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金吾卫心领神会,齐齐朝后退去。
  沈砚一步步行至云黎眼前,居高临下站着。油纸伞撑在沈砚上方,光影晦暗,斑驳落在他脸上。
  垂眼,目光轻飘飘在云黎脸上掠过。
  沈砚淡声:“云老就是这么教子的?”
  云黎双目圆睁,浅色眼眸映着漫天的昏暗。
  不寒而栗。
  沈砚目光如森寒刀刃,云黎指尖颤栗,后知后觉眼前的人是连父亲都不敢得罪、见面都要毕恭毕敬待之的三殿下。
  她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再、再怎样,也、你也不能……”
  语无伦次。
  冰凉雨珠从天而降,掉落在云黎眼睫。
  浑身颤动,半个字也说不出。
  云黎怔怔仰着头,遍身生寒。
  云府的奴仆婆子跪在外头,无人敢为自家主子辩护一二。
  沈砚垂眼睥睨,漫不经心转动指间的青玉扳指,转首侧目,高高望着落满枯木的棺木。
  云黎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三殿下府上的奴仆上前,手中高举着白烛。
  他先是朝宋令枝的棺木拜了三拜,而后,颤巍巍上前。
  云黎失声尖叫:“不——”
  云黎跪着上前,手臂伸长。
  烛光亮起,跃动在云黎眼中。
  沈砚面色淡淡,雨幕如烟如雾,笼罩在他身上,冷风轻拂起沈砚的袍衫。
  空中倏然群雀掠过,呜咽低鸣。满园悄无声息,林梢风动,唯有雨声飒飒。
  一众奴仆遍身纯素,乌泱泱跪了一地。倏然疾风掠过,满地纸钱洋洋洒洒。
  为首的奴仆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火折子,上前点燃枯木。
  雨更大了。
  云黎瞪圆了一双眼睛,身后的婆子紧紧抱着云黎的手臂:“姑娘不可……”
  云黎眼中落泪,一声“不要”还哽在喉咙。蓦地,雨水浇灭了刚起了一点火星子的枯木。
  肩负点火之责的奴仆一怔,又一次点亮手中的火折子。半边身子往前,左手护着火折子,往枯木堆中一丢。
  火星溅起,顷刻红光灼目。
  只一瞬,大雨又一次浇灭了火光,
  林中风声掠过,如女子哀鸣啜泣。
  奴仆双腿一软,连连又朝宋令枝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
  手中的火折子又一次点燃,奴仆慎之又慎,一路护着火折子往前,他一双眼睛快要贴到烛光上,忘了瞧脚下的路。
  不小心踩上一块碎石,整个人竟直直朝前摔去,额头重重磕在金丝棺木看。
  仰头看,金丝棺木冰冷坚.硬,奴仆吓得连声后退,直嚷嚷着有鬼。
  “鬼,真的有鬼!我知道了,一定是宋姑娘回来了!”
  他朝后,忽的朝沈砚连连磕头,“殿下,奴才真的不骗你,刚刚真的是有人……不对,是有鬼在推我!”
  岳栩提着佩刀上前:“胡说八道!殿下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那奴仆疯疯癫癫,很快被人拖走。
  众人瞧见,纷纷往后退开两三步。
  秋雨萧瑟,陵园阴森森,冷清孤寂。
  有刚刚的前车之鉴在先,其他奴仆婆子只觉身上瘆得慌,脖颈那一处冷飕飕的。
  大雨倾盆,落在棺木上的枯枝败叶悉数在雨中浸湿。
  岳栩撑伞,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处雨大,您还是先回马车上回避,这里有属下等人守着就行。”
  一旁的云黎也在婆子和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满面落满雨珠,任凭侍女捏着丝帕,怎么也擦不干。
  泪眼婆娑,隔着茫茫雨幕朝前望,忽而眼前恍惚,晕倒在侍女肩上。
  云府众人手忙脚乱,扶着云黎回了马车。
  棺木前雨声如注,空中水雾氤氲。
  沈砚眸光淡漠,一言不发。
  岳栩试探:“……殿下?”
  竹青身影落在雨幕之中,冷清寂寥。
  倏地,耳边落下一阵马蹄声,嘶鸣声由远及近,遥遥的,只见一个小太监策马奔腾狂奔而来。他翻身下马,疾步跑到沈砚身前。
  小太监双股战战,伏首磕头:“殿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接殿下回宫。”
  沈砚漫不经心:“……母后?”
