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落薇想着,玉秋实心中清楚得很,叶亭宴已经将人证物证做到了这个?地步,他若上书求情,只?怕第二日,流言蜚语便会甚嚣尘上——宰辅不满君上,勾结亲眷刺杀,意?图发?动政变——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他不敢令自己陷入这样的漩涡中。
  最后?他只是通过玉随云在宋澜面前吹了吹风,旁的倒也没说,只?求宋澜不牵连林家已经出嫁的女儿。
  宋澜不置可否,却没有上门拿人,算是默许了。
  胡敏怀原本?拿到的证词,是林召前段时日宿醉时犯了命案,命案苦主也是官宦人家,一直企图上告,林奎山使钱压不下来,便希望儿子能在春猎上拔得头筹、讨好宋澜,届时东窗事发?,也念他一分好处。
  结果林召心道早与宋澜结怨,想要扭转已是来不及,他素来胆大脑热,竟然借机谋了一场“不会被发?现”的刺杀。
  这话听着荒谬,宋澜也没有全信,但他决意用林氏家产来补亏空,只?能如此结案——当初他示意朱雀司中人严审那驯马人,什么都?没审出来,便假意?将他流放,若能引出真凶相救,便可探其究竟,若引不出来,便将人诛杀途中。
  一石二鸟之计。
  叶亭宴为这场刺杀找了人证物证,本?也该成为宋澜怀疑的对象,结果他自己也被牵连入了刑狱,只?会让宋澜觉得,从叶亭宴到常照,二人寻来的证据说不得也是被安排好的。
  而是谁有可能策划这样一场大案,又要将叶亭宴一起拉下水?
  查抄林氏之时,林召宿醉时犯下的命案,兼之林奎山从前为私利草芥人命的种种行?径皆浮出了水面,而这些烂摊子,多半是玉秋实收拾的。
  落薇想到这里,才彻底明白叶亭宴的用意?。
  暮春场一场荒谬的刺杀,林家不是根本?,他最想要的,是让宋澜自己“揣测”出幕后搅弄风云的手。
  玉秋实一路扶他起势,玉随云如今又没有皇子,于情于理都不会真的刺杀他。
  但若是借着刺杀的幌子,不动声色地除去要他一直兜底的林家和针锋相对的政敌呢?
  宋澜虽说不曾受伤,但成为玉秋实的筏子,又找不出一丝证据,心中焉能好受?
  果不其然,宋澜怀抱着她,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了一句:“林召在狱中翻供了。”
  落薇一怔:“嗯?”
  宋澜松开手,抚摸她的面颊,唇角微微勾起,略带嘲讽的神情:“他说一切都是玉秋实指使的。”
  落薇伪作愕然:“怎会?”
  宋澜道:“我也不信,叫人用生漆将他毒哑了。”
  不等落薇说话,宋澜便继续道:“我下了旨意?,将林氏一族的刑期改到了秋日里。”
  这几句话说得语焉不详,宋澜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然而落薇听后?,在?心中补全了叶亭宴这场计划的最后一篇。
  证词已出,林召此时在?狱中翻供,已经成不了宰辅的罪证,只可能被归为狗急跳墙的乱咬。
  然而在?宋澜心中,就会成为林召终于醒过神来,想清楚了栽赃他的究竟是谁后的同归于尽。
  他更改刑期,是想看?玉秋实的反应,只?要玉秋实就此事问上一句,这场没头没尾的大案就会彻底成为宋澜心中对玉秋实最大的疑云。
  精彩万分的诛心术。
  她扪心自问,就算是她,恐怕也不能周密地设计出这样又毒又狠、却片叶不沾身的谋略。
  落薇掩饰着唇角笑意?,岔开话头,对宋澜道:“快要到夏日里了。”
  宋澜眉心舒展了些,答了一句:“是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我记得从琼华殿往东去,便是会灵湖,琼华殿后?,有从会灵湖中引来的一方小池塘,栽满了荷花,前几年你我忙于政事,竟然不曾同赏过,今夏定要在你宫中办几场清凉宴,采了荷叶做绿盘才好。”
  落薇惜字如金地道:“甚好。”
  宋澜枕在?她的腿边,闭着眼睛,似有怀恋:“我还记得……从前阿姐在?宫中时,与舒康一同去会灵湖划船,采一船的荷花莲蓬,夕阳西下时归来,长发?不落饰,我在?岸边瞧你,当真是太美、太美了。”
  他神思困倦,不一会儿便闭目睡了过去,落薇将他搁在?玉枕上,自己则彻底失了睡意?。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正是暮春早夏,她听见了微雨声中断断续续的蝉鸣。
  宋澜口中描述的场景,她也记得。
