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嚯,好热闹!”云夫人的声音传来。
  她虽然名义上是张敬程的师母,但毕竟年轻,又这样貌美,是京中有名的贵妇人。
  虽然穿的是待客的礼服,但鲜妍妩媚,让人不敢直视,顿时众人都吃了一惊。
  原本正敞衣饮酒的几位都连忙起来整理仪容,岑元山也放下手中的鲜草,张敬程更是连忙起身肃立,道:“师母。”
  “哎呀,怎么一个个都站起来了。”云夫人叹道:“这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带娴月过来赏花,想起你们在这宴客,就想过来尽下地主之谊的。
  一个个都这么拘束起来,是我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哪里的话,师母来赐教,我们求之不得呢。”
  张敬程老实得很,对她十分尊重,垂着头连眼睛也不敢抬。
  他听见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像是个年轻女孩子,那声音非常好听,带着钩子似的。
  “那你们还不坐下,继续行酒令,依旧玩你们的,不然我现在就走了。”云夫人道。
  众人只好又坐下,这才敢抬起头来。张敬程也才抬头,这一看,顿时愣了。
  云夫人身侧,就是昨天在马球场上那个被赵修送了桃花的少女,极貌美,穿了一身桃红衫子,肤色如玉,活脱脱是诗经中的美人,就是情态不太端正,云夫人坐下,她就依偎着云夫人,手里拿着一柄团扇,挡着日光,那张脸简直是如仙子一般,眼波流转,无比妩媚。
  这些翰林院的士子,大都是寒门出身,就算已经成婚的,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的,翰林院号称天子近臣,寻常也不敢去烟花之地,哪里见过这样的绝色。顿时都有点目眩神迷,也都还守礼,不敢说话。
  “你们行什么令呢?”云夫人笑着问道。
  “回师母,行的是射覆。”张敬程老实答道。
  “到底是翰林院的学士,行的令都这样雅。哪像我们,整天只知道酒肉赌博的。”云夫人笑着赞道。
  张敬程受了夸奖,心下一暖,谦道:“师母哪里的话?不过都是游戏罢了。”
  说话间,那女子却拿起席上被岑元山扔下的那把青草,在手里玩弄着,她手指如葱根一般,绕着扇坠上的红色流苏,衬着青草,更显得肤色如玉。
  “你们这青草,也可以用来射覆的吗?”她插话问道。
  张敬程没想到她竟然敢和陌生男子搭话,他守礼,便不肯回答,岑元山忍不住答道:“凡目之所及,都可以拿来射覆,规矩是这样的,这青草也是院中之物,当然可以。”
  “那人也可以用来射覆吗?”女子问道。
  她微微一笑,岑元山顿时红了脸,支吾道:“照例是不可以的,但……但事有例外嘛……”
  他刚刚故意取笑,用同僚吴白驹的名字做游戏,用青草射覆,理直气壮,舌战群儒,这时候却张口结舌起来了。众人也都有点唯唯诺诺。云夫人见状,笑道:“到底是拘束了,娴月,咱们走吧。
  红燕,你留下照料,要是张公子需要什么,尽管让人去找林娘子去,难得好天气,大家好好玩到尽心才好,我不打扰了……”
  张敬程再三挽留,云夫人到底是走了,带着那叫娴月的女孩子也走了。众人哪里还有玩笑的心情,岑元山怅然道:“唉,美人一去,再无芳草了……”
  有好事的同僚就问:“元山,你认识刚才的小姐吗?她是云夫人的侍女吗?”
