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几人一走,席面便扯下去了。芍药奉了茶水上来,屋里就只剩下王姝姐弟和萧衍行。
  此时已经是很晚了,屋外一片漆黑,灌木丛中虫鸣声已起。
  王玄之眨巴了几下眼睛,左看看亲姐姐王姝,右看看眼眸半遮正在饮茶的萧衍行。
  这个男人不知道是什么人,气势和样貌都卓然与众。哪怕不怎么开口说话,也没有太难伺候的言行,瞧着也不像好招惹的人。总的来说,这位也算是他姐夫。但王玄之素来是个守规矩之人,妾的娘家弟弟,算不上正经亲戚。这声姐夫他叫不出口。
  屋里鸦雀无声,只剩下王姝手指点在膝盖上嘟嘟嘟的声音。
  “爷,萧宅被抄了的事儿你知道的吧?”许久,王姝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萧衍行抬起眼帘,眸色深如寒潭。很是自然地点了点头:“嗯。”
  “?”
  “怎么?”
  “被抄了,你的家,被抄了。”王姝以为他没听懂,“钱财,全被人搬走了。你的姬妾,沦落街头。而你本人,就没有一点愤怒或者难过么?”
  萧衍行扬起了一边眉头:“我愤怒了,或者难过了,他们便会不抄么?”
  “??”王姝被他这个反问噎住了。这倒不是,但……
  “有些事情是早就定了的,只是早晚罢了。”萧衍行放下了杯盏,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怎么?怕我一无所有了,让你养我?”
  王姝一瞬间毛炸起来,瞪了眼睛看向他:“!!!!”
  对!她就是这么想的!到时候估计不仅是养他,还有他那一屋子不好相与的女人!
  王姝事先声明:“我的宅子就这么大,住不下那么多人。如今这么多人已经是极限了。爷那么多姬妾,还各个要人伺候,我是伺候不起的。”
  “嗯。”
  萧衍行点点头,又端起了杯子。
  ……什么意思?
  王姝没搞懂。他点头是什么意思,是不会赖着她让她养他,还是单纯听见了她说话?
  王姝:“……爷你破产了么?”
  “?”
  “破产,就是,”王姝想了想,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倒灶。”
  萧衍行:“……”
  他没有说话,神情有那么几分僵硬。
  王姝眯着眼睛凑过去,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萧衍行低垂着眼帘遮住了眼眸,倒是没有像往日那般避开。任由王姝越靠越近。
  眼看着两人呼吸相闻,王玄之这小子瞧着都有些脸红了。王姝才开口:“爷,我亲眼看到护卫抬着一大箱一大箱的好东西从萧宅出来,至少搬了几十箱。主母和梅氏杨氏她们被赶到角落,身上值钱的首饰全都被撸下来。丫鬟仆役们被押送走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萧衍行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抬起来,“散出去的,总会回来的。”
  “‘散出去’哪里我不知道,也管不着。‘总会回来’,该不会是从我这里‘回来‘吧?我想告诉你,我王家也没那么多钱,早就是个空壳子了。薅羊毛的话,也不能逮着一只羊薅。你后宅不是好多只么?一个个挤一挤,说不定能挤出点什么来。”
  王姝吃过这男的几次大亏,早就学会了从他的话中抠字眼。
  萧衍行眼睫又颤了颤,嘴角勾了起来:“在你心中我就是这种人?”
  “你可太是了。”王姝现在可不怕他。
  都破产了,她怕他个屁!就算这人后期还会起,但那也是六七年以后的事儿。到那个时候,各种起伏经历一过,谁还记得她现在嘴炮说了什么话?