  只?不过她记得的,是宋澜身侧、晚风中的缠枝花,那时夕阳隽永得天荒地老?,她抱了一朵硕大菡萏,眼中只?能看?见一个?人。
  就如他也只能看见她一样。
  *
  立夏时,江南终于落了雨,春旱暌违已久,此时落雨早就无法弥补当春的灾殃,然而汴都?仍旧为这相隔甚远、姗姗来迟的雨欢庆了一番,有臣子上表吹嘘帝王诚心,亦有人提议,帝后?应重返太庙祝祷,感谢祖宗赐下甘霖。
  宋澜欣然应允,命定礼部择选吉日。
  然而两人动身之前,一首歌谣却先于他们传遍了整个?汴都?,街头巷尾的孩子耳熟能详,不多时便落到了诸臣的耳中。
  众人遮遮掩掩,谁也不敢上奏,心照不宣地装傻,毕竟除了读书人,谁也不知道这歌谣是何含义。
  玉秋实暗中查了许久,只?知最初是一位外地商人来汴都兜售赤金杯,他所售器皿刻纹美观,又价格低廉,因此风靡一时。
  谁料不久之后?,购置了赤金杯的人竟纷纷找上门来,指责商人所售乃是赝品,此物根本?不是赤金,使用不久后?便斑驳脱落,露出本里——原是赤铜打?造,贴了金箔。
  商人不肯承认,于是众人便以?石击杯,叫过路众人听声相辨、主持公道。
  由此便传出一首歌谣来。
  宋澜听见这歌谣时,已是预备上太庙的前一日。
  小皇帝坐在昏沉的乾方殿中,落薇坐在?前堂的屏风之后?,听叶亭宴一字一句地将那首歌谣转述给?了他,方听罢,宋澜便怫然大怒,扫落了面前案上堆得凌乱的奏折。
  落薇与烟萝对视了一眼,轻轻挑了挑眉。
  青年臣子温润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殿中,轻轻地重复——
  “假龙吟,假龙吟,风起云行?无雨至,卧水埋金爪难寻。苍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筜?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2]
  第34章 明月前身(一)
  前些日子,汴都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叮当敲铜的声音,连丰乐楼都在楼高处悬了一串铜铃。
  那首讥讽以铜作金商人的歌谣编得朗朗上?口,诸位商家都常唱上?一两句,以示自家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众人本不?做他想,有一日却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沿街收缴商户摆出来的铜器和铃铛,喝令不?许再传唱此歌。
  一根缀满了铜铃的长绳从眼前倏然落下,常照持杯的手一顿,顺着那坠落的长绳向下看去,摇了摇头:“陛下终归是太年轻了,荀子曰,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叶大人怎么看?”
  叶亭宴端坐在他的对面?,正捧着酒杯细嗅,闻言便正色道:“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1]这本说的是臣子劝谏,某思量一番,常学士的意思是说,陛下一不能防微杜渐,二未能?及时察觉,如今这惩戒一术,又行得太生硬,汴都不?闻铜声之后,知晓‘假龙’何意之人便更多了。”
  常照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叶大人胆子倒大。”
  叶亭宴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同坐丰乐楼三层饮酒,耳侧便是铺天盖地的铜铃声,叶亭宴抬手为对方斟酒一杯:“说起来,还是我该感谢常学士才?是,暮春场射箭在先,公审顺水推舟在后,常学士是聪明?人……”
  他还没有说完,常照便道:“举手之劳罢了,叶大人客气,我字平年。”
  叶亭宴从善如流地接口:“无穷艳阳月,长照太平年[2]——好字啊,好字。”
  常照微微点头,算是致谢。
  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口中?问:“只是我心中却有几分好奇,不?知平年为何要?助我?”
  常照搁了手中?的酒盏,避开了他的目光,口气随意,不?慌不乱:“我知道你不是叶三。”
  这话一出,饶是叶亭宴面上笑意也僵了一僵,他不?自觉地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处:“哦?”