  “侍女?相公真是说笑呢。”被留下的红燕笑道:“她可是礼部娄大人家的小姐,真正的官家小姐,别说容貌了,就是那身上的气派,哪是我们这些奴婢敢比拟的。”
  她说完,见席上酒已经少了,就去催人暖酒去了,留下这些怅然的士子在这里。岑元山叹道:“要是能娶得这样的佳人,也不枉此生啊。”
  “你又做梦呢。”吴白驹可算有了取笑他的机会:“这些官家小姐,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俗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像咱们这样的寒门,怎能肖想这样的富贵小姐。
  咱们这些人中,也就张大人有点机会罢了,都说榜下捉婿,张大人这样的榜眼,清贵出身,就是正经的公侯小姐,也匹配得上。
  这不,一除了孝,说亲的人,只怕要踏破门槛了。”
  “取笑了。”张敬程谦道:“但我倒觉得这些官家小姐也没什么好的。”
  “张大人又说违心话了。这样的美人,你还求什么……”岑元山笑道。
  “岑兄肤浅了。”张敬程正色道:“以貌取人,君子所不为。
  我觉得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家世,而是道德品行,你们都觉得要娶美貌的官家小姐,我却觉得,那种荆钗裙布,耐得住清苦生活,贞洁不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佳人呢。”
  他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心悦诚服,不再议论这些事,继续行令不提。
  第23章 竹林
  到晚上,果然夫人小姐们都纷纷回程了,有和云夫人交情浅的,中途就直接走了,只是打发个仆人来跟云夫人告辞,有和云夫人亲近的,就当面拜别了。
  娄二奶奶和卿云本来是被赵夫人力邀一起回去的,但记挂着娴月,于是都回了桃花坞。
  娴月却还想再留一天。
  娄二奶奶不由得有点动气,道:“在外留宿一天,已经是破例的事了,未出阁的小姐,怎么好接二连三住在外面。”
  “难得有这样的盛事,留下消遣也没什么,又有长辈看着。”卿云劝道:“我听说了,明天云夫人还要带大家踏青,在外面野餐,举办曲水流觞呢,这桃花坞风景这么好,也算一件雅事。”
  “不准去。”娄二奶奶正色道:“你都要定亲的人了,还去这些地方干什么,都不准去,今晚就跟我回家去,京中的宴会还多得很呢,错过这一次也没什么。”
  “是呀,姐姐都定亲了,大家都陪着回家就好了。”娴月淡淡道。
  她虽然爱撒娇,但很少说这样的怪话,也是动了真怒了。
  娄二奶奶还不觉得,卿云和凌霜了解她,顿时都明白了。
  “卿云回去吧,我陪娴月在这里。”
  凌霜立刻出来救火,不等娄二奶奶反驳,就道:“刚好明天程筠也来,还有蔡婳,朋友都在,我是不会回去的。”
  娄二奶奶没话说了,她向来管不住凌霜,也没有单独把娴月揪回去的道理。怒道:“你们要留,那就都留吧,我带着卿云回去了。
  明天下午我派车来接,你们要是再不肯回去,仔细你们的皮。”
  当晚娴月就和凌霜在桃花坞留宿,娴月难得少话,睡觉前安静得很,凌霜道:“娴月,我问你句话,你跟我说实话。”
  “什么话?”
  “你到底看中谁了,我看你像是有目标的样子,但又猜不到是谁。”凌霜问道。
  “好啊,我回答你这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娴月问她:“为什么我的兰花霜的空罐子,在马厩外面的废料里被马夫扫出来了。”
  凌霜顿时大笑,起身要躲,被娴月抓着掐了几下,才终于承认道:“我哪知道你每一罐都有数的,我以为扔了罐子你就不知道丢了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要偷我的兰花霜去干什么我不管,东西可别乱扔,女孩子的东西是好扔的吗?万一被外人捡到,不知道造多少谣呢。
  虽然这罐子没什么特别的,认不出来,但以后你要敢扔我别的东西,我皮不扒了你的。”
  “知道了。”
  “你听了可要往心里去,你自己的东西也小心,你家程筠也多少人眼红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害你,到时候可别怪姐姐没提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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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娴月难得起了个大早,两人都换了轻便衣服。
  娴月闲得没事做,非要打扮凌霜,把她按在镜子前,又是描又是画,又是梳头,又是戴首饰,折腾了半晌,才带去见云夫人,云夫人一见,十分惊喜:“原来凌霜也是个大美人,往日竟是我眼拙了。”