  小太监低头:“是,皇后娘娘闻得殿下……闻得殿下私自回京,吓了一跳。说、说殿下回京一事不宜张扬,特命奴才前来。”
  沈砚拨动指间的青玉扳指,勾唇嘲讽:“母后还真是有心了。”
  似是担心京中众人不知沈砚回京,还大张旗鼓让一个小太监过来。
  小太监低着脑袋,身子抖如筛子。
  漫天雨幕飘扬,宫中亦是大雨。
  皇后一手托着额头,任由宫人握着美人拳,为自己轻敲肩膀。
  漆木案几上的汝窑粉青釉香炉点着暖香,长条案上供着炉瓶三事。
  闻得沈砚火葬宋令枝,皇后大吃一惊,乍然从榻上坐起。
  “……烧了?”皇后满眼惊恐,似是以为自己听错,“确定烧的真是那姓宋的?”
  侍女连连点头:“千真万确,三殿下还让人开棺查验,万万作不了假。”
  皇后愕然失声:“他是……疯了吗?”
  本朝少有人火葬,除非是身患重病,或染有时疫者,才会兴火葬。
  皇后双眉紧拢,低声嘟囔:“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千里迢迢从闽州赶回来,本宫还道居然生了一个痴情种,不曾想他如今又闹这一出。”
  侍女扶着皇后下榻,挽唇轻笑:“三殿下这般张扬,不正遂了娘娘的心意?怕是过了今日,京中无人不知三殿下无诏回京了。”
  皇后弯眼笑笑:“这话很是,只是本宫这心总慌得厉害,总觉得要出事似的。”
  侍女温声宽慰:“娘娘莫多心,赶明儿喊太医来瞧瞧便是了,许是这两日睡得不好,到底还是要宽心些。”
  皇后轻声:“本宫何尝不知,只是这两日一闭上眼,本宫就想起还没入宫那会。那时,董……”
  话犹未了,忽听殿门口传来小太监的声音,皇后忙收住声,和侍女对视一眼,往外走出。
  乌木长廊飘落着点点雨丝,沈砚一身竹青色长袍,长身玉立。
  “砚儿,你回来了。”
  皇后捏着丝帕拭泪,目光在沈砚脸上打量,“怎么这么大了,还是这般胡闹?你若是想回京,给母后写信便是了。”
  皇后温声细语,“有母后在,你还怕回不了京不成?如今无诏回京,你还去了陵园……”
  皇后无奈,长吁短叹,“今日去陵园送葬的,亦有朝中臣子的人,若是让他们知晓了,在圣上那参奏。洪涝一事,岂不是功亏一篑?”
  皇后欲言又止,转眸凝视沈砚。
  沈砚面色从容:“依母后看,儿臣该如何?”
  皇后摇摇头:“朝政之事,母后哪里懂得?不过是想着你若是为这事受罚,未免太委屈。如今闽州一事已善,何不交给你皇兄处置。”
  皇后挽起唇角,言笑晏晏。
  “若是朝臣上奏,母后只推说是自己身子欠安便是了。你向来是个有孝心的,为母后回京,想来那些臣子也不敢说什么。倘或你父皇那还有闲言碎语,母后也一并帮你挡着,砚儿意下如何?”
  沈砚弯唇:“母后果真事事心系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皇后莞尔一笑:“再怎样,你也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的,母后哪会害你?今儿你先回府,你父皇那……”
  沈砚忽而拱手,往后退开两三步。
  “有劳母后费心了,只是儿臣并非无诏回京。”
  皇后惊诧,难以置信道:“……什么?”
  沈砚勾唇轻笑:“闽州堤坝塌毁,佟知县等人定是脱不了干系。儿臣一一审问之后,竟发现董大人……”
  皇后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董、他……怎么了?”
  沈砚笑笑颔首:“是儿臣糊涂了,后宫不得干政,儿臣竟还同母后说前朝之事,实属不该,还望母后莫要放在心上。”
  皇后捏紧手中丝帕,长长指甲掐入掌心:“不过是闲谈罢了,哪里算得上干政。”
  秋霖脉脉,雨打芭蕉。
  手中的清润白茶轻搁在案几上,沈砚脸上淡然:“时辰不早了,儿臣还有事同父皇回禀,先走一步了。”
  皇后着急,提裙追出宫去,却只见一抹颀长身影步入雨幕。
  沈砚半点也不作停留,头也不回。
  “砚儿。”皇后失声。
  她眼中惶恐不安,攥着侍女的手慌不择路,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说,他刚刚那话是何意?砚儿他,他他是不是知道了……”
  侍女急声打断:“娘娘!”她压低声,“娘娘,小心隔墙有耳。”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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