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林香芬置若罔闻,神态自若地走向车棚底下,一边蹲下身去解自行车轮的车锁,一边接话:“怎么是我去接呢,她回国前明明只打电话给了你这个二嫂,该是你去接才对吧?”
  孟凤梅脸上的表情快要维持不住,她皮笑肉不笑:“大嫂,你这话说得有点没道理吧,大哥是家里的老大,现在小姑子从国外回来,照道理不是应该你们去接小姑子回娘家一趟吗?”
  林香芬已经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
  北城风大,才一会儿工夫,自行车已然披上一套灰色外衣。
  她拍拍车座,吹掉上面一层薄沙,一脸冷漠地回应:“既然你觉得大哥是家里的老大,那为什么小姑子回国前不打电话通知老大,只通知你们呢?她只通知你们,看来是更喜欢你们,想你们去接她回来款待她,我要是硬凑上去,岂不是不识趣?”
  林香芬推着车要走,摆明了不去接人的态度。
  孟凤梅急了,追上去将自行车横陈在前,拦住去路,焦急解释:“那是因为她没你们家号码啊,她都多少年不回来,哪里知道你们家新装的电话号码,她出国前也就记了之前家里的老号码,当然只能打给我。”
  林香芬闻言,冷厉地看向面前的人。
  随即一声哼笑:“哟,你还记得这事呀,当初是谁哭天抢地把家里老电话霸占了?不能只占便宜不付出吧?反正我只知道小姑子之前是打电话给了你,她既然更喜欢你,没有我去接人的道理。”
  说完这番话,林香芬伸腿跨上自行车,拐了个弯,扬长而去。
  气得孟凤梅在原地直跺脚!
  她就知道,林香芬这个心眼儿只有针尖大的人,一直还记仇当初分电话的事情。
  呸,这个破电话,难用死了,三天两头掉线,有时候听也听不清楚,她勉勉强强应付着用了几年,搞得她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林香芬就为了这事跟她置气,连回国的小姑子都不去接,至于么?
  不接就不接!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这事传出去又不会坏她的名声,人家只会在背后议论林香芬这个大嫂不知礼数。
  小姑子以后发牢骚也赖不上她,她已经做得仁至义尽,天王老子来了,她也不是没理的一方!
  孟凤梅将自行车掉头,心安理得地走远。
  刚出小区,却劈头撞上林香芬。
  林香芬没走远,横着自行车,停下等她。
  “哦,对了,老房子卖了,要送老爷子去福利院的事情,你别发癫告诉小姑子,这位小姑子的脾气想必你也了解,她修的法律学,如今是大律师,她要是闹起来,老房子卖的钱,你我说不定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孟凤梅怒火中烧,“你当我傻子么!”
  两人话不投机,唯独这件事上异常默契。
  相视一顾,从彼此眼中得到保障。
  ——
  下午,于佩在机场找了个固定机位,偷偷拍下一段红马褂坑人的视频。
  上次的照片证据力度不够,这次有视频,总够了吧。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警察局。
  路上,出租车绕过繁华的市区中心,人流较多,速度变得缓慢。
  百无聊赖中,企图观察街道这些年的变化时,于佩在街角猛然瞧见一个佝偻着的老人身影。
  老人弯着腰,正埋头翻着街边垃圾桶。
  周围有人朝他指指点点,他浑然不觉。
  出租车缓缓而行,擦身而过时,于佩看清了那张脸。
  她无动于衷收回视线,正视前方。
  出租车司机显然也关注到路边动静,摇摇头,叹气:“唉,这年头,还有人翻垃圾桶,家里没人照顾一下么?作孽啊。”
  于佩没吭声。
  出租车司机又念叨:“这也不像流浪汉,衣服穿得这么齐整干净,一看就是有儿有女的人,怎么沦落到大街上翻垃圾桶?”
  于佩继续不出声。
  出租车司机似乎很有感触,叨叨不停:“果然人老了就是受罪,儿女不待见,都嫌拖累,我以后要是老了,自己吞两片安眠药,早点解脱算了,不用受罪。”
  于佩忍无可忍,“师傅,掉头。”
  出租车司机还沉浸在无限感慨中,陡然听到车后一言不发的乘客出声,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啊?掉头?”
  “嗯。”
  于是,前方红绿灯路口,本该直行的出租车拐了个弯,重新驶往繁华拥挤的街道。
  第6章 保姆 孙媳妇?哪一个孙媳妇?
