张,私自藏了那家书。若非如此,宋令枝也不会崩溃至此,冒雨前去寻沈砚讨要说法。
  眼角的泪珠擦干,秋雁咽下喉咙的啜泣:“姐姐先回房歇歇罢,姑娘这有我守着便好。”
  白芷不放心,要陪着一起。
  秋雁笑笑:“姐姐快去罢,不然明儿起来,我们两人都撑不住,姑娘那就没人照看了。”
  这话倒是在理,且白芷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此时睡眼惺忪,怕是也照料不好人。
  简单嘱托几声,白芷款步提裙,轻声往东次间走去。
  庭院深深,寂寥空荡。
  秋雁秉烛夜照,贵妃榻上宋令枝双眸轻掩,乌发轻垂在枕上,素手纤纤,轻悬在榻上。
  秋雁蹑手蹑脚上前,轻声为宋令枝掖好锦衾,屈膝跪在榻边脚凳上坐更守夜。
  雨声淅沥,直至天明,阴雨终歇。
  烟青色天幕灰蒙,宋令枝睁开眼,哭干的一双杏仁麻木迟钝。
  长睫轻眨,尚未出声,忽而听见榻边秋雁一声惊呼:“姑娘,你醒了!”
  她急急朝外喊,“白芷姐姐,白芷姐姐,姑娘醒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纤瘦身影,白芷只顾得披上外袍,疾步行至宋令枝榻边,又端来青缎引枕,供宋令枝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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