  常照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些无奈地道:“蕖华公子何必紧张,我若是对你不?利,何必顺着你的心意将暮春场第二个人证带到御前去?”
  “蕖华公子”是他当初尚未顶替叶三身?份之时、混迹幽州的美名,此人开口便唤出了这个名字,想必早就知晓“蕖华公子”和叶三并非一人。
  恐怕是他早年在幽州的旧相识。
  叶亭宴便松了按剑的手,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拾起了面前的酒盏:“我早说了,平年是聪明?人,既然将一切尽收眼底,又是为何要来相助?其实你将这一切告知太师,或许能?多得他一些信任。”
  常照不?太爱笑?,闻言,面?上?却露出几丝淡淡笑意来:“就算是我这样做了,蕖华公子难道没有后手?我可不?想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如卖你一个人情,毕竟……”
  他双手端起手中?的酒盏,接口道:“公子怎知,你我没有共同的敌人呢?”
  盏中盛的是丰乐楼的眉寿酒,千金难买的方子,酒气并不?芬芳馥郁,却别有一番清冽意味在。
  铜铃坠地,便有士兵将其收归袋中,罚没而去,常照举着那盏酒,低眸看去,语气不?知是惋惜还是赞叹:“名动皇城的金天卫,竟被遣来做这些罚没查抄的功夫。”
  刑部公审之后,宋澜遣朱雀将整个金天卫彻查了一遍,结果正如落薇所料,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正值金天卫更换穗子的时候,若细论?起来,恐怕每个人都有嫌疑。
  宋澜左思右想,连着两日夜半惊醒,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金天卫从身边调走,下放到?了汴都城内,顶替了原本巡城的禁军。
  金天卫从前便要从皇城中抽调人去巡视,也是因着轮流为承明?皇太子守汀花台,如今得皇帝调遣,干脆利落地应了。
  恐怕宋澜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枚穗子其实是元鸣自长风堂中盗出来的。
  宋澜对宋泠一手训练出来的金天卫充满了猜忌,暗线却出在他亲自择选的朱雀当中?,不?怪他毫无防备。
  叶亭宴摩挲着手边的蕉叶盏,低低问道:“你是谁,与太师有什么仇怨?”
  常照答道:“公子与我互相利用,何必问得这样清楚,我不?也没有问过,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吗?”
  先前他派人调查常照,只知此人来自北方,年岁比他大些,父亲做过燕州刺史,后被某事牵连,家族没落,便携奶娘同来汴都住了几年,去岁才?科举入仕,成了个小小的琼庭学士。
  旁的便查不出来了,很?是清白的身?世。
  难道是他的家族败落与玉秋实有关?
  他能?查出来的,玉秋实必然也能?查出来,既然对方信了这人,便知应当是无甚牵扯的。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与他一般,也是借了旁人的身?份。
  叶亭宴斟酌着捧了面前的酒盏,问:“平年投至太师门下,甫去不?久,为你引见的林家便举家覆灭,倘若是我,倒有些不?敢信了。”
  常照毫不?迟疑地道:“公子是当局者迷。”
  他伸长手臂,凑过来与他对碰了酒盏:“公子怎么会不知,居高位者的驭下之则,既要?人聪慧,又不?能?叫人过于聪慧,最好在大事上还要举棋不定,如此才?能?放心——公子为我准备的第二个证人,早在上?公审之前,便是太师已知晓、许我带上去的。是公子棋高一着,蒙骗了太师,我在其中?,也不过是个周旋者罢了。”
  他自顾地饮完了手中的酒,随后起身?告辞:“无妨,有一日,公子终会见?我诚心的。”
  叶亭宴眼瞧着他走了几步,开口唤了一句:“等?等?。”
  恰好常照也停了脚步,转过身?来,与他同时问了彼此一句。
  “街头巷尾的那首歌谣,可是平年的手笔?”
  “叶三以‘亭宴’为字,是谁给他取的?”
  常照一怔,反问道:“公子以为是谁的手笔?”
  叶亭宴抬手将手中的酒饮了,有冷冽之感滑过舌尖,辣得他眼角微红:“亭宴……是我的字,他去时仓促,不曾有字。”
  常照站在门口半晌没有言语,随后才?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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