  于佩对她爷爷成见很深。
  她父亲在她读小学时车祸去世,不到一年,母亲重新嫁给一个商人,跟着商人下南洋,远走高飞。家里三个小孩,全都落到老爷子头上。
  老爷子中年没了伴侣,晚年没了儿女,到了退休年龄还要拉扯三个孙子,一生劳苦命。
  照道理,于佩该对他感激涕零。
  小时候于佩的确很喜欢她爷爷,直到她上了高中。
  老爷子没少她吃没少她穿,唯独在学习这件事上,格外偏心。
  当初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家中遭缝变故之时,她大哥于忠海和二哥于忠明正读初中,爷爷到了退休年龄,每月领取几十块钱退休工资成了全家唯一经济来源。
  很显然,仅凭一份退休工资,应付四个人的生活,有些勉强。
  即便在这样捉襟见肘的条件下,老爷子宁愿重新返厂挣工资,也坚持要将两个哥哥送进高中。
  到了她读高中,情况就完全变了样。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老爷子觉得她不必读那么多书,可以找个工厂上班,养活自己。
  她偏不。
  她两个哥哥不争气,成绩常年末游,老爷子宁愿拼了一把老骨头也要送他们去读高中。她成绩优异,年年第一,老爷子却劝她赶紧出社会挣钱。
  世上就没有比这更偏心的人了。
  再深究原因,无非就是女孩读那么多书没用那一套说辞。
  从那之后,她就再没伸手要过老爷子一分钱。
  她高中学费靠奖学金,生活费靠在老城区街心摆地摊。也因为如此,她和老爷子的关系急转直下,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平时碰见,谁也不理睬谁。
  她咬紧牙关,和老爷子暗暗较劲,老爷子不让她读,她偏要读,她还要出国去读!
  她两个不争气的哥哥最终都没考上大学,在老爷子的帮助下,大哥去了酒店做厨师,二哥开出租。
  大哥于忠海拿第一份工资回家时,老爷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二哥于忠明把出租车提回来那天,老爷子买了一挂鞭炮,当街庆祝。
  轮到她被国外名牌大学录取,获得全额奖学金,要出国留学,这么光彩的事情,老爷子不声不响,面上无半点喜色,甚至还要挟她要先与谢屹结婚。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样的区别对待,让于佩心如死灰。
  她去了国外这么多年,没再联系过家里一次,也没问过家里情况,只当断了。
  所以,当看着面前毫无形象翻垃圾桶的老爷子时,于佩有几分诧异。
  当初那个训起人来总是吹胡子瞪眼的霸道老顽固,如今怎么成了这样?
  于佩试着伸手将老爷子扯离垃圾桶。
  老爷子漠然地望了她一眼,行动迟缓地转身,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双手却依旧做出要靠近垃圾桶的趋势。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状态不对劲。
  于佩使了力,在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有些粗暴地将老爷子拉到一旁,郑重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老爷子闻言,细细的眼缝中露出一点探究的光。
  片刻之后,他木讷地摇摇头,又要转身往垃圾桶去。
  于佩这才想起魏春兰之前的话,她说爷爷生了病,难不成是指患上阿尔茨海默症?
  于佩拉着老爷子不放,神色有些复杂,“于忠海呢?你记不记得?”
  老爷子摇头。
  “那于忠明呢?”于佩继续问。
  老爷子依旧摇头。
  于佩幸灾乐祸,“得,你两个宝贝孙子你全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不记你有个重孙女晓敏?”
  于晓敏是她大哥于忠海的女儿,当初她出国时,于晓敏才四岁,喜欢跟在她身后用糯糯的声音叫她小姑姑。
  老爷子听到于晓敏名字,目光一振,嘴里开始嘟囔。
  于佩听不清,凑近一些,才听到老爷子嘴里不停念叨:“晓洋、晓洋、晓洋……”
  于晓洋是二哥于忠明的儿子,她出国时,二嫂临近产期,还没生。算起来,于晓洋现在也有四、五岁了吧。
  于佩没好气地盯着老爷子。
  得,跟他提重孙女他不记得,倒是记得重孙子。
  患上老年痴呆症还这么重男轻女,也是没谁了。
  有那么一瞬间,于佩想扭头就走。
  她深深运了一口气,扯住老爷子胳膊,“还是送你回家吧,你住哪儿,跟大哥住还是二哥住?”
  老爷子没吭声。
  缓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念叨:“望平街,望平街……”
  望平街是老房子的住址,老爷子还住在老房子?
  “得,那就去望平街。”于佩扶着老爷子要走。
  老爷子却不乐意,犟着身子要去垃圾桶方向。
  于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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