  “……”
  萧衍行扭头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看的王玄之。
  王玄之兴许地抬手捂住了眼睛,顿了顿,指缝张开。从缝隙里对上了萧衍行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脸蓦地一红,腾一下站起来:“姐姐,我还有功课没做完,先回屋去了。”
  “嗯。”王姝头也没回,死死盯着萧衍行,“早点歇息。”
  王玄之点点头,扭头又看了眼萧衍行,屁股后头有狗追似的跑了。
  人跑了,花厅就剩两个人。
  萧衍行伸出一只手,手指点在了王姝的眉间,缓缓地往后推了一点。他那双眼睛,不知何时漾起了淡淡的波纹。烛光摇曳之下,仿佛在笑。
  但王姝觉得肯定不是在笑,家都被人抄了,他要是还笑得出来,王姝都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在笑。
  “放心,不会让你替我养姬妾的。”萧衍行歪了歪脑袋,“即便是被抄了家,我也不至于饿死。便是情急之下借用你的,往后也会双倍还你。倒是你,谁跟你说我不举的?”
  王姝心里骤然一紧,坐直了身体:“……”
  “跟你弟弟说我不举?”
  “……没有啊。”她说的那么小声,王姝不承认。
  “我自幼习武,耳力惊人。”
  王姝:“……”
  “我是不是不举,试试么?”
  第四十四章
  试试是不可能试试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这心情?再说, 就萧衍行那厌女的德行,别没试成功反而恼羞成怒。王姝盯着他许久,忽地笑起来:“爷, 我估计哪日你若是死了,烧成灰,估计这嘴还在。我离你近一点你的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 还在这强撑呢?”
  萧衍行:“……为何要烧成灰?”
  “火葬……”哦,忘了,如今时代流行的是土葬, 火葬算挫骨扬灰。意识到说错话,王姝也不继续了, “没, 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爷晚上没别的事儿?”
  天都黑了,莫遂和袁嬷嬷都不在他身边,这人晚上该不会要住她屋吧?
  萧衍行显然是不住这里的。他还得回山上。今日那些官兵抄了萧宅, 没敢入山。不管是背后之人忌讳他曾经的威慑, 没有充足的证据,不敢轻易招惹他;还是暗地里正憋着什么坏, 要给他一次性打落谷底, 萧衍行都得去配合着将这一场戏给演完。
  虽说这次动手的是新太子,但没有老皇帝的默许, 萧承焕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欺压。萧衍行眸色越发深沉, 抬头看向正对面如春光般明媚的女子。
  这姑娘当真是有意思, 明明也算是命途多舛,却养出了一副无忧无虑的乐天性子。
  “你可当真是……没心没肺。”
  萧衍行见过的女子不少, 柔弱的,温顺的, 面慈心苦的,矫揉造作的,纯善单纯的,虚荣算计的,各式各样都有。似王姝这般,无论什么时候都自得其乐,仿佛心中自有一种极强的精神支柱,支撑她无论落到如何境地都能站起来。极其少见。
  王姝的眉头皱起来:“嗯?”骂她呢?
  萧衍行笑了,看出了她的未尽之言:“没有骂你。夸你呢。”
  王姝对他的阴阳怪气不以为意,摆摆手,并不需要他认同地道:“……没心没肺又不是什么坏事,我爹娘终其一辈子努力,就是为我一生可以安康无忧。”
  这倒是实话。王程锦宠女儿不是虚言。
  这人一副慈父心肠全给了原配生的女儿,是实打实为女儿做了多方的考量,甚至连婚姻也都煞费苦心。为了挑个顺心的女婿,王程锦早早在镇上建造书院收拢人品学识不错的学子资助……忆起袁嬷嬷纳妾之前打听过的事,王姝曾有过一个青梅竹马,似乎品貌才学都不错。
  换句话说,若非他下手横插一脚,估计两人早成佳偶了。
  萧衍行的眼眸微微垂落下去,遮住了眸色。平直的嘴角蓦地勾起,不轻不重地哼笑了一声。
  王姝不知他心中所想,就是觉得这表情在他脸上莫名的傲然又邪气。她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那点儿反骨忽然冒上来。这厮都一穷二白了,竟还怎么张狂?就不晓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么?