  “不是你眼拙,是她自己脑子有问题,经常怎么丑怎么穿,头发怎么难看怎么梳,小时候就这样,打扮得跟个男孩子一样,有人跟我做了半年邻居,还问我‘你弟弟今天怎么没来呢’我说哪个弟弟,他们说‘老是穿着褐色衣服,和人打架打得鼻青脸肿那个’。”娴月立刻宣扬凌霜小时候的战绩。
  贺南祯和秦翊在外面听着,都笑了。贺南祯对秦翊的小厮长庆道:“听起来像不像你家爷小时候的行径。”
  长庆不敢笑,秦翊冷冷问他:“你皮痒了?我没记错,小时候挨揍的都是你吧。”
  等了一会儿,外面进来传话,说东西都准备好了。
  贺南祯和秦翊去外面先上了马,踏青游园,照例是自家男丁在前面开路,女眷的轿子在后面,云夫人在轿子里还说呢:“今天就是咱们自家的人了,终于可以好好玩玩了。没那么多闲言碎语,苍蝇似的,最让人烦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顾忌几个年轻小姐的名声,并没让男女同席。其实也就娴月、凌霜、蔡婳,还有莫名其妙跑来的荀郡主四人,赵修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荀郡主一起来了。
  也混在男子里面,一起踏青到桃花坞的溪流下端,原来那里有个小亭子,遥遥与寒林寺相望。
  溪水到了这里变缓,冲出一个巨大的山池来,池边都是嶙峋怪石,一大片竹林,一棵上了百年的老桃树,半斜在水面上,开得云蒸霞蔚,水流冲得花瓣在水中打转,靠岸边的水面都是一层厚厚的桃花花瓣,简直如同仙境。
  “再等几天来,更好看呢,那时候桃花落尽了,几乎看不到水面,都是桃花,简直是花的海洋一般。
  所以我们当初给这池子起了个名字,就叫浣花池,那边的竹林就叫停笔林,还找了两块石头刻上,如今浣花池的石头还在,停笔林已经不在了。”云夫人给众人讲解道:“你们看,是不是正应了那句话,自古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还有一句更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年轻人看花,不知道珍惜,其实人一辈子满打满算也看不了几十次桃花,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每年也不过是这短短几天,一年一会,就像一位老朋友……”
  众人都听住了。
  不仅女孩子们若有所思,连贺南祯也收敛起了笑意。
  秦翊向来是冷的,贺云章更冷,张敬程一派书生习气,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情思。程筠则是呆呆的,估计也体会不了。
  “怎么越说越伤感了。”娴月笑道。
  她倒不是出风头,天性就是这样,爱说笑,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就算喜欢珠宝,喜欢绸缎,喜欢盛宴飞觞,花团锦簇,这时候也笑道:“这桃花估计都认识云姨了,估计在说,怎么年年带人来看我们,年年都说这些伤感的话。”
  云夫人顿时笑了,道:“就你这丫头嘴快,天天取笑长辈,是什么道理。”
  “这就取笑长辈了啊?”娴月笑道:“我要是取笑云姨,我就不说花的事了,我就说,这池子边是谁写的字,东倒西歪的,这么惫懒……”
  云夫人笑着要抓她,她早跑开了。
  凌霜看着池边的字,浣花两个字原来是云姨的手笔,确实有点东倒西歪的。蔡婳见她盯着字,道:“这是学的卫夫人吧,不熟练,所以才这样的。”
  “我父亲学的王羲之,母亲开玩笑,偏要学卫夫人,是要做他的老师的意思。”贺南祯在旁边,淡淡补充道。
  他难得没有撩拨的意思,但蔡婳向来保守,听他接话,便红了脸,走到一边去了。云夫人远远听见,笑道:“好小子,又说什么呢。”
  众人在池边玩耍一番,云夫人让丫鬟在亭中摆了一席,又在外面用锦褥子铺了一席让他们这些男子坐,用风炉煮酒热茶,将带来的点心和凉菜上好,又现热汤菜,用小泥炉煮鸡汤锅,下各色豆苗野菜进去煮,风味十足,很是好玩。荀郡主嚷道:“怎么他们那么好玩,咱们就得坐在亭子里呢。”
  “你喜欢,你也去他们席上嘛。”云夫人笑道。
  她原是说笑,谁知道荀郡主真去了,抓住贺南祯,非要他说出打马球赢的秘诀,闹成一团。
  张敬程在旁边,微微皱眉,十分守礼,让去一边。也不管众人会不会尴尬。
  “到底是老侯爷的高徒,行事不同凡响。”娴月笑道。
  离得近,其实张敬程是听到了她的取笑的,但他守礼,也并不反驳,只是皱了皱眉,不说话。
  这两人的不对付,其实凌霜也看出来了。
  但今天蔡婳在,她陪着蔡婳,就没多管娴月,只是时不时留意她,有没有掉到水里去。娴月也只跟着云夫人,两个人说不完的话。
  “喝了酒,有点热,陪我在池边走走吧。”蔡婳忽然道。
  凌霜于是挽住她的手,两人在池边散步,远远看见那边荀郡主和贺南祯打闹,赵修也掺在其中,但眼睛一直离不开娴月。
  “看他们倒也好玩。”蔡婳道:“你怎么不去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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