  鬼使神差的,王姝捏住了萧衍行的下巴。
  温热的指腹触碰到皮肤,萧衍行一愣,继而是整个人僵硬了。
  王姝盯着他骤然抬起的眼帘,浓密的眼睫下面一双琥珀色的瞳孔。这人其实是个浅瞳,烛光下瞧着更剔透。此时他的眸光凝在一处,看得出被王姝突然的举动弄得十分震惊,瞳孔都剧烈收缩了一瞬。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姝,身体僵硬却没有挪开。
  很好,不仅是嘴硬,自控能力强得令人发指。王姝缓缓地凑到他跟前,就在唇要贴上他脸颊的前一刻,忽地嘿嘿笑出了声:“爷,你鸡皮疙瘩冒出来了哎!”
  她的意思很明显,就你这样的,还说试试?
  萧衍行最会听人话了,觉察到王姝语气里的奚落之意,他笑了一声。心里莫名被激起了火气。
  这女子当真是大胆!
  抓着一点小把柄就真以为他治不了她?
  萧衍行一怒之下便也抬起了手。大热天的,他的手指却冰凉。捏在王姝的下巴上,搞得王姝有点懵。眨巴了两下眼睛,心里琢磨着该不会招惹过了头吧?想着不然见好就收,王姝正准备撤了,下巴上的那只手却骤然捏着她抬起来。
  清冽的气息扑鼻而来,一瞬间,王姝的嘴唇被人蜻蜓点水的亲了一下。一触即离。
  王姝瞬间傻眼,再抬头看,萧衍行人已经离她三尺远。
  那人已经放下了杯盏站起来,侧身看着王姝,而后转头就走。
  王姝愣愣地看着他背影影入黑暗中,后知后觉的酥麻感从嘴唇袭上了耳廓,耳朵瞬间就烧了起来。那道修长的身影快速地穿越庭院,消失在了回廊的门里。
  ……淦!
  呆坐在原地,王姝分析起了前因后果。再发现这次的意外是自己挑衅过头,对方恼羞成怒之后的应激反应后。王姝又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嗯,下次玩什么,不要玩过火。
  安抚好了自己,王姝扭头回屋去洗漱,倒头就睡。
  与此同时,萧衍行端坐在马车中,马车在山道上疾驰。吱呀吱呀晃动的车轴与马蹄踩踏在山道上的声响交织,却都没能叫他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平息下来。他脑海中不禁回想起王姝一瞬间傻呆了的神情,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跟个小姑娘较劲,做出这等幼稚的行径,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萧衍行努力将这奇怪的情绪抛到脑后,却时不时总想起。其实,好像没有什么之前令人作呕的排斥。王姝虽有些不修边幅,但本身却十分注意清洁。不沾染胭脂水粉的淡淡气息,就挺好闻……
  深吸一口气,他捏了捏眉心。罢了。进了他的门就是他的人,跑不了。
  回到山上,却不能从正门进去。萧衍行特地绕了一圈,从寺庙后头的小门进了院子。
  梁氏等人才将将走到寺庙外头,此时早已没了先前的激动与愤怒。几个女子相互搀扶着,面上都是不知明日该如何的彷徨无助。没了下人的伺候,没了马车,这些养尊处优的女眷们,光是从萧宅走到寺庙这里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体力。
  有些格外娇气些的,一路走一路歇。王姝平日里走上半个时辰就到的路,她们愣是走到天黑。此时喘得难受,哪怕寺庙近在眼前,她们坐地上也不愿意起来。
  “温氏你若还有体力,你去叫人。”坐地上的自然是柳氏,柳如慧。
  柳如慧往日在府上便她们之中最娇弱的。
  弱质芊芊,又挑嘴儿不爱动。走几步路都要喘上几下,今儿这一遭算是要了她的命。她如今也没了吟诗作对时的清高劲儿,但还是下意识拿捏几人中身份最不出彩的温氏。温氏一个商户女,瞧着这会儿就她脸色最好,不是她去叫门谁去?
  梁氏靠着树坐下,嘴唇也发白。没有说话,但意思也是默许柳如慧如此吩咐。
  其他梅氏和杨氏眼角余光都没往这边瞥,不掺和也不开口。就呆呆地仰头看着大好的月色,忆起自己多舛的人生,眼泪无声无息地往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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